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初夜

  二十 初夜

  隆重的慶典正在這個山穀裏舉行。影響遠及後世的偉大事業正在開啟。她沒再阻擋我的手,任其猖狂地推進,撫過她光滑的肩頭,撥開了她乳罩的扣子,伸向她不算太大的乳房,還有結實豐滿的腿(像男孩子),兩腿間的須毛(好像不該有,有點讓人驚慌)……在一片花生和紅薯的成熟氣息裏,月亮是我們的,樹林和群山是我們的,滿天擠眉弄眼的星鬥也統統是我們的,一下傾倒在我們下麵,一下翻升在我們上麵,天花亂墜,叮叮當當。


  緊要時刻出狀況。我的下體居然毫無反應,一直是棉花條。


  “沒關係,你可能太緊張……”她安慰我。


  “怎麽會呢?”我急出了一身汗。


  “你累了……”


  “不可能!我什麽也沒幹,今天特地多吃了兩碗。”


  “那就是我不好。”她把頭埋在我臂膀裏,聲音有些異樣,透出某種恐懼和絕望。“你說你不在意,實際上你還是……”


  我的汗水更多了,“胡說!這與你有什麽關係?”


  “肯定有關係,肯定……”


  “笑話,我肯定行,我不可能不行,我今天還非行不可……”但事情往往是這樣,越急越亂,越亂越糟,我把吃奶的勁都使出來,向自己下達一道道命令,逼迫自己全身動員雄風大振投入決戰,但那家夥依舊軟塌塌,蹭過來蹭過去,還是無功而返。這真是讓人顏麵掃地。我長歎了一聲,懊喪地坐起來抽煙。


  “不要緊。就這樣吧。這樣就很好……”現在輪到她來安慰我了。她抓住我的一隻手,讓這隻手落在她的乳房,滑向她的下腹。她的舌頭在我肩頭上下輕舔,大概想舔掉我的焦躁和愧疚。


  一個恥辱的初夜就這樣平靜地過去。我們隻能用撫摸相互釋放安慰,於是我知道她身上很多瘀痕,據說一碰就青一塊,不容易消退,幹起活來防不勝防。她整個身體幾乎是一件易碎的青花瓷。我還知道她左腹有一道傷疤,據說是五歲時留下的。


  當時三個男孩欺侮她大姐,她衝上去擋在大姐前麵,被一個男孩拉扯和推攘,跌下一個坡,紮在一個破酒瓶上。這就牽出了大姐的故事。大姐是她一直崇拜的女王。令人稍覺納悶的是,自大學畢業分配到外地後,大姐幾乎沒有給她寫過信,甚至沒回過信,就像忘記了這一個妹妹。也有沒忘的時候。有一次春節團聚,大姐與大姐夫說起他們的新婚準備,說到他們置辦的腳踏車、縫紉機、手表,即當時流行的“三轉”,算是有個模樣了,唯一的遺憾是尚缺人們說的“一響”,即收音機。大姐摟住她笑了笑:“楠楠,你那個收音機給我吧。你在鄉下當農民,反正也不需要知道什麽國家大事。”


  “沒問題。”馬楠想也沒想就答應了。


  她為大姐的婚事高興,不可能拒絕女王的要求。不過,大姐兩口子拿到收音機時的相視一笑,讓她覺得不無奇怪。他們在交換什麽眼神?他們似乎預謀過什麽,會意了什麽,不然為什麽要偷偷交流一下成功的喜悅?直到很久以後,馬楠才驚訝地得知——總是晚一拍地得知——他們各自享受的大學畢業生工資,是將近自己的十倍。馬楠還聽說他們已闊綽得玩起了照相機和草原旅遊,這才稍感一點刺痛。是的,妹妹是個低賤的農民,不配照相機,不配草原旅遊,甚至不配聽一聽收音機裏的新聞,但妹妹就愚蠢得需要你們機警地交換眼神?就需要你們躲躲閃閃地努嘴唇或支眉毛?就不能坐在你們身邊,聽你們大大方方爽爽朗朗地說一下婚事?

  夜很長,二姐的故事也進入話題。二姐最近一段火氣大,對馬濤入獄一事氣憤不已,幾乎鬧到公開聲明脫離關係的程度——其實家裏常有這種風波。父親生前一直鼓勵子女們大義滅親,站穩“革命立場”,切不可把反動派當作同情、禮貌、尊重的對象。他禁止孩子們去看望那位當過地主的姑姑,不就是這樣嗎?他禁止孩子們談論那位當過舉人的爺爺,不就是這樣嗎?到最後,聽說馬濤在學校裏貼大字報,痛斥父親這位“舊官僚”,積極靠攏黨組織,父親反而高興了好半天。說不定,倘若兒女們在公眾場合給父親踹一腳,啐一口,扇幾個耳光,反而會讓父親更高興呢。用自己的傷痛換來兒女們的政治加分,讓兒子們一路踐踏自己走上光榮的革命大道,含淚的父親有什麽舍不得?


  家裏的抱怨和爭吵越來越多了——盡管這種父親期待的對抗並無什麽結果,兒子成績再好,最終還是就讀一個破學校。


  眼下,二姐怨完了馬濤,還怨上了馬楠,似乎馬楠如果懂事一點,不那麽瞎起哄,在旁多扯一扯衣袖,馬濤就不會走那麽遠。眼下好,全砸了,天塌了,一個在押的反革命犯連累全家,整得她在學校裏抬不起頭,獲獎和晉級統統泡湯。


  說到氣憤處,她又抱怨這個家不像個家,老的害人少的也害人,陰風習習的,一進門就是進了冰窖,隻有一條條冰凍魚。她前不久過生日,家人居然沒有一句生日祝賀(馬楠事後怯怯地想起,自己過生日也從未收到過二姐的問候)。再說母親是她一個人的母親嗎?其他人什麽時候把母親放在心上了(馬楠事後想來想去,覺得自己確實出力不多,但母親的棉衣、棉鞋、棉被不都是自己在鄉下置辦的)?

  這一天,二姐得知妹妹一位同學的父親,是火車站管票的,便讓她去求購一張臥鋪票。火車票特別緊張。馬楠好容易把事辦成了,興衝衝趕回家,不料二姐一見車票便沉下臉,“怎麽是上鋪?”


  “上鋪已經很不容易了。”


  “不行,我這是給校長買的,怎麽送得出手?”


  馬楠愣住了。


  “你趕快去換。”


  “二姐,人家說這張還是想盡辦法才摳出來的。”


  “人家當然要那樣說,你信呢。”


  “人家還說了,下鋪隻有六天以後的了。”


  “六天?人家是出差開會,又不是去看猴戲。”


  馬楠再次欠下了重重的一筆。


  問題是已經沒時間了,明天是假期到點必須返鄉的日子,何況眼下夜已深,公共汽車收班了,同學的父親也回了家,她怎麽去找人?找到人以後又怎麽去車站窗口辦票?……但二姐似乎被一個上鋪激怒,沒工夫想到這一切,更沒想到剛進門的妹妹尚未吃飯。“不能換就退,反正你得去,反正我丟不起這個人。”她去打水洗腳時甚至嚷嚷:“你辦不成就早說嗬,我就去找別人辦。你這不是誤我的事嗎?”


  馬楠已被鎖定,已被掐死,毫無逃脫的可能,隻得重新穿上棉襖,紮緊圍巾,換上雨鞋,毫不猶豫出門而去。她一個人走過空無人跡的公交車站,走過幾無人影的跨江大橋,走過隻剩下一地路燈餘暉的街道和廣場,在燈下一次次拉長自己的影子又一次次縮短自己的影子。最後,她幾乎穿越大半個城市,在鐵路局宿舍的一張門前,鼓足勇氣敲響了門——她明白,此時的打攪實在過分。她恨不得甩自己一個耳光。


  但她能怎麽辦?

  也許是她全身發抖的可憐樣,是她丟人的兩眼淚流,讓開門人動了惻隱。接近天明的時分,她懷揣一張下鋪票從火車站走回家,發現母親的身影還立在路口,在一盞路燈下孤零零地等她。她成功避開路燈,沒讓母親看見自己的淚水,也沒一頭撲進母親懷裏——她太想那樣哇哇哇地大哭一場。


  天更亮了,馬楠收拾行李動身返鄉。從無送別習慣的母親不知何時換上了雨鞋,取來了雨傘,一個要出門的樣子。


  “媽,你不用送。”


  “我反正要去買豆醬。”


  母親還是執意出門,陪她走向火車站。公交車並不太擠,但兩人都說車上擠,於是越過一個個車站一路步行,也不大言語。


  “媽,回去吧。”


  “嗯。”


  “太遠了,你回家還是坐車,不要走路了。”


  “嗯。”


  “你快走吧,天快下雨了。”


  “沒事,我到前麵找一找豆醬。”


  馬楠看見母親的一臉平靜,看見母親雜亂的頭發和磨破的袖套,忍不住心裏一酸。她知道母親心裏在想什麽,但母親不會說的。她知道母親心裏的話多得沒法說,也說不清,因此隻能一路長送,在她記憶中留下最溫暖的一段。長寧街、中山路、小武門、桂花園、迎賓路……後來都成了她忍不住一次次回味的節日巡禮。出門前,母親給她整理發夾時襟懷裏湧來的某種氣息讓人難忘,母親清涼的指尖更讓她驚心。早知如此,她一夜勞累又算得了什麽?如果每次都吸吮這樣的氣息,她為二姐跑上十趟百趟也心甘情願吧?


  她不敢回頭。她知道,在檢票口的那一邊,母親抬過手了,返身離開了,其實還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裏偷偷朝這邊打望,目光落在她正在步步登梯的背影。她得忍住,得忍住,不能回頭,她必須扛住滿背的目光,死死地強拗脖子和偏扭臉麵,裝出不知道也不關心身後一切的模樣,否則她就會在崩潰的一刻淚如潮湧,哭塌整個搖搖晃晃的車站大樓。


  終於登上最後一級階梯了,拐過牆角了,背上的目光漸漸凋落而去。她突然緊緊抱住一個圓柱,為自己背上的輕鬆失聲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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