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寂靜山穀

  十九 寂靜山穀

  我出現了幻覺,一眼識破了他們的狼子野心。他們當然是串通了要算計我。他們吃飯時如常說笑,當然是故作輕鬆在掩蓋什麽。我的臉盆不見了,似乎與屋簷下的兩隻麻袋有關係。麻袋準備用來裝什麽?裝了以後是否要往河裏扔?第二天,我發現屋簷下麻袋不見了,但多了一些草繩,那麽情況當然更為可疑。草繩準備用來捆什麽?什麽東西才需要捆綁或者緊勒?

  終於,我一舉揭穿了孝矮子的真麵目。我沒唱歌,他為什麽要誣我唱歌?我沒睡覺,他為什麽要誣我睡覺?還誣我假裝睡覺?還誣我假裝睡覺時撓了鼻子?就在他氣急敗壞即將出手的刹那,我一扁擔撲掉了他行凶的鈀頭,撲得他爬起來屁滾尿流往坡上躥。“小雜種,哪裏跑?”我揮舞扁擔追上去,隻是不知何時兩眼一黑,失去了知覺。


  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床上。


  從人們嘴裏得知,我當時如有神助,再尖的碎石也能踩,再寬的水溝也能跳,結果從兩人來高的斷崖飛下來,把自己當成了一隻鳥。我的腿上因此拉開了一條大口子,一個大腳趾翻了指甲,血肉模糊。


  不過,人們說幸好這重重一摔,把我身上的勾魂鬼摔掉了一大半。梁隊長找來鮮牛糞擦揉我的胸口,把陳醋燒開,加上幾口唾沫,灼燙我的後頸。他還派一個婆娘提一件我的襯衣,到湖邊去敲鑼,到處喊我的名字,加上“東風”什麽的、“南風”什麽的、“西風”什麽的、“北風”什麽的咒語——據說是給我“喊魂”。吳天保也來過了,看一看我頸後的燙痕,說這家夥挑擔子是不行了,踩水車也不行了,去水家坡守秋吧。


  我知道這是他的照顧。“守秋”就是看守地上正在充漿結實的紅薯、花生、旱稻等,防止野物侵掠,算是比較輕鬆的差事,一般隻交給老年人幹的。


  這樣,我就來到了水家坡,一個經常落雷的地方。


  在本地人眼裏,雷劈者最為可憐,小命不保,還名聲可疑,好像做過什麽歹事終遭天懲。自多年前有一次三人同時死於雷禍,這裏的農戶悉數遷出,隻留下一些雜草叢生的斷壁殘垣,還有一個空空的山穀。


  這裏的上百畝田土不能浪費,劃撥給茶場後,便成了茶場的一塊飛地,距最近的工區也有七八裏。野雞、野兔、狐狸、野豬、猴子是這裏的常來之客,總是沿著秋收的美好氣息前來覓食,其中野豬長鼻子最靈,能嗅出地下的竹筍、土豆、紅薯以及絲茅根,一些人眼莫及的東西。它們鐵嘴如犁,相當於快速翻地的重裝備,可把田埂和坡牆一舉鏟平,鬧一個天翻地覆。大概是覺得筵席豐盛,它們越吃越刁,學會了去粗取精和挑肥揀瘦,吐出的穀渣和紅薯皮一堆又一堆,實屬厚顏無恥。


  我重要的工作之一就是四處投放屎尿,最好還能到處揮灑汗水和唾液,留下各種人的氣味。在這裏,人的氣味就是防線,就是警告,新鮮氣味更是毒氣彈和地雷陣,能使野物們嗅到人類的凶險和強大,縮手縮腳的不敢貿然越界。


  我的另一項工作就是夜裏敲敲鑼,或放兩三個鞭炮,或時而男聲、時而女聲、時而京腔、時而方言地喊上一陣,製造人多勢眾的假相,阻嚇各路來犯之敵。一般來說,野豬擅長防衛,豬窩大多是亂枝結成的木籠,堅硬結實如堡壘,不能不令人驚歎。它們也擅長攻擊,特別是遊擊戰閱曆豐富,常有一些聲東擊西的詭計。不過,這些豬八戒畢竟肚大腦小,有時明明隻嗅到一個人的氣味,但還是被自己的耳朵所騙,以為這裏屯兵眾多。一聽到耳生的普通話和外國歌更是遠遠的不敢造次。即便餓急了,眼紅了,忍無可忍了,也隻是縮在草叢裏來一番憤憤的嘀咕——


  “你呢你呢你呢”的聲音,聽上去有點像第二人稱問候。


  給原有的哨棚加些草,再支上一張網床,往坑灶裏架上鍋,事情就算開始了。我守望這一片盛滿鳥鳴和蝴蝶的山穀,目光撒開來向前奔騰,順著坡線呼啦啦抬高,一飛衝天全麵展開,狂攬藍天白雲下的連綿秋色,完全可以把自己想象成九五至尊的帝王。


  大海航行靠舵手,

  外婆出來曬太陽(原句:萬物生長靠太陽),

  ……


  另一首是:


  我們走在大路上,


  手裏拿著一支冰棒(原句:意氣風發鬥誌昂揚),


  ……


  一些歪歌可在這裏大唱特唱。一些平日裏不敢說出口的話可在這裏大喊特喊,激起轟隆隆的回聲。這一種想躺就躺、想叫就叫、想罵就罵的日子,讓人一吐五髒六腑之濁氣,確有幾分愜意。


  困難是後來出現的。首先是山螞蟥。這裏的山螞蟥特別多,總是悄悄地倒立於草葉,一見目標便屈身如弓,一個大跨度彈躍,撲上來偷偷吸血。這些混蛋小如火柴杆,吸飽血以後就粗若筷子,留下的傷口還不易愈合。盡管我用柴刀把哨棚周圍十幾步內的野草統統砍除,身上還是免不了常有血痕。


  接下來是蛇,即本地人說的“長蟲”。大概是秋夜生寒,長蟲們都在尋找熱氣。我晚上入睡前必翻一翻墊褥,早上起床後必倒一倒鞋子,防止銀環蛇一類在這些地方盤踞取暖。有一次,聽到身後不遠處有噝噝噝的聲音,我用手電一照,發現一條眼鏡蛇冒出草叢正在向我窺視。幸好那張大癟臉也吃了一驚,後來不知去了哪裏。我隻是在它的藏身之處找到一窩長蟲蛋,但也不敢吃。


  更可怕的是風雨。在工區時是天天盼雨,讓自己有個理由睡覺。眼下卻是一見陰雲就緊張,一聽到雷聲就叫苦,因為哨棚太簡易,一陣狂風就能把草蓋掀翻,把蚊帳刮走,讓被褥、枕頭、衣服等全泡在水裏。特別是夜裏,天地俱黑,雷電交加,豪雨瓢潑,草蓋垮沒垮都差不多,身上披沒披塑料布也都差不多。我在濃密的黑暗裏什麽也看不見,隻覺得自己在一種分不清上下左右的黑暗中無限墜落,被千萬重黑暗掩埋得透不過氣來。一道閃電劈下,四周的山影和樹影突然曝光,突然白熾化,如魎魈魑魅全線殺出——我免不了發出一道失聲的尖叫。


  我隻能憑借扣住木柱的手感,憑借摸到泥土或草葉的手感,知道自己還在,還活著,還活在地獄的某一角落。我怎樣做都是白費力,隻能橫下一條心,看這個天怎麽塌,看它能塌到哪裏去,看它塌一千次又能怎麽樣。嘿!老子今天幹脆什麽也不做了,就同你死拚一把,睡它一個淋浴覺就不行嗎?


  好容易等到了天明,等到了鮮潤的陽光。雨後的難事就開始了。不僅需要重建哨棚和晾曬衣物,還有毒氣彈和地雷陣的失靈讓人頭痛。人的糞味、尿味、汗味等被大雨一洗而盡,重要路口全麵失守。一個人的排泄在這時肯定不夠。此刻我望眼欲穿的,一是客人,二是客人,第三還是客人!一個采藥佬,大概姓金,以前常來這裏。兩三個牛販子,也偶爾趕上各自的牛群路過這裏。我最大的願望就是這些偉大的救星出現在山口,在這裏留下更多的氣味。不好意思,我還曾眼巴巴地盯住牛屁股,直到它善解人意地支起尾巴,拉下一大堆,而且一頭牛開始拉,其他的牛受到啟發,紛紛加以響應——水家坡的節日就到來了,因為野豬們深知人與牛馬的親密關係,對牛糞馬糞的氣味也疑懼不已有所退避。


  “我這裏有豬油,有辣椒和絲瓜,你吃了飯再走麽。”我曾一個勁地挽留采藥佬,害怕他起身離去。


  “今天還得去看外孫。”


  “吃飯也不耽誤你什麽。”


  “嗯,天不早了。”


  我無可奈何地看著他身影遠去,痛恨他剛才吃了我的花生和紅薯,抽了我的煙,竟無半點氣味的回報。


  老家夥,你至少也得吐幾口痰吧?


  這裏太偏僻了,咳嗽和腳步聲幾乎都是形影相吊的,一聲聲獨霸四方的。我就算把金元寶丟在路口,也不會有人取走。我就算在哨棚裏死一百次,也不會有人前來探望。我這才相信,寂寞,漫長的寂寞,無邊無際的寂寞,能把人逼出病來。我發現自己在哨棚周圍轉悠好幾圈,卻不知要幹什麽。不知何時,我發現自己已把一隻七星瓢蟲看了十幾遍,於是它不再是瓢蟲,儼然就是一妖婦,五彩羅裙勾人魂魄。我發現自己把一隻花腳蚊子也看了幾遍,於是它不再是蚊子,活生生就是一超大的戰袍騎士,既能跆拳道,又有花劍功夫,還有三十馬赫以上的飛行動力,一陣之字形的激情飛繞之後,最後立於我的手臂,謝幕的芭蕾動作讓人著迷——我是不是再次瘋了?

  雨後的空氣特別透明。呼啦啦的流星雨掠過,如曳光彈紛紛來襲一片無人陣地。無邊無際的星空壓下來,壓下來,再壓下來,深埋我的全身。一層銀色的星光濕漉漉和沉甸甸地打手,在林子裏到處流淌。最早閃爍的一顆星,比往常體積倍增,是掛在草蓋一角的大鑽石,甚至閃爍在我的蚊帳裏,垂落我的睫毛上。在這樣一個遭到群星摩擦乃至重壓的地方,壓得我透不過氣來的時候,我做了一個夢。


  夢中的我,有點飄,有點閃,有點稀薄,似乎行走在都市廣場,手臂被別人輕輕一撓。回頭看,沒發現什麽,隻見一個男人的背影,有點像采藥佬的駝背。細心地再看看,才發現那男人腋下有一隻大挎包,沒扣好的包蓋下,冒出一個小腦袋,毛茸茸的,粗拉拉的,又像鬆鼠又像考拉又像兔子。


  天啦,我沒看錯吧,那雙眼睛卻分明有幾分熟悉,清澈而濕潤——馬楠的眼睛。


  剛才是她用小爪子撓了我一下,讓我知道她也在這裏,讓我知道她認出了我,一聲招呼到了嘴邊。


  我的心在發緊。馬楠,馬楠,你怎麽在這裏?你為何成了一隻鬆鼠,有了滿臉和滿身的須毛?怎麽裝入一隻帆布袋任人擺布?怎麽挎在一個老男人的腰間離我遠去?你偷偷撓一撓我,是因為你認出了我,但你已不能說話也不願說話?我們避人耳目地偷偷地聯絡一下,是忘不了往事,但又隻能認命,無法改變你被隨意賣掉的日子?我們之間橫隔了幾十年,幾百年,幾千年,幾萬年,早已遙不可及。那麽在擦身而過之際,在無望再會之時,在人頭攢動車水馬龍繁花似錦的這個街麵,你實在忍不住了,隻能以一個幾無形跡的問好,暴露你曾經為人,曾經有愛,曾經有委屈,黑幽幽的眸子裏也隱藏了一份往世前生……


  我醒過來了,發現自己淚流滿麵。


  我本來以為這一篇已經翻過去了。她已退還了口琴和飯票,我也很久沒再見到她。在路上遇到,雙方隻是點頭而已。在食堂裏隔著窗口打飯菜,雙方的目光更是不再交會。但夢中的苦鹹和冰涼的淚水撲麵而來,告訴我事情還遠未結束,骨血中隱藏的痛感遠在自己的意料之外。


  “馬楠——”


  我一躍而起,頂得滿天星星紛紛搖晃和墜落,衝著對麵山影的曲線大喊了一聲。


  這一喊我就明白了。馬楠,原諒我,我的小辮子,我的黑眼睛,我怎麽能讓你走?怎麽能讓你成為一隻鬆鼠?你得做我的老婆,老婆,老婆。你明白嗎?我要睡你!我要你生孩子!我要你做孩子他媽!我要你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你明白嗎?馬楠,我要你以後天天等著我回家,天天給我做飯,天天給我涮碗,天天給我疊衣服,天天給我洗襪子……


  我不知自己喊了些什麽。


  我狂亂地敲鑼,肯定把山穀裏的野物嚇得四散驚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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