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方的樹
遠方的樹 注釋標題 最初發表於1983年《人民文學》雜誌,後收入小說集《飛過藍天》。
一
掛在屋簷下的一截鏽鋼軌當當當敲響了,響得人們心慌。田家駒伸了個懶腰,從門口探出頭看看天,苦著一張臉,提起沉重無比的鈀頭,隨男女老少們出發。其他人也陸續出了門,有的打哈欠,有的揉眼皮,有的唉聲歎氣,拖拖拉拉落在老後。有兩個女知青連鈀頭似乎也扛不住,鈀頭在身後越垂越低,利齒眼看要戳到背脊了。
這是一個沉悶的下午。田家駒左顧右盼不耐沉悶,狠狠地挖了幾下,趕上了身邊的馬桶,找這個積極分子搭腔——喂,馬桶,你大串聯時到過昆明沒有?
對方不理他,沒心勁理他。
我給你說說昆明。田家駒折一根樹枝在地上畫。大觀樓,黑龍潭,還有太華寺裏的羅漢,畫得清清楚楚。
對方還是悶悶的。
喂,馬桶,你知道芭蕾嗎?看過《白毛女》嗎?田家駒熱情萬丈,丟下鈀頭,在前麵來了個大展臂和彈腿一跳。
旁邊的人送來笑聲,笑他的褲子差點垮了。
田芭蕾謙虛地一笑,摟起褲腰帶,把額前長發往後一抹:“不行,不行,今天沒跳起來,這地不好。”他的意思是,這鬆軟鬆軟的油菜地不是理想舞台。“那次我去省歌的練功房,隨便跳兩個小品,他們一個個都佩服得五體投地。那個跳大春A角的還要拜我為師。”他存心讓更多的人關心芭蕾,關心遠方的革命文藝事業,“喂——和尚,你那天不是在場麽?喂——蛤蟆,你的二姨不就是在省歌麽?你們怎麽不給我作證嗬?”
有位青年農民摔過來一句:“供銷社的王老倌說,他們今年的牛皮收購超過計劃。”
“我吹牛皮?”田芭蕾表示氣憤,奪下積極分子手中的鈀頭,喝令大家都停下手來,“馬桶,你太不夠意思了。你給他們說說,那天我到歌舞團去,你是不是去了?那天是正月初五,出大太陽。我們一起坐十三路車去的。路上還碰了兩個小流氓,要搶你的軍帽,你忘了?”
馬桶想找回鈀頭繼續幹活,但被對方纏住不放,定要借他來表演一下對付小流氓的故事。一個纏腿的動作剛表演完,馬桶大叫一聲,飛快地溜走了——原來場長的刀板臉和黑呢子帽,不知何時已在大家身後悄悄出現。大家也發現了這一點,立刻成了見貓的老鼠,紛紛埋頭大力挖地,隻有田家駒不知情,還在講解格鬥動作。
“田家駒,你沒病吧?”
田家駒吃了一驚,回頭看見場長,很快鎮定下來。“嘿嘿,我們學點擒拿術,碰上階級敵人搞破壞,也能對付一陣子嗬。”
“我看你就像個階級敵人。”
馬桶很怕場長盯上自己,臉色紅紅地說:“場長,他硬要講故事,一講還要表演,還要你們停下來聽……他擋在我前麵,我總不能朝他腳上挖吧?”
不知是誰發出哧哧的笑聲。
場長的血壓肯定升高了。“一粒老鼠屎,搞臭一鍋湯。田家駒,你不錯麽。你看你腳下,看你腳下,你是出工還是破壞?”
地上兩棵小茶苗,已被田家駒踩倒,貼在泥窩子裏。在更遠的地方,他的挖地無異於老鼠打洞,東一鈀頭,西一鈀頭,一塊地挖出了奇形怪狀。就是挖過的地方,也大多是農民說的“天蓋地”——浮土蓋住了堅硬的板土。場長用一根竹竿隨便戳了戳,就戳出好幾個地雷陣,差點戳出嘣嘣的響聲。
“田家駒呀田家駒,我就知道你會把我的心血當莧菜水,我就知道你昨天的保證書是擦屁股紙……”場長氣得全身發抖,說不下去,一氣之下摸出具有最高權威的鐵哨子,猛吹一聲:“——開會!”
二
場長開會的水平最高,每次開會都要講到抗日戰爭、朝鮮戰爭以及珍寶島戰鬥,講到他五歲討飯之類的悲慘故事。不過他有時說討飯是五歲,有時說成七歲或八歲,時間上有點出入。他說到最後,總是有一番惡狠狠的威脅,說哪個再敢破壞抓革命促生產,就要一繩子捆起來,吊到梁上去當猴子看。不過田家駒不怕威脅,隻是喜歡開會,因為一開會就可以不幹活,名正言順地歇一歇手腳。
好幾次,他還主動找到副隊長或隊長,找到副場長或場長,說我近來思想覺悟很低,越來越低了,你們怎麽不開會來批判我呢?
對方有些警覺,問他如何個低法。他就苦著一張臉說,你看嗬,我又想吃好的又想穿好的,隻想過地主老財的生活,天天有人來侍候,這還不反動嗎?你們也得開個會來幫助我一下吧?
場長上過當,但很快發現他的話真真假假,討批鬥隻是為了白天賺休息。老人一生氣,忍不住指頭戳到他鼻子上,大罵他“臭知識分子”。
田家駒也來了氣,左右看看,盯上一堆新鮮的稀牛糞,上前一把將黑糊糊的糞渣抓在手裏。“我臭?我敢抓屎。你是勞動人民,你抓給我看看!”
場長不敢接招,也沒想到有這樣的招。
田家駒便得意了,“你是個假勞動人民,還敢不承認?”
場長差點吐血,兩天沒露麵,後來隻得再出一招,命令他從此以後單獨勞動,每天去一個山坡上挖地,免得帶壞他人。不過人們後來發現,田家駒單幹以後純屬放虎歸山,更沒法管了。有時他在地頭睡大覺,有時他去附近農家喝茶,有時他幹脆回到寢室裏看書唱歌拉提琴。但他每天的任務偏偏完成得好,據說他發動附近農家孩子來幫忙,十幾個小長工一齊上陣,挖得塵土飛揚熱火朝天。他自己給小把戲們畫一畫狗嗬虎嗬衝鋒槍嗬什麽的,就算是回報,算是發工資。小把戲們覺得這種交換很合理,還口口聲聲叫他“田爺爺”——當然是他教唆的結果。
隊長還未當爸爸,對這種叫法很生氣,去找場長告狀:“你說要整他,這下好,整出個爺爺了。他要是爺爺,我算是哪一輩?太沒規矩了吧?”
場長也一籌莫展,“我不是公安局的爹,有什麽辦法?”
隊長說:“還是要找個人管他。他聽劉力的話,讓劉力去試試吧。”
劉力也是個知青,比田家駒大,是個本分人,又很有文才。茶場幾塊黑板報,都是他包著出的。一些什麽先進典型材料,也是他包著操刀。據說他還在偷偷地寫小說與詩歌,與田家駒談得來。前不久,大家嫌田家駒一身臭烘烘的不洗澡,誰都不願與他搭鋪。最後隻有劉力心軟,接受了這個走投無路的難民,三天兩頭還給他洗衣補衣,擠牙膏打洗臉水,算是當上了大保姆。
場長搖搖頭:“劉力不行,鬥爭性不強,好好先生一個!再說他們城裏伢子混在一起,容易互相包瞞。要選個本地職工去。”
“那選誰呢?”
“你……去叫豆子來。”
“小豆子?”
小豆子叫李豆,茶場的婦女主任、團支部書記,場長最信得過的革命接班人。前不久搬運樹木時傷了腰,眼下還不能幹重活,但當個看押人員還是合適的。場長把她叫到麵前,“……你不要看牛了,看個人吧。那個田牛皮其實還沒變成人,思想很複雜,很腐敗,很反動。暫時還沒發現他偷盜,是他還沒有暴露出來。時機一到,他就會暴露的。你看吧。他父親是城裏的什麽教授,成分大,有錢,可能開了幾間鋪子。你要好好地監督他,第一要防止他偷花生偷西瓜;第二要他老老實實地勞動,不準偷奸耍滑;第三不準他剝削我們貧下中農的子弟。明白嗎?”
小豆子有點緊張,“他不服管怎麽辦?他會不會打人?”
“難說。”
“那我帶把剪刀在身上?”
“有備無患也好。不過他最大的本事是花言巧語。”
“我拿棉花塞住耳朵。”
“那倒不必,你隻要對他多長一隻眼睛就行。有什麽情況趕快報告。”
小豆子使勁地點頭。
三
聽場長一番話,李豆出了一身冷汗,一個晚上都沒睡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完成這個光榮而艱巨的任務。她同城裏來的知青交道不多,同姓田的交道更不多,但印象中這個家夥調皮搗蛋,是個有名的瘋子,三天兩頭就要惹禍,人見人煩,人見人怕,她能不能管住他?總不能用一根牛繩拴住他的鼻子吧?
前不久的一個下雨天,她與一個女伴搭上腔,雙雙往食堂裏走。
“喂!”
她沒有注意有人叫她。
“喂!”
這次叫得夠響了,讓她嚇了一跳,驚恐地回過頭來,發現麵前有一個滿臉堆笑的後生,額上和頭上都是泥點。
“你叫我嗎?你是誰?”
“我田家駒嗬,一隊的。你不認識?”
“你就是田瘋子?十幾天不洗澡的就是你?五天不刷牙的就是你?在街上打架鬧事的就是你?”
“那是他們的誣蔑。他們嫉妒我,怕我太優秀了。”
“你找我有什麽事?”
“我要給你畫像。”
“為什麽要畫像?”
“你漂亮嗬。”
“嘴臭,小心我撕你的嘴。”
“誇你怎麽是臭呢?其實你也別驕傲,你不是特別漂亮,隻是有味道。”
“你大姨才有味道呢。”
小豆子扭頭就走,但田瘋子纏住不放,從衣袋裏掏出一些紙片,打開來給她看。她就是被這些紙片吸引住了。上麵有侯三爹、劉保管、宋長子、三姑娘,還有幾個女知青,都栩栩如生,是大活人跳到紙上去了。她這才知道什麽叫油畫,什麽叫畫家,什麽是繼承了父業的大畫家。
她心裏癢癢的,答應給田瘋子畫一次,回到寢室裏忙了好半天,好容易才隆重出場:一件新嶄嶄的紅花衣,一條多年舍不得穿的綠布褲,配上淺口皮鞋和襪子,還有辮子上的紅發結和額前的整齊劉海,上下生輝,光豔奪目,簡直成了一張大年畫。
她如約來到田家駒的房間。對方一看臉上就有哭喪狀,哎呀哎呀地大叫,像被誰毒打了一棍。“你把整個供銷社都穿來了?怎麽不拍個粉抹個紅,再加一雙繡花鞋嗬?”
“你不是要畫彩色的嗎?我這樣打扮,顏色才好看。”她沒聽出對方的諷刺意味,還是興衝衝的。
田家駒很不滿意,但也沒辦法,隻好接受了這張大紅大綠的年畫,把她帶到畫架前,不由分說地要她這樣一坐,又那樣一坐,要她眼睛看那邊,又眼睛看這邊,要她挎一個籃子,又要她持一根梭鏢。最後,他不準小豆子笑,隻準她直愣愣地盯住他。
“照相師都要我們笑,為什麽你不準我笑?”
“你笑的樣子難看,一笑就特別傻。不知道麽?”
“你才難看哩,你才傻呢。”李豆覺得很受侮辱,氣衝衝地往外走,眼淚差點都要流出來了。
田家駒一驚,忙堵在門口勸解,免不了說上一大堆好話,說自己詞不達意罪該萬死等等,好容易把大年畫勸了回來。在整個畫畫的過程中,田瘋子南京城隍北京土地胡扯一通,包括吹噓劉力五歲當勞模,八歲上北京天安門,十歲就有銅像塑在青少年宮,說得小豆子信以為真,滿心崇拜地嘖嘖不已。
不過,這樣長久地待著,被一位男青年凝視,她渾身頗不自在,覺得有一群螞蟻在自己的臉上爬來爬去,額頭上已經開始冒汗。她的頭越來越低,眼光不時投向窗外,但一次次被畫家責怪和糾正。最後,她看見對方的目光盯向自己的領口,盯向自己的胸,盯在那裏居然不動。她想捂住自己的胸,但被畫家厲聲製止。她終於呼吸急促,全身發抖,牙齒碰撞得嘎嘎作響,似乎自己不是在這裏當模特,是受一場男人目光的淩遲大刑。
“你抖什麽呢……”田家駒話未落音,發現前麵的座位已經空了。“你跑什麽跑?這還才開始……”
“你眼睛裏有壞事……”這是她摔回來的憤怒一句。
田家駒眨眨眼,怎麽也聽不明白。
四
小豆子扛著鈀頭,帶著箢箕和扁擔來到田家駒房前,遠遠地止步,眼中透出警惕和緊張,好像要重新認識一顆“還沒有暴露”的定時炸彈。“喂——喂——姓田的,”她叉著腰大喊,“快醒來!你聽著:今天去貓公坡挖荒,路遠呢,帶上茶。場長說了,你要挖六十丈,他要拿竹竿來量的。”
喊完就靜靜地坐在坪裏,等候田家駒收拾工具,似乎無多話可講。
田家駒從迷糊中醒來,很不高興的樣子,懶洋洋地動身。抽鈀頭時,他把另外幾把鋤頭也帶倒了,發出嘩啦巨響。
小豆子嚇了一跳,退出兩步,緊握手中鈀頭,好像田家駒是個還鄉團或別動隊的凶手,手裏拿著屠刀一類凶器。
“走吧。”他朝小豆子擺擺頭。
“不,你往前邊走。”
她聲音有些發抖,讓田瘋子走在前麵,自己不近不遠地跟著。到了地上,她讓田瘋子在前麵挖地,自己不近不遠地選了另一塊地開挖,總之一直保持著適當的距離,既方便監督,又有對付危險的回旋餘地。一旦發現什麽敵情,她至少可以有準備戰鬥的時間。
這一天又是大晴。在旱地上幹活比水田裏幹活更苦。頭上烈日,腳下熱土,也無水田裏的涼氣蔭映,人好像掉進了大烤爐裏,上下都是火烤,帶著鹹鹽的汗水很快越過眉毛和睫毛,直往眼裏灌,刺得眼球痛。伸起腰來,人總是頭重腳輕,兩眼發黑,偏偏欲倒。貼著山坡表麵望過去,地表蒸騰的熱氣飄飄忽忽,使遠方的一切都晃蕩起來。整個世界在變形。這個晃蕩的變形的世界太寂靜、太單調,好像時間都凝結成土黃色,使希望和回憶都蒸發一盡,隻剩下流汗和大口大口的喘氣。
“怎麽還不下雨呢?”田家駒找她搭腔。
她裝作沒聽見。
“有一個月沒下雨了吧?”
她還是不抬頭。
不管對方說什麽,她今天橫下一條心,反正是個聾子,聽而不聞,不理不睬。最後,田家駒軟的不行來硬的,舉臂高呼:“打倒李豆!”“李豆是隻臭蟲!”“李豆偷了豬油一定要坦白交代!”……她差一點要笑出來,但穩住自己的鼻子嘴巴,還是繃緊一張臉,隻當是過耳風,甚至幹脆轉過身子,背朝著對方。
“嗬嗬嗬——”不時有人在遠處山坡上叫喚。這叫“喚南風”,據說叫一叫,風就來了。有時候還真靈,風從水庫那邊吹來,帶有絲絲涼意。
田家駒也叫了幾聲,叫得很難聽。他現在沒招了,隻能自己去找樂,試著看看自己的鼻尖,用了好大的勁,好像是看見了黃黃的一片,不過沒有多大的意思。試著像豬頭那樣,右手從背後反過去,抓左耳,手都扭痛了,還差兩三寸。還是沒意思沒意思。這種日子可真要命。
“哎呀!”身後一聲驚呼。
田家駒回頭一看,小豆子挖出塊白東西,像是人的半個頭蓋骨。這一片山坡原是墳地,開茶山時沒有仔細清理,留下一些遊魂野鬼的骨頭,不值得大驚小怪。
田家駒走過去,一腳把骨頭踢飛了,是足球射門的動作。
“還有……還有!”小豆子指著鈀頭下方,怯怯地往後退。
田家駒兩鈀頭下去,果然又挖出幾塊白骨。他笑了,把骨頭一一射出去,不偏不斜,都射中了一個稻草人。
“你還會講話嗬,不是根木頭嗬。”田家駒眼下又可以得意了,“我還以為你多堅強呢,真是個鐵嘴不開的革命烈士呢。原來也就是個膽小鬼。”
“我怎麽膽小?我敢上樹,敢打蛇,敢燒黃蜂窩。外婆死的時候,我還給她換衣……”
“你還能上樹?吹牛,吹牛。”
“我真的能上樹。”
“那你上一上給我看。我根本不相信。”
小豆子順著田家駒的指頭看過去,看到一棵椿樹,看了看高高的樹冠,有點猶豫。但一聽到對方的哄笑,就有幾分氣不過,把辮梢咬在嘴裏,上前去拍拍樹幹,四肢很快就把樹纏住了。腰身一收縮,兩腳一蹭,身體躥上去一截,蹭得泥灰渣子紛紛下落。
看她已經爬得半高,田家駒拍掌大笑:“我要告訴場長去,婦女主任不好好出工,帶頭爬樹。你們看嗬,你們看嗬——”
小豆子這才知道上當,急忙溜下樹來,沒站穩,摔了一跤,更是十分狼狽。一個土塊已經射到了田家駒的背上,“姓田的,是你要我上的!”
“你們看嗬,婦女主任打人嗬——”
小豆子沒法再打,又氣又急,腳一跺就氣哭了。看見田家駒舉著一塊死人白骨在她麵前晃,更是心驚肉跳命懸一線,從泥裏抽出鈀頭朝田家駒挖過來。她當然沒挖著,大概想想這也不對,工地怎麽成了戰場?她怎麽同人家打架?“臭瘋子,我不管你,再也不管你……”她扛起鈀頭,噔噔噔往家裏走,一邊走還一邊抹眼睛。
“你聽著,我又要睡覺啦——”看著她的背影遠去,田家駒忍不住在地上翻了個跟頭,哈哈大笑,慶祝自己的解放。
五
小豆子根本不是田家駒的對手,氣得到場長那裏哭訴,場裏隻好另派一個矮漢子來接替。矮漢子叫根勝,一口黃牙,一條抄頭褲,身體瘦小得像個猴,但幹什麽都特別快,在地上一撩起鈀頭,就逼得田家駒腰酸背痛,連滾帶爬也跟不上。這矮子是台挖地機器,不愛談天說地,除了談女人和借飯票,對其他一概不感興趣。偶爾發表政治見解,就隻有一條:“農民幹社會主義,工人吃社會主義,下次搞運動,我就要背著鋤頭進城去造工人的反。”
田家駒對這話聽不大明白。
同他相處長了,田家駒也慢慢摸到了辦法。一是用紙煙收買;二是展開政治威脅,口口聲聲要揭發他仇視工人、仇視城市以及仇視社會主義的反動言論。矮漢子果然倒了威,不再亂催工,有時看到田家駒睡覺或畫畫,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田家駒拿根勝練過一次素描。他畫像不收錢,也不像鎮上那位跛子畫師要用九宮格,這倒引起了根勝的興趣。但他後來對田家駒的作品大為不滿。“我的第二粒扣子呢?你何事不畫?”“我怎麽一邊臉胖一邊臉瘦?你亂畫吧?”他的問題層出不窮,而且不理解他的臉上為何有那麽多鍋底煙灰,醜死了,一點也不像。在這個時候,要向他們解釋什麽是省略,什麽是透視,什麽是明暗關係,確實很不容易。到最後,要不是田家駒賠三張飯票,他差點一把撕了奪在手裏的“鬼畫符”,決不容許對方醜化自己。
根勝認為田家駒比鎮上的跛子差遠了,認為他將來隻可能餓死,在別人麵前說起他來總是搖頭:神經病,神經病,這毛主席也暈,怎麽把神經病也派下鄉來?他看到田家駒把野墳裏的白骨骷髏洗幹淨,供到自己的床頭,更是驚慌不已,一說到姓田的就麵色慘白。
根勝沒有想到,小魚也有跳龍門的時候。這一段,農村正掀起宣傳毛澤東思想的熱潮,村村戶戶都得製作紅彤彤的毛主席語錄牆,叫做“紅海洋”運動。根據外地的經驗,語錄牆還得配有毛主席頭像,一般是黑白木刻的那種,便於製作的那種。可這個公社沒有人畫過偉大領袖,不知道如何畫,“紅海洋”工程遇到了困難。公社幹部們急得不行,想到茶場裏有不少知識青年,便來挖掘人才。公社秘書首先找到了劉力:“你的字寫得不錯,黑板報辦得好,隻怕也能畫得幾下。你來幫我們敬繪寶像,如何?”
劉力連連搖手,說他寫寫美術字,畫畫花鳥蟲魚,還可以勉強對付,但畫毛主席是絕對不行。這事隻能找田家駒。
“田家駒?就是那個瘋子?”
“其實他是熱心人。廚房的知仁得病住院,他一下就借出去十塊錢。”
“聽說他把骷髏都供到床上,神經還是不正常吧?”
“那是他研究人體解剖,對畫畫有幫助的。”劉力沒有說出骷髏的其他好處:嚇得場長不敢來查鋪,根勝也不敢來枕頭上偷飯票。
劉力找來田家駒的一些畫稿,果然讓公社幹部們驚訝和心服。他們一道指令下來,場長也頂不住,隻好叫瘋子去公社幫工。
現在,田家駒不用天天上地了,不用在烈日下大汗淋漓頭昏眼花了,更不用被這個或那個監督勞改了。他是“紅海洋”運動的希望和救星,操著幾支畫筆吃香喝辣,在公社機關、供銷社、農機站、衛生院、糧食倉庫以及大大小小的農家屋場留下作品。他被偉大領袖的崇拜者們爭相邀請,爭相討好,爭相讚美,好酒好肉的日子排不過來。到最後,他越畫越熟練,越畫越隨意,可以把幾種木刻圖像亂塗亂抹一揮而就,讓圍觀者看得目瞪口呆,讓那些隻能對付門窗桌椅的漆匠們又羨慕又嫉妒,一齊尊他為“田師傅”。他的一桶桶公費油漆還可以兼濟天下,給少女們畫朵花,給小孩們畫支槍,給主婦們塗補一下掉漆的搪瓷杯,在漢子們的籮筐尿桶扁擔上點出個紅的或者黃的記號……對方都會感激不盡。
沒多久,他“田師傅”、“田牛皮”、“田瘋子”竟遠近聞名,不管走到什麽地方,都會有人叫出他的大名——隻是小孩子似乎覺得城裏人的綽號好笑,叫完就要笑一番,紛紛往樹後躲藏。有些人大概知道他竟敢收藏骷髏,一見到他就小心退避。
有一次,李豆也來看過他的傑作,看他在牆頭的一番龍飛鳳舞。那是在供銷社的大門外,一群采茶女子從門前走過,小豆子也挽著茶籃夾在其中。有這些嘰嘰喳喳的女子在場,田牛皮畫得更為歡實,三下五除二,一個圖像就完成了。刷刷刷刷,一條仿宋體的語錄也立刻赫然在目。他恨不得在高台上表演字畫芭蕾。
“小豆子,也不拿茶來孝敬田師傅!對宣傳毛澤東思想一點感情也沒有嗬?”他把呆呆的李豆叫醒。
小豆子衝他做了鬼臉,但一旦看清他的麵目,不知為什麽突然笑了,撲哧一聲,嘴抿得有點歪。
是自己臉上有油彩嗎?田家駒往臉上抹了兩把。
小豆子笑得更厲害,大概怕自己笑得難看,捂著嘴轉過頭去,吐勻了氣,再把紅紅的臉龐轉過來。
“你的笑最難看,一笑就是傻笑。以後不準你這麽笑。”
不說還好,小豆子一聽這話笑得更敞、更瘋、更接不上氣,還帶動了其他女子的笑。在這種時候,笑聲足以使她們刀槍不入。
“笑得好!笑得好!下次我請你來笑三天!”
小豆子再次捂住嘴,終究捂不住,隻得咯咯咯地跑開去。
直到後來很久,田家駒還不知道她這一次是笑什麽,有什麽值得她傻笑。他隻記得對方撐在一個磚堆上看畫畫的時候,胸前兩隻胳膊向外折,折出了一個“兒”字形,眼看就要哢嚓一聲折斷。他沒料到小女子的骨頭可以玩這種雜技,可以這樣嚇人,事後一個勁揉自己的臂肘,好像那個部位已有內傷。
六
門前一棵大楊梅樹,長得很有力量。枝幹倔強地伸展,與無形的天空搏鬥,終於扭曲了,痙攣了,張皇驚懼了。繁茂的樹葉層層密密深淺相疊,篩著清風,篩著月光,於是,五月楊梅的香甜也就注入了風聲月影。靠流水和石堰那邊的那一段分枝,像大樹突然斜伸出一隻巨臂,呼嘯而出,要淩空攬住什麽。常有孩子在這隻巨臂上攀摘楊梅吧?常有孩子在這隻巨臂下鬥草玩泥巴?——這些大樹通常都庇護過一個個童年。
現在,樹葉篩落的月光,在小豆子家的地坪裏模糊晃蕩,像滿地玉色碎萍。人置身空明之中,簡直不知自己呼吸的是清風,還是明月。
田家駒在這個村子做語錄牆,今天應邀上門做客,稍稍有點拘謹。走進地坪,他碰到一位黑臉漢子,忙叫“李伯伯”,引起小豆子一陣笑——原來那不是她父親,隻是一位上門補鍋匠。待“李伯伯”真的出現,他嘿嘿一笑,反倒忘記招呼了。
李伯伯叫李科長,田家駒開始以為他在政府機關裏當科長,後來才知道“科長”二字是實名。為什麽不取名處長、局長、部長呢?他心裏暗想。
李科長圓臉,淡眉毛,抽煙聲很響很長也很沉穩。他給田家駒敬煙,客套話是少不了的:“不是搭伴毛主席,你們城裏學生怎麽會到這裏來?不是建設共產主義,你們如何跑到窮山溝裏來受這種罪?哎哎,公社茶場那七七四十九坡,不靠你們,如何翻得轉來?我們常到公社去開會,在路上都看見的。哎哎,你們真是硬邦邦響當當的革命接班人,今天吃得苦中苦,明天一定人上人……”
他說話間不時看護田家駒放在地上的茶杯。“發狗瘟的!”他厲聲一吼,狗就委屈地逃遠了。“發貓瘟的!”他一跺腳,貓就驚慌地逃開去。
小豆子當然很忙,新節目一個接一個:紅糖茶蛋,臘肉蔥花麵,一大盆紅鮮鮮的楊梅。她站在一邊,看著田家駒一口一口吃下去。
“你怎麽不吃麵呀?”她提醒客人。
“我吃楊梅,這個好吃。”
“這算什麽好東西?你吃了麵再吃吧。麵也吃,楊梅也吃,都吃都吃。”
“我要帶三個肚子來才行。”
“爹爹要你吃,我才不管哩。”
她去溪邊洗衣。嘩嘩洗衣聲,從空明月色中傳來。
田家駒看看這一家人,感到一種親切和溫暖。他想表現得好一些,更像個革命接班人一些,那麽,既然對切菜喂豬幫不上忙,就去幫小豆子晾衣吧。
他剛提起木桶,就聽到身後小豆子的大叫:“放下,你快放下!”
“幫你晾衣嗬。”
“哎呀你不懂……你沒有手位,又不懂規矩。男女各有各的曬衣篙,不能亂來的。你快走吧。”
婦女主任也信這一套,奪了他手中的木桶,使他隻得怏怏地回到屋裏。
他抬頭一看,見壁上有個蜘蛛正在拉網——好,這回總算有事可做了。他取來油燈,湊上去,準備來一道火刑,用燈口火氣烤焦那家夥。不料蜘蛛靈得很,一沾火氣就溜,眼看著鑽過門縫,溜進屋簷的茅草裏。田家駒窮追不舍,把油燈越舉越高。沒料到茅草十分幹燥,遇到燈口的火氣,呼的一下燃了,爆出一片紅光。
不好,起火了!田家駒大驚失色去撲火。好容易找到一個竹掃把,但掃把越撲,火勢越大,連掃把也成了火把。眼看著火球向屋上躥過去。嗆人的煙火中有人的驚叫聲,有油燈打破的聲音,桌子掀倒的聲音,有水桶碰撞的聲音,還有豬叫和狗叫的聲音。屋內外一片混亂。幸好火情還發現得較早,瓦缸裏有足夠的水,李豆一家人動作也快,幾桶水潑上去,不一刻明火熄滅,隻剩下縷縷青煙和茅草焦糊味。
田家駒滿身水淋淋的,看著露出了半邊天的茅草屋頂,有點哭笑不得:“我是想燒蜘蛛,沒想到,沒想到……”
李科長忙著清掃現場,“不礙事,不礙事的。新草一出來,屋頂反正就要換了。隊上今年有的是糯穀草……”
“我給你們賠錢吧。”
“這是說哪裏話?小豆子,把你哥哥的軍裝拿一套來。”
小豆子偷偷看了田家駒一眼,撲哧一笑,高興地說:“就是要你賠,就是要你賠!”然後去了裏屋,不一會從那裏丟出一句話:“爹爹,你叫他來換衣吧。”
七
田家駒自知闖禍,第二天幫著科長掃地,捉豬,挑水,搭瓜棚,還強行把一個木箱刷了道油漆,刷得油光水亮鮮豔奪目。他對小豆子說:“將功補過了吧?”
“沒有,還沒賠夠。”小豆子哼了一聲。
田家駒嚇了一跳,“你還要我怎麽賠?”
“以後再告訴你。”
“你不能沒完沒了吧?”
“不一定。可能就是沒完沒了。”她得意地一笑。
田家駒倒抽一口冷氣。作為賠償的一部分,這一天他同小豆子上山去砍柴。一條大黑狗在前麵引路。穿過杉林和竹林,甩下那個牛欄裏熱烘烘的草臭味,前往寂靜山坳的路越來越窄了,林木蔽天之下的光線也越來越暗了。地上落葉厚積,發出絲絲腐臭。葉下是潮濕光滑的泥地,人稍不小心,就會踩著落葉滑個四肢朝天,得趕快抓住路邊的灌木或茅草,才不會滑下坡去。四麵一看,小丘水田裏冒著咕咕咕的氣泡,葛藤在石壁上悄悄地攀緣,樹枝在石縫中默默地掙紮。陽光,潮濕的陽光,絲絲縷縷在林中流動,送來冷冽侵肌的雀噪鳥鳴。路邊有一捆捆的濕柴,那是人們在山上砍好,順著坡度拋下來的。要等它們曬幹或晾幹,重量減輕了,主人才會把它們擔回家去。
田家駒覺得眼前的一切很熟悉,但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他看見小豆子找到一塊拔地高聳的柱形石頭,拍了拍它說:“你看,這像不像寶塔?……你說不像?鬼,就是像,就是像!”她又敏捷地跳到另一邊,指著另一塊方形石頭:“你看,這像不像一條大輪船?上麵還有煙筒哩,還有房子哩……”
她又介紹起很多樹木的知識,夾上不少科學名詞,什麽葉綠素,氮磷鉀,光合作用……其中有些顯然講得不怎麽內行。她大概想表現見識和學問,證明自己並不是個傻丫頭,完全有資格同田家駒交上朋友。
田家駒隻是暗笑。
前麵,有一條從雜樹下冒出來的小溪,發出嗬嗬嗬的流水聲。溪上方有一棵橫在空中的樹枝。小豆子爬上去,騎在樹枝上上下躍動,孩子似的大笑起來,嘴巴有張有合,但田家駒聽不清她的聲音。
“你說什麽?我聽不清。”
“你看我騎馬——”綠樹和石壁在她身後一會兒上,一會兒下。
“小心點,不要摔下去了。”
“跌到水潭裏,你救我。”
“我要是救不起來呢?”
“那我就死了算了。”
“你家裏人會哭的。”
“你哭不哭?”
“我……不哭。”
“你是個毒人。不過,我也不要你哭。”她笑了。
田家駒想看看頭上的鳥,在什麽地方叫。
“你今天不是帶了畫夾子嗎?給我畫像吧。”
“你不會跑了?你就不怕我眼睛裏有壞事?”
“討厭!”小豆子有點臉紅,閉上了眼睛。“今天我不怕了,隨你怎麽畫。我保證像木頭一樣,一動不動。”
田家駒打量了她一眼,恰巧碰到她睜眼,兩人的目光直愣愣地相遇。他有點心慌,預感到自己畫不好,簡直沒有一點信心。
“不,我今天不畫。”
“為什麽?”
“不想畫。”
“是我……很醜吧?”
“不。你太漂亮了,真的。我……擔心我畫不出來。”
他發現小豆子的臉色慢慢變白,低下頭,再也沒說話。
八
劉力找到田家駒,告訴他一個重要消息。事情是這樣,他最近被借調到縣委宣傳部寫經驗材料,一直住在縣招待所。兩天前,他就餐時遇到招待所另一位房客,得知對方是一位美術教授,來這個縣招收大學新生。劉力馬上介紹田家駒,還有田家老父親,引起了對方的興趣——據說對方與田老伯還有過一點交情。幾次交談下來,對方表示想看一看小田的作品。看樣子,他的招收人選還無最後定案,田家駒還有一線希望。劉力喜不自禁,為此專程趕回公社來通風報信。
“我命中的貴人來啦!”田家駒一跳三尺高,沒顧得上慰問一下劉力——他沒趕上班車,剛才整整走了四十多裏路。
“別高興得太早。你得認真準備。第一印象很重要,很重要嗬。”
“他怎麽可能對我印象不好?”
“你又牛皮了。”
“他不招我不是瞎了眼嗎?”
“那可說不定。”
劉力向田家駒交代教授的房間號碼、年齡、相貌特征,包括去縣城每天有幾班車,進招待所大門以後怎麽走,甲乙丙丁全無遺漏。
田家駒當天下午就去了縣城,是偷偷爬上一輛貨車去的。但他差一點把事情辦砸。他的一身汗臭首先就讓教授不快。對方好幾次開窗子,捂鼻子,要田家駒不要靠近。接下來,田家駒的誇誇其談也沒什麽效果,什麽八大山人,什麽印象派和立體主義,根本沒有讓教授興奮起來。相反,對方倒是一再指出他嘴裏的錯別字,“栩栩如生”不是“羽羽”如生,“飲鴆止渴”不是飲“鳩”止渴,如此等等,讓田家駒好沒麵子。好在他臉皮厚,沒有大亂陣腳。加上他的一大遝作品確實不算太賴,最終引起了教授的注意。
教授皮黑,禿頂,奇瘦,穿著一件什麽工作服,像某個工廠的保管員,抽著一支廉價的紙煙,細細看著田家駒的作品,很久沒有說話。直到他帶田家駒去吃完飯,把他送到招待所大門口,才發出低沉的聲音:“我這裏綠燈,你回去爭取推薦吧。”
見田家駒喜出望外,他又拉長一張臉:“你這些題材都不行。要畫點新生事物,畫點革命大好形勢。去吧。”
田家駒覺得自己能聽懂這些黑話。
剩下的,隻是公社推薦這一關了。憑著田家駒對“紅海洋”運動的獨特貢獻,憑著他給好幾位公社幹部畫過相和拉過琴的好交情,再加上小豆子他爹,一位有身份有麵子的大隊幹部從旁積極遊說,他的在推薦中勝出還是有可能的。按當時的政策規定,隻要基層組織推薦,大學願意錄取,他的入學就成定局。但要命的是他晚了一步。公社秘書告訴他:全公社唯一的名額已經給了劉力。
劉力是田家駒的哥們嗬。田家駒信心十足,馬不停蹄又乘車趕到縣招待所。“劉哥,劉哥,幫忙幫到底,救人救到活,你那個名額讓給我吧。”
“名額?”劉力吃了一驚,“什麽名額?”
“讀書的名額嗬。”
“什麽讀書的名額?”
“就是推薦讀大學……的名額嗬。”
劉力一邊聽他說話,一邊細細地洗襯衣,換了盆水,又洗襪子和小手帕,再換了盆水,又洗刷膠鞋,直到洗出滿屋的肥皂味,久久沒有說話。
“劉哥,你知道你是去讀中文係。其實學文學,完全可以自學,不必進大學的。我爸爸我叔叔都說過這話。天下有哪幾個作家是科班出身?但學油畫,不能沒有正規訓練的,小聰明野路子成不了氣候。你不要小氣,把名額讓給我吧。我這是實事求是……”
“當然……當然……我也是這麽想……”
“你同意了?你真讓?”
“當然……這個……”劉力支吾著。
“不,你以後可能會後悔。你得想清楚,這不是小事。”
“朋友之間麽,這算不了什麽……”
“不,你想清楚。你答應也行,不答應也行。要是我是你,我可能就不會答應,可能還要同你打一架。”
“我明天去找老唐……”劉力是指公社秘書,“問一問怎麽來做這件事……”
“太謝謝你了。劉哥,你是我的大救星,是世界上最偉大的菩薩!我這個人不會許願。你是知道我的。我可能一輩子也無法報恩,一輩子都是個窮鬼。但我想你不會計較這些。是吧?”
“你說到哪裏去了。”
“你不要瞞我,剛才你其實有一點猶豫。”
“嗯……剛才有一點,現在好了。”
田家駒眼睛紅了,撲上去抱住劉力,忍不住哇的一聲哭出來。“劉哥,劉哥,我是不是……太過分嗬?……你打我一頓吧,打吧。”
劉力拍拍他的背,催他去吃飯和洗澡。像往常一樣,劉力照例事後幫他洗碗和洗衣,隻是還沒洗完衣,就聽見了他在床上發出的呼呼鼾聲。劉力在燈前支起一本大書,不讓燈光照到他,搓搓手,繼續寫自己的材料。
九
大學錄取通知書,沉甸甸的終於落在田家駒手上。他把通知書對地上一擺,朝它拜了三拜,在地上翻了三個跟頭。
現在,他一身輕鬆,要飛起來了,要飛入燦爛的未來了。但真要離開這個地方,反而生出一些惆悵和留戀。閉眼一想,青山綠水,高嶺平疇,還有那些楊梅樹,都浮現在眼前。熟悉又陌生,親近又遙遠。甚至那位黃條臉的場長,也顯得不怎麽可惡了,他經常咳嗽吐血,也值得有些同情了。
能送的衣物和農具,都分送給社員們,連兩塊肥皂也被強行塞給了根勝那矮漢子。田家駒想不起有什麽可以送給李豆。這一段很忙,他很少見到她。有一次,好像是在供銷社門前碰到她,她瞥了他一眼,就匆匆去了茶葉收購站。還有一次,他在茶場碰到她,剛剛互相招呼,他就被幾個知青夥計纏著去打酒請客。待他喝得頭重腳輕地出來,再也沒見到她的人影。
他清理畫稿的時候,看見了紙上的小豆子,看見了她脖子的一顆痣,像顆黑豆。他記得自己畫這顆痣的時候笑了。小豆子當時說:痣有什麽好笑呢?這是她的記號。“要是我以後丟失了,你就記住這顆黑豆子,四處打鑼來找我。”
他哼著歌,心裏卻有點慌,不知道見到那顆黑痣時該怎麽說,該說些什麽。但他真正見到黑痣,才發現剛才完全估計錯了。生活中沒有那麽多詩意,一切平平如常,什麽事情也不會發生。小豆子正在烘房裏值夜班。這裏熱氣騰騰,飄著濃烈的茶香,幾乎遮去了昏黃的燈光。馬達皮帶噠噠地響著,震動著地麵,帶動著十幾台殺青機和揉茶機不停地旋轉。男女忙碌匆匆,人影晃動。找了好半天,他才發現小豆子在灶口加煤。她穿一件舊棉襖,全身顯得臃腫肥大,滿手和滿身都是黑黑煤灰,讓人難以辨認。如果不是認出她爐火前映紅的臉龐,認出她眼中金色的閃光,田家駒完全可能把她當成哪個男人。
“你來了?”她的聲音有些嘶啞,“什麽時候動身?”
“明天吧。”
“聽說你去的那個學校很大,學校裏的老師,比我們一個大隊的人還多,是嗎?”
“大概是吧。”
田家駒也輕鬆起來了,“我來幫你打煤。”
“不用,不用,不要髒了你的衣。你的行李都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
“你們知識青年在這裏吃了苦,你也吃了苦。”
“你比我們吃的苦多。”
“哎喲,看不出你也學會客氣了。”她望著灶口,“你以後還來我們隊吃楊梅嗎?”
“當然會來的。”
“今年冬天我們多下些糞,明年楊梅會更多,會更甜。”她還是望著灶口。
“你們要給我留一點嗬。”
“那還用說?”她也笑了。
“你們值夜班,很累吧?”
“慣了。就是那個澤仁伢子最討厭,沒洗幹淨的茶葉,也混在好茶葉裏一起往鍋裏倒,懶死了。慶雲老倌也是個鬼樣,一晚上要來兩三次,一把把茶葉往口袋裏裝。剛才同我還吵了一架,氣得我差點同他打起來……”
田家駒發現話題更輕鬆了,待對方說到更多煩心事,他發現對方鄙棄人的神態,縮鼻撇嘴的樣子,其實十分動人。這是他以前沒有注意到的。
他看見她的棉襖上沾了些泥灰,幫她拍打了幾下,算是給些關切。他隱約感到棉襖內的背部很瘦小,肩膀很尖削,腰身還有不易察覺的一顫——這是一隻藏得很深的小鳥。他收回的手上留有一點異樣的感覺。
閑人不宜在廠房久待。田家駒在各種機器麵前轉了轉,同其他幾個夥計閑聊了幾句,回頭說:“那我走了。”
“好。”她起身相送,“明天我不能來送你。”
她扛起一大筐茶葉,往大篾墊那邊走去,很快就被濃濃霧氣吞沒。田家駒臨走時抓了一撮剛出爐的新茶。葉子黑糊糊的,放進口裏一嚼,味道有點苦澀。他沒想到離別時談得最多的是澤仁和慶雲,沒有什麽特別的話。這一點有些怪。
十
田家駒十年以後已是個小有名氣的畫家了,在北京辦過個展,在國外拿過獎,在報紙和電視上都露過臉,曾經帶著畫夾跋涉西藏、新疆以及蒙古,還有大興安嶺和西雙版納。但他對自己並不滿意,一看到那些笨拙無比的草圖和成品,就恨不得抽自己幾個耳光。這一天,他心情不太好,逃出了美術家協會的一個座談會。他覺得那個協會的主席太丟人,就因為省裏一位大人物在場,他十幾分鍾的致辭,竟把那大人物的名字提了二十三次——田家駒是一次一次數下來的。這還算什麽美術家協會呢?是馬屁協會吧?他憤憤地衝到門外,掏出自己的會員證,撕了個粉碎。
有人看見了他的這一切。消息傳開去,他會得罪人的,包括得罪那位大人物,還有那位大人物可以影響到的一切機構。但得罪就得罪吧,田家駒今天就是混賬,就是氣不打一處來,就是想拿個什麽鳥人來得罪一下!
他想到什麽地方去寫生,順便散散心。但直到他踏入火車站廣場,他還沒想好自己該往哪裏去。這樣,他對自己開了個小小的玩笑——隨意到衣袋裏去抓錢,抓到多少就買多大價錢的車票。結果,在票價表前一比照,他抓的錢剛夠買張火車票去某縣,當年他當知青的地方。
也好,自己離開那裏很多年,該回去看看了。一路上火車連著汽車。他發現四處變化很大。尤其是當年公社茶場的山坡上,小茶苗如今已枝繁葉茂,遮土封路,蓬蓬勃勃,多少有些老態。當年的熟土,如今有些布滿茅草轉為荒蕪。當年的荒土,如今有些倒成了整整齊齊的新茶苗圃。奇怪,這一片黃土地,一片曲線疊著曲線連接天邊的黃土地,曾經與自己有過什麽關係嗎?那邊,有一個自己曾經席地休息的路口,現在有一些男女擺地攤叫賣,但沒一張麵孔是熟悉的。他們打量著一個剛下汽車的外地人,眼光像是在問:你是誰?你來幹什麽?在這邊,供銷社、肉食站、糧食倉庫以及路亭,也都變得麵目全非。一棟棟粗糙的紅磚樓拔地而起,擠走了往日的土平房。臨街的房間全成了鋪麵,展示著五光十色的商品,顯示出一派繁榮。唯有石灰倉庫側牆上不顯眼的一角,還留有語錄牆的殘跡,留有田家駒的一些筆觸。他忍不住驚叫了一聲,好像找到了自己遺失多年的珍貴信物。
他現在記起來了。前麵有一條路,通向一條山穀,通向一座石橋,通向一片田野,通向一棵楊梅樹,通向樹下一個洗衣的人影……“是家駒哥哥嗬?”有位青年高興得一拍手,滿臉是笑,“稀客稀客,快進來坐。”
這張大門裏好像少了點什麽,田家駒半天沒有想出來,隻覺得眼前這位後生很眼熟。他沒想起對方的名字,隻是含混了幾聲。
主人把客人讓進屋,叫來自己的妻子,一位結實豐腴的少婦。她同樣熱情地笑著,在灶下抓豆子炒芝麻,燒茶待客。從牆上很多“安全用電”的招貼來看,從門後掛著的帆布電工袋來看,後生大概是個鄉村電工。但他也像個農民,因為地坪裏攤曬著一些新穀,麻雀和雞仔在那裏扒著和吃著。
田家駒總算想起來了,對方名叫社求。“社求,你爸爸媽媽呢?”
“他們……都已經走了。”
“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姐姐呢?”
“她在大隊豬場喂豬。”
“她住在哪裏?”
“你不知道嗎?住在學校呀。姐夫就在那個學校。走林子衝這邊去,不算太遠。”
社求有個姐夫了,這一點田家駒是知道的。姐夫就是劉力,是這個公社中學的語文教研組長。這一點田家駒也是知道的。劉力給田家駒寫過信。前年田家駒父親病重,劉力還寄過一些草藥,告知過一些偏方,很管用。大概是去年某個時候,劉力信中說他與李豆結婚,但具體情況田家駒不很清楚。
田家駒去中學找劉力。劉力更顯得老氣了,還剛剛入冬,就纏上了圍巾戴上了棉帽,背也有點駝,撐著一件過於寬大的中山裝,倒茶遞煙和抹桌子的動作依舊穩重沉緩。他保持著不煙不酒的好習慣,櫥櫃裏的精煙好酒,隻是專門用來待客。桌上書堆得很高,每一本照例包上了牛皮紙,蓋了“劉力藏書”的印戳。很多書夾有書簽和筆記卡片,看來主人讀得細致入微。窗台邊有作息時刻表,有座右銘,有幾個大信封。
“你還經常寫點什麽?”
“是啊,想寫一點,苦於功底不足嗬。”劉力笑了笑,拿出一本作品剪樣給老朋友看,上麵有他在報刊上發表的一些雜談、新聞、報告文學。
“獻醜了。”他搓搓手,大概不想讓朋友久看和細看,提起了新的話題,“我最近還想寫一篇,就是寫小豆子他爹。你知道吧?他爹真是個好黨員,好幹部。我以前就沒少寫過他的材料。他有十二指腸潰瘍,還有風濕關節炎,但帶著群眾進山燒炭,燒石灰。有一次他餓著肚子步行幾十裏路……”他興致勃勃介紹新作的主題和構思,還有情節和細節,讓田家駒聽著聽著,放出一個哈欠。
劉力察覺到客人興趣不大,喝了口開水,又介紹另一篇的構思。他說他采訪過一個農場場長。那人可算是極“左”路線的典型代表,當年隻會亂批亂鬥和瞎幹蠻幹,上台講話又經常錯別字連篇,鬧出了好多笑話……他大笑了幾次,但發現田家駒隻是咧了咧嘴,沒怎麽笑出來。
劉力有點著急,搓搓手:“這篇一定會成功的。編輯已經給我來信了,要我再改一遍,把前半部的水分再擠一擠……”
田家駒很想說:這個編輯肯定是個大笨蛋。但他想一想,沒把話說出口,隻是輕輕歎了口氣。
語文教研組長大概看出了客人眼中的意思,“我這一篇的立意可能是不太新鮮。不過,人家批判極‘左’路線,大多是寫山區,寫湖區我算是頭一家吧。人家大多是往社會上寫,我是往家庭裏寫。這就不一樣了吧?”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怎麽說呢?”
“我知道你的意思。你肯定要說風骨什麽的,品格什麽的。這正是我的意思。我這一段可沒把唐詩宋詞少讀,沒把契訶夫和莫泊桑少讀……”
田家駒已失去了信心,有點啞子麵對聾子的無奈。藝術確實是一件很難談的事,而且談通了又如何?談得好就能做得好嗎?他同畫界同行都越來越談不攏,難道還期待同劉哥把文學這檔子事談得心心相印?讓劉哥高興吧,讓劉哥自信吧,這樣他倒可能做出一點成績,至少不會有清醒後的痛苦不堪。
有個學生來向劉老師請教問題。借這個機會,田家駒看了看牆上的照片——劉力和小豆子並肩微笑容光煥發,由一個紅漆木框鑲嵌著愛情和憧憬。
等學生離開,他問:“劉夫人不在家?”
“真不巧,她到一個姑姑家去了,看護病人,這幾天不會回來。”
“她什麽時候走的?”
“她不知道你來。”
“她弟弟說給她打過電話……”田家駒沒把這話說出來。
劉力有點臉紅,神色不大自然,大概還是不善於說謊。他急急地出門,說是要去買肉,順便辦點公事。
晚上,學校安靜下來。劉力親自動手,很內行地做了幾樣菜,請老朋友喝上一杯。昏燈下熱氣騰騰香氣撲鼻。他很能喝酒,喝多少也不臉紅,隻是話稍多一點。他歎眼下學生讀書不用功,怨某局長對教師待遇不重視,又回憶當年茶場裏的知青生活:打山雞,偷西瓜,挖野墳等等,最後問到田家駒的婚事。
田家駒笑了笑。他有過兩次戀愛經曆。一位女朋友是講解員,喜歡逛街和跳舞,老是要田家駒快畫多賣,掙下錢來好買組合立體音響。結果是吹了。另一位是小護士,老是責怪田家駒下流話太多,又不講衛生,結果也不大妙,用田家駒的話來說,他們的愛情是“矛盾論”太多而“實踐論”太少。
“其實……”劉哥突然有些激動,眼眶紅紅的,“我給你一句實話吧,她……她……以前是有心於你的。”
“誰?”
“她不想見你,也是覺得自己老了,不光鮮了。”
“你說誰?”
劉力埋下了頭:“酒話酒話。”
田家駒也激動起來,眼裏湧出了淚水,不知什麽時候撲通一聲跪下,緊緊抓住對方的手。“劉哥,我欠你太多,我欠你們太多嗬……”
十一
田家駒不再問小豆子的事。
他閑居兩日,有時給學生們上上美術課,有時同農民下田幹幹活,有時帶上照相機和畫夾子出去寫生。他畫了那個路亭:參天古樹下有古道,有流水,有野花,行人坐在光滑閃亮的石凳上,悠悠然抽著煙,談著天氣和禾苗。(“我家離這裏不遠。順大路,下山坡……”“你家裏的楊梅樹呢?”“楊梅樹老了,死了,沒有了。但它還會長出來的,你等著吧。”……)他畫了那座小石橋:橋墩上有青苔,有雜草,有散亂枯藤,伴著日夜不息的嘩嘩流水聲。橋下有一頭牛在吃草,一隻小鳥落在牛背上,挺胸四顧,蹦蹦跳跳,尋找著樹林裏的陽光。(“你說過,你要是丟失了,我就記住這顆黑痣來找你。”“想起來真好笑。”“我現在來找你,你不見了。”……)
不知什麽時候,他又走進了那片樹林,震耳欲聾的蟬鳴,在蔭涼的綠色深處無邊無際地進行著。這裏又新開出幾塊狹小的水田,散發出石灰和糞肥的氣味。溪邊有個新建的水泵房,有施工後多餘的石塊和磚塊,有不知是誰丟下的繩頭和草鞋。(“小心點,不要摔下去了!”“我跌進水潭了,你就來救我。”“我救不起來呢?”“那我就死掉算了。”“你家裏人會哭的。”“你哭不哭?”“我……不哭。”“你是個毒人。不過,我也不要你哭。”……)
田家駒的呼吸越來越粗重。
他現在深深感到,這些年他已經失去了一些很好的東西,包括一顆黑痣,一雙“兒”字形向外折拐的手臂,一種縮鼻撇嘴表達鄙棄時的動人表情,如此等等。隻有在偶然的時候,比方在他偶然進入這個山穀的時候,他才能知道,即便他以後能跑遍全世界每一個角落,他的魂魄還可能在這裏遺失,在這裏沉睡。
茶場老場長聽說他來了,請劉力和田家駒去吃飯。當年的定時炸彈沒有爆炸,而且不記仇,不存怨,這次給他提來兩瓶酒,比那個“馬桶”那個“蛤蟆”還義氣得多,老人當然高興。他備了一桌好菜,一口一個“田同誌”或“田幹部”。“唉唉,你真不簡單啦。我那時候就看出來了,你是個聰明人,兩筆就畫得出一個菩薩。哪個畫得出?你又不信邪,把幾個骷髏供在屋裏好玩。哪個有這樣的勇敢?來,喝酒,喝酒。你到茶園裏看了沒有?茶場不是先前那個樣子了,現在一年的毛收入有四十多萬……真是搭伴黨中央改革開放的政策,全靠上級領導的親切關懷和大力支持嗬。”他說出一大堆數字,如同向檢查團的兩位領導匯報工作。
田家駒一直有點心不在焉,眼睛盯著煙頭,被劉力碰了碰,才慌忙作出指示:“這是你們全場職工奮鬥的成果。”
“你喝呀,酒根本沒有動。”
“好的好的。”
“你嚐嚐這魚。”
“好的好的。”
“再來點酒……”
田家駒突然眼睛一亮:“我的背包呢?”
“背包?”旁人都莫名其妙,不知他一下子想到哪裏去了。
“我要畫畫。”
“吃了飯再說。”
“不,我現在就想畫。”
田家駒一想畫畫,就什麽也不顧了。老場長和劉哥無可奈何,隻得由他去。田家駒跑到當年的製茶車間,支起了畫架,調好了顏料,連抽了三支煙。但他麵對著畫布麵色發青,大筆一直遲遲停在空中。
麵對一片白,他想著什麽呢?也許他想畫一棵老樹,一棵五月裏的楊梅。樹的枝幹是狂怒的呼嘯,樹的葉片是熱烈的歌唱,所有的線條和色塊都在銅鼓和鋼鼓的樂聲中舞蹈。這棵樹是他的大笑和大哭,將以濃重色彩撲向整個視野。
他很久沒有這樣強烈的創作衝動了,得緊緊抓住這個衝動。
1982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