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視鏡裏

  後視鏡裏 注釋標題 原名為《反光鏡裏》,最初發表於1983年《青年文學》,後收入小說集《飛過藍天》。


  後視鏡裏有一個世界——銀行大廈赫然闖入,古牆鍾樓悄然滑去,立交橋在旋轉,各色廣告牌在閃避,還有那正在拆除的大型“語錄塔”下,公家或私家的貨攤突然冒出來,吸引著洶湧的顧客人潮。它們隨著大街變小再變小,隨著一節節黃色和白色的交通地標退去,一晃,被一輛龐大的日本貨櫃車抹掉了……


  後視鏡裏有一個世界,一個急急忙忙慌慌張張向後退去的世界。嘀嘀——嘀嘀——紅燈。橋頭站。綠燈。廣場站。又是紅燈。人民路口站。……幾乎每天都是這樣,小蓉駕駛著這輛通道型大客車,每天穿過南北鬧市,鑽過噪音和浮塵,要在十八路車的線路上跑八個往返。這就是她的工作和生活。


  女司機在這個時代已不新奇,但小蓉還是受到一些人的注意。尤其是一些男人,會從窗外或身後送來目光,在她的腰身和麵龐上停留,甚至在她胸膛和大腿上撫摸。雖然這些賊眼很討厭,但小蓉從這些目光中體會了自己。她是一個目光的收繳者,大街上無聲的關注焦點之一,因此她習慣了對男人們漫不經心,習慣了用紅頭巾和合身的衣衫來加強自己的驕傲,習慣了身子在軟墊上隨著車速輕輕彈起,用威嚴的喇叭聲向所有毛頭小子們警告:看什麽看?沒長眼嗬?讓開!小心點!


  嘀——中間那個後視鏡輻射整個車廂,鏡麵裏也常常有很多目光。幸好有一條欄杆,把乘客們擋住了,也幸好有醒目的標語,警告乘客不要與司機交談。好,有人就經常在那裏送來“阿哥阿妹”一類的情歌,有的則經常在那裏擺出學者姿態大讀英語,還有的故意高聲談論著自己的三室一廳和組合音響,更有些人牛皮哄哄,抓住任何一個機會評議時局,一再強調自己“革命幹部”和“共產黨員”維護安定團結的責任……那個鏡麵裏一直很熱鬧,甚至整個車廂裏經常人滿為患。售票大姐曾開玩笑地擰了她一把:嘿,全靠我們蓉姑娘的盤子亮,我們的營業額月月超計劃!


  “你要死?”小蓉好像在發氣。


  “你沒看見嗎?好多人等都要等到我們這一班。”


  “他們在等你吧?”


  “等我這個老太婆幹什麽?等我給他們當後媽嗬?”


  小蓉不無得意地一笑。但是,說到男人她的心裏並不輕鬆。她不缺胳膊不缺腿,不是麻子沒暴牙,但終身大事一直拖著。曾經與一位局長的公子跳過舞,還一起遊泳和爬山——那人經常騎著摩托一溜煙超車搶在自己的汽車前麵,背上一支高壓氣槍赫然入目。但後來他一變臉,摩托車後座就掛上了另一個女子。這使她一度憤怒和苦悶,不再接受介紹和約會,隻是埋頭讀小說。小說常常是害人的,使她常常幻想牛虻和保爾,幻想小說主人公那樣的硬漢和義士,幻想那些很少言語、但扛得住苦難、碰上槍林彈雨眼都不眨、走在瓢潑大雨中從不要傘也從不快跑的人——但這樣的人在哪裏呢?眼下既沒有戰爭也沒有天災,男人都被好日子閹掉了吧?

  十八路車穿過一片又一片人海,而幻影總是在人海中變得模糊朦朧起來。至少,她還沒看到一個下雨天不撐傘的男人。


  一天,她靠站停車,戴著白手套的手,一隻搭在方向盤上,另一隻隨意垂下,整個身子軟軟地朝後一靠,眼睛照例朝中間後視鏡一瞥。她瞥到一個老頭急急地竄下車,神色緊張地奪路而逃。她趕緊跳下車去,與追下車的售票員兩頭夾擊,把老頭逮住了。


  “你往哪裏跑?”售票員大喝。


  “對……對不起。我……我沒帶錢……”老頭一口鄉下腔,一粒胸扣已經被揪掉了。


  “沒錢也坐車?這是你的私家車嗬?”


  “哎,哎,我那丫頭不曉得到哪裏去了。今天我說了我眼睛花,辣椒要上糞,黃瓜要搭棚。她硬要拉我來。這下好,剛買了兩個包子就沒看見她了。哎哎,什麽紅毛野人,有什麽好看嗬?……”


  旁人總算猜出了幾分,他大概是在動物園與家人走散了。這一路車經過動物園,常有農民進城去那裏看新鮮。


  小蓉拿出公事公辦的派頭,“無票乘車,罰款一元。”


  “婦女同誌,講假話遭雷劈,我實在沒錢嗬……”


  “看動物園又有錢?買包子又有錢?好,不打票就到隊部去吧。”小蓉今天已經碰到好幾個逃票人,正氣不打一處來,眼下不願糾纏,將老頭重新推上車,自己繞回司機座,把汽車轟轟地發動。


  老頭急得直捶車門,又是扳又是拉,不知道鐵門如何才能打開。“我要下去,我要下去嗬……”他的聲音已帶哭腔,但周圍乘客哄笑起來。幾個男人尤其熱烈地支持女司機:“沒錢?扣了他的雨傘,扣他的衣!”“搜,搜搜他的口袋,搜搜他的鞋底!這些鄉巴佬最會藏錢了。”“就是這些鄉巴佬討厭,隻知道看動物園,看你的爹爹看你姥姥嗬!”“放個屁也是紅薯臭,講起話來像牛叫,這樣的人跑到城裏來做什麽?”……


  一個憤怒的聲音突然冒出來:“停車!我給他打票!”


  小蓉朝後視鏡一瞥,發現一個青年從人群中擠過來,摸出一張鈔票,拍在售票台上,然後把找還的散錢數也不數,胡亂塞進褲袋。


  “你們就不是鄉下人嗎?你們的父母,你們的祖父母,哪一個不是鄉下來的?”那人還在憤慨,掃視周圍的麵孔,目光也朝後視鏡一掠。小蓉看清楚了,那雙眼睛中有一隻帶有白膜,色澤不大對勁,大概是眼中的某種傷痕。如果你一凝神,有機會仔細打量它,你會暗暗吃驚它的強悍和粗暴。


  小蓉停了車,打開了車門。老人眼圈紅紅地還不肯下車,一把抓住那個青年:“好人呀,好人呀。這位叔叔,來世要得好報呀……”


  要是平時,這囉嗦勁一定使很多乘客焦急不已,但這一天沒有人再吭聲,奇怪的沉靜保持了很久。


  兩個站以後,青年也下車走了,是在汽車電器廠站。小蓉後來發現,這個強悍而粗暴的眼傷者總是在榮灣鎮站上車,到汽車電器廠站下車,或者是在汽車電器廠站上車,到榮灣鎮站下車。他顯然是個工人,常穿著一件帶油漬的工作服,踏著一雙歪扭變形硬殼子皮鞋,臉上有一種長期車間勞累所生成的灰白色。如果不是那一隻隱有白膜的眼睛,他勻稱挺拔的個頭,配上那天生卷曲的黑色綿羊頭,是能夠引起姑娘們注意的。要是哪個姑娘倚著那寬寬的肩膀在街上走,也是能夠引人羨慕的。但是他那臉上總凝結著一種清冷,總喜歡單身隻影遠離候車的人群,沒有興奮和活潑。


  有一次他背著一個青年上車,那是他助人為樂吧?有一次他很晚才趕上末班車,那是他剛結束技術革新的深夜研究吧?有一次他頭上纏著白紗布,那一定是他見義勇為與歹徒搏鬥受傷了吧?……小蓉進入了想象,手下也就不免有了悄悄的關切,比方汽車明明已經起步,隻要後視鏡中有追趕汽車而來的熟悉黑影,她就會減速,停車,打開車門,等待那個黑影縱身一躍閃出鏡外,進入另一麵後視鏡。


  對方顯然感受到了她的好意,在後視鏡裏留下不無感激的一瞥。


  一次,兩次,三次……事情就這樣過去了,沒有發生特別的什麽,就像一個公交司機與乘客之間常有情況一樣。但熟悉小蓉的人,也許會發現她身上的變化。她到理發店換上了時新的發式,到鞋帽店選購了漂亮的皮鞋,大概是為了掩飾羞澀,又用白口罩遮住了自己大半個臉。她的駕駛座也更有女人味,一束菊花,幾枝月季,是大窗前常有的點綴。一個擺在窗台的絨布狗熊,高舉著雙臂,正在向幸福和希望撲擁而來……


  又是一個交通高峰時刻。汽車正行駛到五一路,有位乘客突然大叫:“有賊!”呼叫者是車隊調度員的丈夫,一個胖廚師,外號“酒壇子”。他的錢包剛才不翼而飛,裏麵有他整整一個月的工資和獎金。這事當然令人同情,也令人氣憤。估計小偷還沒下車,汽車依照慣例不能開門,不能停車,徑直朝公安局刑警隊開去。車裏開始混亂起來。一位戴眼鏡的中年人大呼停車,說他要去趕火車。另一位郊區菜農著急化纖袋裏的活魚,說耽誤了時間,他的活魚就會悶成臭魚。


  胖廚師當然不讓開門:“同誌們,階級鬥爭嚴重,抓小偷要緊!哪個要下車,我就找哪個要錢包!”


  “不行,我有火車票作證。我抗議!我……我要跳車了!”


  “你敢跳?你這個家夥神色不對……”


  “胡說!我神色不對?我是助研,你懂不懂?助研!”


  助研在這個年頭還是很陌生很神秘的名稱。


  一個農民的竹籃被踩癟了。一個小孩被擠倒了,被旁人扶起舉了起來,發出哇哇哇的哭鬧聲。


  汽車開進刑警隊大院,小蓉鳴了幾下喇叭,又跑進辦公樓請來一位警察,向對方說明情況。警察不慌不忙,似乎對處理這類事故已很有經驗,胸有成竹地揮揮手,吩咐打開車門,叫來失主,簡短地問了幾句,然後登車朝一位位的旅客看去。有些人不經看,比如那個戴眼鏡的中年,一遭遇警察的目光就臉色轉白,說話也結結巴巴:“對不起,我可能神色緊張,這這這完全是由於氣憤。我有火車票。但那那那位同誌誹謗我!誣陷我!我我我要以一個公民的名義,強烈要求給我恢複名譽……”


  警察根本不理他,把他撥到一邊,朝他身後的人看去。這才使他大鬆了一口氣,掏出手帕擦汗。“我早就說過麽,黨的政策是決不放走一個壞人,也決不冤枉一個好人……”


  警察終於盯住了左眼有傷的青年,小蓉熟悉的麵孔。


  這張麵孔的眼裏閃過一絲不安。


  “又是你嗬?跟我來吧。”警察拍拍他的肩膀,扭頭就走,揚揚手,意思是可以開車了。乘客們哄的一下議論起來,目光全都投向了嫌疑人,投向了警察鎖定的目標。“原來是他嗬?”“剛才他就在我身邊,好險啦。”“打死這個家夥!”“剁掉他的爪子,剁掉他的三隻手!”“如今的後生不學好樣嗬。”……人們紛紛叫喊。


  小蓉臉色大變,“民警同誌,你沒看錯吧?你這麽有把握?”


  警察笑了笑:“就是他。錯不了。這街麵上別說幾個小偷,就是一隻蒼蠅,也被我們看熟了。”說著又把目光投向嫌疑人:“瓦大爺,手又癢起來了?還要同我們玩一把?你出這扇門的時候,不是保證得好好的嗎?”


  “我,我沒有……”青年的嘴唇在哆嗦,臉色漲紅,目光轉向大家,一種無奈求助的表情。


  “交出來吧。”


  “我真的沒有。”


  “沒有?到拘留所喂幾天蚊子,再看你有沒有!”


  酒壇子衝了過去,在青年身上一陣猛搜,沒搜出什麽,就厲聲喝問:“錢包轉給誰了?誰是你的同夥?”警察沒來得及阻止,他已經一巴掌扇在青年的臉上,聲音清脆而響亮。


  一巴掌也是扇在小蓉的臉上。接下來,她不知是如何離開刑警隊的,是如何回到市區大街上的。整整一天神思恍惚,臉上火辣辣,她不是忘了關門就是忘了開門,還差點忘了踩刹車,公交大客車險些撞上前麵的軍車。她簡直要哭了,要罵粗話了。不是要罵前麵的軍車,是要罵那個賊。也不是要罵那個賊,是要罵自己。她自己做錯了什麽嗎?當然也沒什麽。隻是她好蠢嗬,好癡嗬,好荒唐嗬,居然把一個小毛賊當成浪漫小說。她現在總算可以想明白了。那一次他背著一個青年上車,肯定是營救他的犯罪同黨。那一次他很晚才趕上末班車,肯定是深夜作案蛇行鼠竄。那一次他頭上纏著白紗布,肯定是街頭鬥毆自找苦頭。至於他給老農民買車票,那有什麽不好理解?最邪惡的家夥也是最狡猾的家夥,有時來一點堂皇的義舉,冒充大善人,解除人們的警覺,然後伺機渾水摸魚,不就是司空見慣的障眼法嗎?


  她知道那個人叫瓦大爺,瓦爾特,是從一個南斯拉夫電影裏借來的綽號——這是她當天中午去刑警隊做筆錄時知道的。她想起了這個耳熟的名字。那是好幾年前的一個晚上,她碰到了兩個小混混逃票。他們自己動手撥動了氣閘,打開了車門,逃之夭夭,還對追趕上去的小蓉大聲浪笑:“車票沒有,戲票倒是有兩張,有一張專門留給親愛的。”小蓉氣得大罵:“流氓!”正在這時,車隊的同事們趕來增援了。兩個小混混拔腿就跑,跑到遠處又扔回一句:“姐姐,來抓吧,來抓呀,老子坐不改名行不改姓,南門口有名的瓦爾特……”結果,人沒抓住,她回到車裏還發現,那兩個家夥剛坐過的坐墊上,皮革麵子被小刀割破,海綿軟墊不翼而飛。兩塊剛掛上去的新窗簾也不見了。


  她後來怎麽就沒認出來呢?她後來怎麽還居然在後視鏡裏尋找他呢?她不敢往下想。嘎的一聲,一台麵包車迎麵撞來,猛刹車,乘客和尖叫聲一齊朝前撲過來。她跑到車下一看,還好,隻差三公分就要撞碎車燈,又是一次可能的車禍。“你是怎麽搞的?瞎了眼嗬?你看你走到哪條道了?……”麵包車的司機劈頭蓋腦大罵。她沒有申辯,也沒有動,像一座雕塑像呆呆地站著。


  就在這件事發生後的一個周末,經車隊隊長的介紹,她與一位大學生見麵了。那人圓圓的臉蛋,白裏透紅,大概是由於緊張,說話時總望著膝頭,眼皮眨個不停。據說他正在考留學生資格準備出國,據說他伯伯是這個姨子是那個,反正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心一橫,小蓉走出門的時候,對介紹人點了點頭。


  她的生活重新開始。現在不用讀小說了,她有很多事要忙,給男朋友織毛衣,給男朋友熨襯衣,給男朋友打電話約定周末的活動。即便男朋友的尖聲細氣讓她有點失望,即便他相識幾天後就買來當歸紅棗和衛生巾,讓她差一點作嘔,但她還能怎麽樣?連大學生這樣的香餑餑都不要,她真的以後準備當一輩子老姑娘?她也不必再注意後視鏡裏的乘客了。那些乘客隻是乘客,隻是她服務的對象,是她工資和獎金的來源,如此而已。她隻需要防止他們逃票,防止他們吵鬧、打架以及在急刹車時摔倒。這就夠了。如果她更好心一點,也隻是不時大聲提醒一句:“大家保管好自己的緊要物件,注意小偷嗬!”


  這一天在起點站發車之前,她看到酒壇子搖搖晃晃走來,手裏提著兩個臘豬頭,嘴裏照例酒氣撲鼻,差點把她熏倒。


  “又喝多了吧?”她打趣道,“大嫂也不管管你。到時候又把錢包丟了,害得我開車跑公安局。”


  “不會,不會,”對方哈哈一笑,“其實上次我也沒丟錢包。”


  “什麽?”


  “我是說,上次我沒有丟錢包。”


  “怎麽回事?你害人嗬?”


  “上次我多喝了兩杯,就記錯了。我換衣時忘了掏錢包,三天以後才發現……”


  “警察不是已經抓了那個小偷?”


  “嘿嘿,算是冤枉他了。後來我去了公安局,讓警察放了他。我給他鞠了三個躬,請他抽煙……”


  “你要是一直沒找出那個錢包,不就把別人害慘了?”


  “也不能全怪我。誰叫他有前科呢?誰叫他賊眉賊眼呢?要是都像我這樣麵善,車上就是丟了金山銀山,我也可以睡大覺是不是?”


  汽車裏已有了很多乘客,等待著調度室那邊的發車訊號。物價啦,天氣啦,獎金啦,排球賽啦,刑事犯罪啦,就是這個時候尋常的話題。今天的乘客有兩個汽車電器廠的師傅,都認識上次誤抓的那個青年,於是又多了新的話題。聽他們說,那次的錢包事件確實是冤枉了人。其實那後生這幾年表現還不錯,沒有再打架,沒有再偷盜,浪子回頭金不換,讀電視大學還爭了個全廠成績第一,在油庫救火時還英勇負傷。他姐姐也是這個廠的工人。聽他姐姐說,她弟弟有次在電影院裏看見了一個人的錢包,心裏癢癢的,為了忍住自己一隻賊手,硬是把自己的手狠咬了一口。他媽媽也是這個廠的工人。聽他媽媽說,她兒子自從上次被誤抓以後,再也不敢坐公交車,就怕車上有什麽東西丟失,自己跳到黃河裏也洗不清……


  小蓉這才明白,為什麽這麽長時間沒有再見到那隻左眼帶傷的麵孔,沒有再見到那滿頭卷發和高挑的個頭了。就因為一次誤會,她的固定乘客裏永遠少了一個,她還一直不知道。


  銀行大廈赫然闖來,沒有他。古牆鍾樓悄然滑去,沒有他。立交橋在旋轉,沒有他。各色廣告牌在閃避,還是沒有他。世界這麽大,人這麽多,可是他已不見蹤影。可是小蓉為什麽要找他?是在找他嗎?有必要找他嗎?他隻是她一個普通乘客。小蓉從沒同他說過話,甚至連他的真名實姓都不知道。


  汽車電器廠站過去了。榮灣鎮站也過去了。汽車電器廠站再次過去了……天正下著雨,水點落在光滑滑的柏油路麵上,濺起水泡;落在樹葉上,使葉片顫抖。汽車前窗的刮雨刷來回擺動,刷出了一個透明的扇形,可以讓司機看見路麵上的水流,看見行人往屋簷下逃奔,還看見大街兩旁五顏六色的雨傘,如同突然綻開的花朵。突然,司機往後視鏡裏一瞥,看見了路邊一個熟悉的身影。沒錯,就是他。他全身濕透,扛著一個車軸模樣的金屬工件,沒躲雨,也沒撐傘,皮鞋一搭一搭地撩起水花。從他的步態來看,他扛得再重也不在乎,悠悠然倒像在散步。


  小蓉減緩了車速,打開了車門,甚至閃亮了汽車一側的轉向燈,意思非常明顯。黃色的轉向燈一閃一閃,是柔和的示意眼光,差不多還是迎客的禮花。


  連售票大姐也明白了意思,衝著他大喊:“上不上車?等你呢!”


  他看了一下汽車,下意識地讓得更遠。他朝後視鏡投過一瞥,還沒等司機看清,眼睛就消失了。小蓉依稀記得,那目光裏有惶亂也不無感激。


  “這沒心沒肺的,不識好人心嗬。”售票大姐撇撇嘴。


  接下來的事情,是他扛著工件走過斑馬線,到街對麵去了。


  接下來的事情,是他再也不見了。


  嘀嘀——汽車喇叭聲透出了絕望。小蓉捂了捂嘴巴,重新關門和加速,驅動著沉重的汽車匯入車流。茫茫的雨霧裏,天色越來越暗,刺眼的雷電一次次閃亮。紅燈。綠燈。黃燈。紅燈。貨櫃車。冷藏車。小轎車。翻鬥車。長街短巷交錯縱橫,街市變得越來越擁擠,越來越光怪陸離色彩繽紛了。車窗前晃著一張節日賀卡,噴發著濃烈的香氣。這是那位大學生昨天送上車的。當時他握住她的手指尖,激動地報告喜訊:他已通過了英語考試,馬上就要出國留學……但不知為什麽,她在那一刻心緒很亂,竟粗魯地大喊:“我在上班!在上班!你一邊待著去!滾!”


  嘩——雨更大了。後視鏡被雨水洗得模糊了,什麽也看不清了。一輛大卡車在那裏急速變小,剛才尖厲急切的喇叭聲,一閃過去就變得深沉低啞。


  小蓉也按響了喇叭,而且響得特別長久,似乎是一聲憋足了勁的嘶喊,向所有風雨中的人傾訴。


  1983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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