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一 秋夜夢醒
一百零一 秋夜夢醒
請當地木匠打了些原木桌椅,又粗又笨,帶皮帶疤的那種,有點土匪氣。城裏來客都說這種家具有意思,甚至打聽如何訂購。但鄉下鄰居大多驚異地瞪眼:這是什麽?醜絕了,隻能當柴燒,送給我也不要!
筆者一九六八年下鄉前的追夢式留影。
還有些舊家具屬於廢物利用,是我從城裏親友那裏搜刮來的——他們反正也不需要了。其中一個三門衣櫃,是我當年結婚的家當,借給鄰居多年後,現在物歸原主。一張小木椅,椅板上有桃形臀部的凹麵,還是父母留下來的遺物。
凳子在咳嗽。躺椅在呻吟。衣櫃門已經筋骨勞損,開關的動作艱難而不易到位。電扇患上了癡呆症,一會兒轉,一會兒不轉,需要別人不時把它從沉睡中推醒。但這些舊家具都還能用,何況它們像一些時光衝刷下的卵石,在記憶之河裏黯淡而沉寂,但偶爾閃爍微光,會咯噔一聲跳在你的心頭。
我的童年是母親身體的氣息,是後院裏親密的蝌蚪和螞蟻,是一個孩子把幾顆豆芽想象成樹林,把簷溝裏蕩著小紙船的一窩渾水想象成汪洋大海。
“四毛洗手,吃豆花來!”
我回過頭,發現身後沒有母親叫我,隻有一縷藍幽幽的清冷月光,落在母親坐過的小木椅上。
不是因為這張椅子,我一定不會在半夜驚醒,想起自己幾十年前的往事。一切就好像發生在昨天。當時父親死於迫害,全家一夜之間淪為政治賤民。母親要我在初中辦理退學,帶上我去投奔鄉下親戚。一輛破破爛爛的長途汽車上,母親病了,大嘔大吐,麵色蒼白,還抽搐和昏迷。一個才十三歲的少年,麵對這樣的病人完全手足無措。幸好有一位同車的軍人從人群裏擠過來,給母親灌水和喂藥,到了汽車站,還一肩挑起我們亂七八糟的行李,把我們送到小旅店。他請來醫生給母親打針,一直等到母親清醒和病情緩解,一直等到我們與親戚通上長途電話,才在深夜離去。
我母親後來經常念叨這位軍人。我知道,母親當時已落入絕望的旋渦幾近滅頂,如果沒有這一束微光的投照,她很難恢複希望。
我們在鄉下沒有得到收留,走投無路之際還是隻得返城,回到了高音喇叭喧囂著恐怖和狂熱的老地方。我們適應著父親背影失去後的歲月,守著小屋裏寧靜、簡樸、清潔的每一刻,母子倆相依為命。為了讓母親高興一點,我每天黃昏拉著她出去散步,走到很遠的街道,很遠的廣場,很遠的河岸和碼頭——我們真希望能在陌生人群裏永遠走下去,避開機關院子裏那些敵視和輕蔑的目光。我就是在那時突然長大,成了一家之長,替父親擔起責任,替離家求學的哥哥姐姐擔起責任,日夜守護著多病的母親。在沒有任何親人知道的情況下,我試圖去工廠打工。在沒有任何親人知道的情況下,我準備了鐵錘和螺絲刀,在一家電影院門前偷偷踩點——事情隻能這樣,既然沒有人接受我打工,我就必須做點別的什麽,比方說撬一輛腳踏車再把它賣掉。
我已經好幾次在心裏預演撬車的過程,已經預演得自己胸口不再亂跳。我相信自己一定成功。接下來,母親發愁的米錢和豆腐錢就會有了。
這是那個窗外蟬鳴不斷的夏天。
過於漫長的夏天今天重入夢境。我夢見了當年自己內心最為隱秘的一角,醒來後聽窗外蛙鳴,看一隻闖進了家裏的螢火蟲閃爍飛繞,確認母親已不在床頭。
春種秋收的日子。
很多人並不知道你此刻的想念。陸,一位小學時代的女同學,與你並沒有太多來往,同學一場也許隻交換過十幾句話,然後是分別進了各自的中學。僅僅是因為一次偶然的路上相遇,她得知了你家的故事。一個十四歲的小姑娘,竟隻身來到機關院子裏,提一桶糨糊夾一卷紙,貼了滿滿一牆的標語,向迫害者們發出抗議和恫嚇。對方不明底細,慌了手腳,害怕社會群體的介入,對我家的氣焰大為收斂。不僅逼我們搬家的事不再提起,遺屬津貼卡也很快辦了下來。還有一位朱,隔壁大院裏的高中生,那個時代多見的紅衛兵理論家,談起哲學總是口若懸河。大同學們不大崇拜他,小同學們便成為他重點培養的對象。他同情你的遭遇,總是一隻手臂挽住你的肩膀,教你刻鋼板,教你使用油印機,教你查閱《辭海》和《辭源》,叮囑你一定要複學上課。他的熱情說教使你獲得了意外的尊重、鼓勵、啟發,還有兄長式的關切。你讀他的詩集(手抄本),借閱他藏在床墊下的小冊子(普希金和傑克·倫敦),在去北京的火車上聽他像革命教父一樣慷慨陳詞(他對中央委員們的情況了如指掌)。老實說,他那些理論現在看來委實可笑,但那正是你啟蒙的開始。
陰暗的歲月也是燦爛的歲月。他們並沒有做什麽大事,但如果沒有他們,包括那位不知名的軍人,你就不可能走出昨天。你是他們密切合作的一個後果,是他們互相配合、依次接應、協同掩護之下的成功獲救者,是一名越獄的逃犯,逃入自由和光明。
三十多年過去,那位不知名的軍人眼下不知身在何處。小學女同學倒還能找到——她在工廠下崗,做一點酒生意(很可能販假酒)。隔壁院裏的大同學也能找到——他當過廠長,最終成了貪汙犯,剛受到處分(據說正沉溺於賭博)。他們在路上遇到你的時候,已經認不出你是誰;即使認出了,即使聊上幾句,也大多吞吞吐吐言不及義。
撿一皮棕葉,撿一塊木板,就可做成補壁的戲劇臉譜,曾名之“京劇佐羅”以娛來客。
你很想向他們說說往事,但一遇到他們的目光就隻能閉嘴。你的瘋人囈語沒有聽眾。你藏在心底的逃犯故事乏味煩人。他們不愛聽這個。他們最願意談談麻將和彩票,談談三流電視節目。
你從麻將喧嘩的房間裏退了出來。
上帝已經改頭換麵,已經失蹤。但你知道上帝曾經到場,把你接入這樣而不是那樣的命運,通過眾多不期而遇而又不期而失的麵孔,向你投遞了一個充滿蟬鳴和綠蔭的夏天——如同一封難解的密旨。你應該明白,你之所以在三十年後要回到家鄉,之所以要在這樣一個山村的深夜裏失眠,最重要的理由,也許就是要重逢那一個夏天。
將來還會有夏天,還會有蟬鳴和綠蔭,還會有陽光下的行人,但我們將在那個世界裏缺席,不會留下任何痕跡。將來的歡喜或憂愁,和平或戰爭,富裕或貧困,正義或不義,似乎也與我們沒有關係。對不起,我們即將互相忘記。對不起。我們即將互相丟失。我們免不了也會改頭換麵,最終鬆開對方的手。
在此之前,讓我還有悄悄感激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