聶子其人

  聶子其人 注釋標題 最初發表於2007年《時代文學》雜誌社。


  世上有孔子、墨子、莊子、荀子……還有聶子。照我們鄉下的稱謂法,凡男人都可以簡稱為某子,因此聶鑫森是合法的聶子。


  聶子在傳說中膽子小,住在工廠宿舍的時候,晚上去上公共廁所,怕一路上的黑暗,怕附近農民的狗,怕草叢裏的蛇蠍,必由夫人或孩子陪著壯膽。這些說法不知是否屬實,但作為笑料一直在朋友圈裏流傳。不過,在北京讀書的那年頭,有一次他聽到某些人閑言碎語攻擊一位作家,他與被攻擊者其實非親非故無裙無帶,隻是覺得攻擊過於離譜,不惜怫然作色拍案而起,同攻擊者們始而爭辯,繼而惡吵,還差一點動起手腳。這樣看來,他眼裏揉不得沙子,好打抱天下之不平,關鍵時刻不惜以寡敵眾,在習慣於和光同塵的國人中倒是膽大。


  聶子在傳說中十分守舊,寫信要用毛筆,每日躬親灑掃,會女賓必邀第三者,大概切肉片還務求方正,一切都循古製;更遑論孝父母必定期叩拜問安,親手足必多方資援力助,隻是悌兄之禮不可或缺——有時候長兄架子是要擺一擺的,弟弟們的見麵禮不論厚薄是要的,否則臉上頓見不悅,還要嚴詞訓導。不過,這樣一個出土文物式的夫子在文學上倒不失新銳。他早期詩歌就很新潮,頗有惠特曼和馬雅可夫斯基的風采,後來改寫小說與散文也頻頻變體,談卡夫卡、馬爾克斯、博爾赫斯、福樓拜、福克納、納巴科夫等也曆曆如數家珍,對繪畫、雕塑、書法、建築、攝影等領域裏的各種成功的離經叛道之作,無不津津樂道逢人便告,足令很多新派後生自愧不及。一踢一撕得夢因得死改(It is the moon in the sky)……他甚至用湘潭英語背誦過洋詩,隻差沒有把《論語》唱成藍調和搖滾,沒把最前衛的文學打成天津快板和京韻大鼓。


  聶子也是一個不輕易合群從眾的人。文壇的這派那派,他哪派都不沾。文壇的這熱鬧那熱鬧,他哪裏都不去湊。很多作家朋友曾邀他下海搭夥經商,邀他結伴遷調沿海,還曾推薦他到省城出任作協要職,但這些美意在他看來都如嫁禍於人,嚇得他連連擺手,語無倫次,一臉苦相。他情願龜縮在株洲那座老城,緊守住他在報社的那張陳舊辦公桌,天天穿行於他那幾十年也沒走厭的長街小巷,鐵了心要辜負友人的期待和重托,做一個居委會也能領導和指揮的革命群眾,一個無聲無息的獨行人。但他的獨行並非孤傲,退避並非冷漠,半睡半醒地嘿嘿一笑並非世故。隻要把時間拉長,他一份恒溫、恒壓、恒濕的友情就讓很多人驚訝和腸熱——不管你與他過從密還是來往疏,也不論你在後來的日子裏是發達還是落泊,每逢新年你都可能接到一方別致的手工賀卡:書是聶書,畫是聶畫、印是聶印,甚至詩是聶詩,其詩、書、畫、印四美俱而情意深,透出你熟悉的某種氣息,某種遙遠的可靠性和安全感。有一次,他還給我附寄小楷抄書一冊,清代張潮的《幽夢三影》——不過是我有一次偶然提到這本書難找,他就悄悄記在心上,未能在書店裏替我買到,竟幫我厚厚地抄錄一本!

  這就是聶子鑫森。


  一個瘦瘦的黑麵人,一個奇異的性格多麵體,一個你不須記住但困難時和孤獨時就悄然入心的身影。


  聶子出道極早,在我還剛剛開始閱讀報刊的時候,就熟悉他的鉛印名字。當很多人炒文學股票短線速進速出之後,他仍有旺盛的活力和頑強的耐力,有穩定的創作產量和質量,更有穩定的樂世心態:隻要有好茶一杯,香煙一盒,就可以與朋友海闊天空徹夜談:從名人巨著談到新手習作,為任何人的成就而高興,為任何巨大或微小的新知而興奮。他簡直是一個體力無限讓人生畏的文學馬拉鬆長跑選手,既不關心前麵是否有人拿獎,也不關心後麵是否有人退出,甚至不關心眼下是否有觀眾、裁判以及其他參賽者,隻是永動機一般的不斷邁出兩腿,以不緊不慢的巡航速度翻山越嶺,穿越朝霞和夕陽,跑著自己的筆墨人生。


  如果他沒有成為孔子、墨子、莊子、荀子……但化用魯迅先生一句話:他和他的同道仍是中國文學的脊梁。


  子曰:活力我所欲也,定力亦我所欲也。


  子曰:人生苦短,學海無邊,眾不堪其憂,唯賢者不改其樂。


  子曰:有音容可供思念,不亦樂乎?

  ……


  我忘了這些話是出自孔子還是聶子,抑或是出自我想象中的另一些N子?出自我想象中無數似曾相識的往者和來者?

  2007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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