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 第二章 ·

  對何世緯來說,遇到青青和小草,不但是一個大大的意外,而且,是一連串“麻煩”的開始。


  “麻煩”必須從頭說起。


  那天,那驚慌的馬車夫如此憤怒和抱怨,使何世緯狠狠地破了一筆小財,才把他給打發了。當車夫揚長而去,何世緯才發現,他們三個,正站在一條黃沙滾滾的鄉間小路上,前不巴村,後不巴店。時間大概已是午後兩三點,何世緯早已饑腸轆轆。他看了看青青和小草,此時才覺得這一大一小的兩個女孩子有些詭異。小草一身粗布衣褲,背著個小布包袱,雖是衣衫簡陋,卻長得明眸皓齒,楚楚動人。青青就十分奇怪了:一身紅衣紅裳,上麵還繡著花花朵朵,頭發梳得亮光光的,挽著發髻,鬢邊還插了朵大紅花。這種妝扮,對生長在深宅大院裏的何世緯來說,實在是挺陌生的。這青青姑娘,看來不過十七八歲,怎麽塗脂抹粉搽口紅?

  鄉間的姑娘,不是應該荊釵布裙,不施脂粉的嗎?何世緯一肚子狐疑,忍不住問:

  “剛剛那些追你們的人,到底是誰?他們為什麽要追你們呢?”


  青青還來不及回答,小草已經天真地接了口:

  “他們是追青青的,因為青青不能嫁給胡老爺……”話還沒說完,青青一伸手,就拉住了小草,阻止地說:


  “別跟人家說這些!又不認得人家!”


  哦?剛剛還要人救命,現在又不認得人了?何世緯心中掠過一抹不滿的情緒。心想,我還沒嫌你來路不正,你倒先嫌起我來了?也罷,這時代好人做不得。目前,自己已經自顧不暇,又何必多管閑事?想著,他就冷冷地開了口:


  “不說就不說,我也沒時間沒心情來管你家的事!現在,你們走你們的路,我走我的路!再見!”說完,他掉頭就走。


  “喂喂喂!”才走了幾步,身後又傳來那位青青姑娘的呼喊聲,“等一下!等一下……”


  “怎麽啦?”他站住,回頭問。


  青青牽著小草,三步兩步地追上前來。


  “是這樣的,”青青礙口地說,“我們身上都沒有錢,我看你帶的錢還不少,不知道可不可以……可不可以……”青青突發奇想,迅速地摘下手腕上的金鐲子,脖子上的金鏈子,和耳朵上的金耳環。“我拿這些東西,跟你當當,你當一點錢給我,好不好?”


  “當當?”此事實在太新鮮了,太不可思議了。“你看我像開當鋪的是吧?”他沒好氣地問。


  “那麽……那麽……”青青更加礙口地說,“我把它們賣給你!”


  “賣給我?”何世緯啼笑皆非,“你看我像開金鋪的是吧?”


  “你這人怎麽這樣難纏?”青青有些惱怒起來。“總之,就是我們沒有錢,拿這些跟你換一點錢用嘛!”


  “那麽……”何世緯去掏口袋,“我幫助你們一點錢就是了,用不著當你的首飾!”


  青青立即倒退了一大步。


  “不!”她堅決地說,“要嗎,東西你拿去,要嗎,就算了!”


  脾氣還挺壞的呢!何世緯收起了錢袋。


  “好吧,那我們就各走各路了。”


  他往前走去。走了一段,聽到身後有腳步聲。回頭一看,兩個女孩子默默地跟在他後麵。


  “喂!你們到底是怎麽回事?一個大姑娘帶著一個小姑娘到處亂跑是不對的,你們為什麽不回家去呢?”他不耐地說,“拜托你們別跟著我行不行?”


  “可是,可是……”小草囁囁嚅嚅地開了口,“我們已經沒有家了!”


  “沒有家?”何世緯怔了怔。“好端端的人,怎麽會沒有家呢?”


  “是這樣的……”小草剛說了一句。


  “不要跟他多說了,”青青又扯住小草,“你沒看到他一臉凶巴巴要吃人的樣子嗎?”


  “哈!”他快被這不講理的、莫名其妙的姑娘給氣死了。“我凶巴巴要吃人?我看你才莫名其妙呢!也不知道為什麽被人追得滿山跑,身上的首飾,也不知道來路正不正……”


  “哼!”青青臉色都發綠了。“小草,我們走!”


  “不行呀!青青!”小草急急地說,“就這麽一條路,如果我們往回走,你又會被胡老爺捉去當小老婆的!我們隻能往前走呀!”說著,她就掙脫了青青的手,直衝到何世緯的麵前,仰著小臉,很認真地、焦急地說,“那些首飾,是青青的聘禮,不是我們偷來的。青青給杜大哥賣給胡老爺當老婆,可是胡老爺已經有好多好多老婆了,青青沒辦法,才跳下花轎逃走的……”


  “什麽?”何世緯大吃了一驚,從花轎上跳下來逃走?他定睛對青青看去,這才恍然大悟,那一身繡花的紅衣,根本是農村姑娘的新嫁裳嘛!怪不得她搽胭脂抹粉的。何世緯對於自己曾有過的揣測,不禁感到一陣汗顏。“你就這樣跳下花轎逃走?真的嗎?”


  青青抬眼看看何世緯,微微嘟了嘟嘴。


  “反正就是沒辦法嘛,那胡老頭比我大了四十歲,怎麽能嫁嘛?前幾天就想跑了,可是被我哥哥嫂嫂鎖在房間裏,一點機會都沒有……隻好等花轎來抬的時候,半路上找機會跑……誰知道那些轎夫會一直追過來!”


  “那麽,”何世緯無法置信地看看青青,又看看小草。“你們兩個是姐妹嗎?”


  “不是的,”答話的是小草。“我們是鄰居,住在緊隔壁。不過,青青好疼我,對我比親姐姐還親……”


  “這又是沒辦法的事,”青青接口,一臉的“理所當然”。“我們都沒爹沒娘,我可憐,她比我還可憐!小小年紀,成天叫她表叔表嬸使喚來使喚去,挨打挨罵的。平常我看不過去,能幫著就幫著點兒,現在我一走,誰還來幫她?所以我非帶著她不可,就算要跟著我吃苦,好歹賽過跟著她表叔表嬸。”


  小草仰著臉兒,專注地看著青青,滿臉依戀之情。何世緯不禁聽得呆了。對這兩個女孩兒,打心底感動起來,也佩服起來。


  “那麽,你們預備逃到哪兒去呢?”


  “我有個海爺爺,”小草熱心地回答,“那也是真疼我的人。他住在揚州一個叫傅家莊的地方。本來每年過年的時候,他都會來看我的,今年不知怎麽了,他一直沒有來。我們現在就要找他去!”


  何世緯實在驚奇,揚州!那兒遠在江南,這兩個女孩子身無分文,竟想遠迢迢走到揚州去!他懷疑,這青青和小草,大概連一點兒地理常識都沒有。揚州在東南西北哪個方向,恐怕都不知道。他正沉吟中,青青已經沉不住氣了。她往前一衝,手裏還托著她的金項鏈金手鐲。


  “喂喂!”她氣急地說,“你問東問西,問了個大半天,我們把所有的事都告訴你了,你現在到底幫不幫忙?肯不肯當當呢?”


  搞了半天,她還要當當啊?何世緯瞪視著青青,一時之間,沒有反應過來。


  “我看你根本就無心幫忙,”青青忽然生起氣來,“算了算了,小草,我們走,不要理他了!”她拉著小草就要轉身離去。


  “可是,可是……”小草急切地說,“我們往哪兒走啊?”


  “反正不跟他走一路就對了!”


  怎會有脾氣這麽壞的姑娘呢?何世緯心中有氣,還沒說什麽,小草已一把抓住青青,哀求似的說:


  “你怎麽突然就生氣了呢?我看這位大哥哥是好人……”


  “那可不一定,”青青接口,“藏在馬車上,帶著口大皮箱,誰知道他打哪兒來的?”


  “很好,”何世緯忍著氣說,“我是壞人,你別理我。小草,你過來,我有話跟你說!”


  小草很快地往前走了一步。


  “你們要當當是吧?我不想跟你這個凶姐姐做生意,但是,我可以跟你做,你有什麽東西,可以當給我的嗎?”


  “我?”小草神色一暗,“我什麽都沒有呢!”


  “想想看,什麽東西都成。隨便什麽都行!”


  “我……我……”小草突然想到什麽,從領口拉出一個貼身荷包,“我隻有這個,是我最寶貝的東西!”


  “裏麵是什麽?”何世緯好奇地問。看了青青一眼,此時,青青一語不發,顯然,正觀望著何世緯葫蘆裏在賣什麽藥。


  小草把荷包拿下來,拉拉線繩,鬆開荷包口,把裏麵的東西倒在路邊一塊大石頭上,一樣樣地解說:

  “這是海爺爺懷表上取下來的鏈子,海爺爺送給我玩的。這是海爺爺買給我吃的糖,裹糖的紙好漂亮,我合不得扔。這是海爺爺用過的車票,我海爺爺每年都是坐火車來看我的,所以我覺得很寶貝。這是海爺爺的一根白頭發,是我第一次幫他拔的,這是……”小草撿起兩顆彩色的玻璃彈珠,兩眼裏閃爍著光彩,十分驕傲地說,“這是海爺爺從廟會上買給我的彈珠,是我所有的東西裏最漂亮的了!”她一抬頭,發現何世緯緊緊地盯著她看,一句話也不說,不禁心虛起來,“你都不喜歡是不是?因為它們都不值錢是不是?”


  “不不不!”何世緯急忙說,覺得自己喉嚨啞啞的,“我喜歡,我太喜歡了,它們簡直是無價之寶!”


  “什麽寶啊?”小草聽不懂。


  “別管它什麽寶了,反正我願意讓你當當就是了!”何世緯從口袋裏掏出錢來,開始計算,“讓我們來算算可以當多少錢……”


  “你們要去揚州是吧?揚州要先去天津搭火車,你們需要買車票的錢……這京浦鐵路不知道是不是全線通車?如果不是全線通車,就很麻煩了……你們可能要走路,要住客棧,要乘船什麽的……”他抬起頭,忽然住了口,發現那凶巴巴的青青,這一會兒一點也不凶了,她的眼光癡癡地看著小草的荷包,眼裏竟盈盈含淚。那份心痛和難合的表情,使何世緯的心髒緊緊一抽,說了一半的話,也說不下去了。


  青青走了過來,抬眼看著何世緯。


  “請你收了我的首飾吧!”她懇求般地說,“就是別動小草的荷包!這些首飾對於我,沒有什麽重要性,可是那個荷包對小草……”


  “你把我看成什麽了?”他麵紅耳熱起來,“我怎麽會拿走一個孩子看得比生命還重要的東西?何況這每一件東西裏,都有她海爺爺的影子,這孩子所收拾起的,分明是最寶貴的記憶呀!”


  他幫小草把那些寶貝再一樣樣收回到荷包裏,深深注視著小草說,“這些東西還給你,錢呢,算我借給你的,反正,我知道你在哪兒,揚州的傅家莊嘛……”他頓了頓,再看了青青一眼;別惹麻煩,他心裏有個小聲音在警告著,但,那聲音實在太小了,小得沒有絲毫作用。他歎了口氣,正色說:“我看,我們需要找一份地圖,好好地研究研究……從這兒到揚州,到底要怎麽走?”


  地圖是從帽兒村的鄉公所裏找來的。


  何世緯一看地圖,頭都有些兒發暈。當他攤開地圖向兩個女孩子解釋路徑時,這才發現,青青和小草,都不認識字。本來嘛,那個年代的農村姑娘,誰會受教育呢?兩個女孩看看地圖,就彼此大眼對小眼,一副好無助的樣子。何世緯隻得不厭其煩地對她們說:


  “記住了,這條鐵路並沒有辦法送你們直達揚州,從天津到靜海通車,靜海到滄州不通車,你們要走路到德州,然後搭車去濟南,濟南到徐州應該不成問題,徐州到壽縣就要碰運氣了。如果火車不通,你們最好去車站搭黃魚車。記住,到了浦口一定要換船去瓜州,到了瓜州要再換船才能到揚州……你們記住了嗎?”


  青青瞪大眼睛看小草。小草一個勁兒直咽口水。當何世緯對她們疑問地看過去時,小草忍不住地開了口:


  “大哥哥,我看你是個很好很好的人,你能不能陪我們去揚州呢?到了揚州,找著我海爺爺,他也可以把錢還給你,這樣好不好?”小草仰著小臉,一臉的懇求。


  “不好,不好。”他有些急促地說,“我已經為你們耽誤了太多時間了!這樣吧,我送你們到靜海,然後各走各的路!”


  他們三個,在靜海郊外分的手。雖然小草一直哀聲說:


  “大哥哥,你真的不跟我們一起走嗎?有你作伴兒,我們就不會害怕了!你真的真的不跟我們一起走嗎?”


  “小草!”青青見何世緯一臉難色,出麵阻止。“你不要為難別人了,你還有我呢,害怕什麽?”


  “是啊!”何世緯這一路上,和青青拌嘴都拌成習慣了。“小草,你放心,你這個姐姐很厲害的,誰也不敢欺負她的!她一定能把你平安帶到揚州,好了,再見!希望你順順利利找到你海爺爺!”


  “不管怎樣,謝謝你!”青青深深看了世緯一眼,生怕自己表現得太軟弱,她重重地甩甩頭,拉著小草就往前走去。小草年紀尚小,完全不會隱藏自己的感情,她一步一回首,十分依戀地看世緯。


  就是這樣依戀的眼光,使世緯走了一段之後,又心有不安地折回頭來。這一折回頭,才發現這兩個小姑娘,簡直是誰也保護不了誰。因為,青青和小草,才走了短短一段路,就被兩個流氓給盯上了。


  那兩個流氓從路邊草叢裏竄出來的時候,天氣已經有些昏暗了。他們把路一攔,四隻眼睛都邪裏邪氣地緊盯著青青,青青立刻知道,麻煩大了。


  “你們要幹什麽?”她戒備地問,“我爹就在附近,你們可別惹我!”


  “好哇!”一個流氓大笑起來,“那你快請他出來,我好見見我的嶽丈,給他請安!”說著,他就伸手去捏青青的下巴。


  青青往後一退,另一個男子從後麵一把握住了她的肩。


  “哈哈!這麽漂亮的姑娘,咱們村子裏就從來沒見過!我說今兒個有桃花運嘛,哈哈哈哈……”


  “放開我姐姐,”小草開始大叫,“我大哥馬上就要來了,我大哥又高又大,一拳就會把人揍扁的……他好厲害好厲害的……”


  “哇呀!”前麵那個男子叫,“不得了,還有哥哥呢,快請你哥哥出來呀,讓我一起請安……”


  話還沒說完,斜刺裏,何世緯已急衝出來,一拳就揮向那個男子,嘴中大吼著:

  “你們就跟我請安吧!太可惡了……”


  “大哥大哥!”小草大喜過望,跳著腳又叫又嚷,“你快揍他們!快揍他們……”


  這一下變生倉猝,兩個流氓不禁一呆。但是,刹那間,他們就恢複了神誌,頓時大怒起來。


  “從哪兒鑽出來的冒牌貨,敢破壞老子的好事!咱們擺平他!”


  接下來,是一場大戰。可憐,何世緯長這麽大,還從沒有和人打架的經驗,這回是首開紀錄。這場架到底是怎麽打的,他後來一點都弄不清楚,隻知道扣得毫無章法可言。而且,因為他實在不怎麽厲害,接二連三挨了好幾拳頭,使青青和小草無法袖手旁觀了。她們兩個,也卷進了戰場,勢如拚命。一個死命地扯住流氓的頭發,另一個則張開大嘴用咬的。這一番蠻打蠻幹確實“驚天動地”,但是,何世緯卻並沒有占到任何優勢。他隻記得,最後,有一個流氓,抄起路邊一根碗來粗的大木棍,一棍敲破了他的頭,把他當場敲暈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他躺在一條小溪旁邊,青青和小草一左一右,拿了沾水的毛巾,不住地幫他擦著傷口。旁邊還圍了好幾個樵夫在觀望。一看到他睜開了眼睛,青青立刻歡呼著說:

  “好了好了,你總算醒了,謝天謝地!”


  “大哥,”小草激動得快流淚了。“你好偉大啊,你好勇敢啊!你一個人打他們兩個……你救了我們……可是你的頭被打破了,怎麽辦?你疼嗎?你很疼嗎?”


  “放心,”一個樵夫過來拍拍小草。“你大哥是皮肉傷,不會有事的。先去我家休息休息吧!”他注視著何世緯,“幸虧咱們從這兒經過,才把那兩個壞東西趕走了。小兄弟,你們兄妹三個,是打哪兒來,要到哪兒去呀?”


  “我們……”他想說明,他們非親非故,也非兄妹,但是,他卻說了,“我們從北京來,要到揚州去!”


  “大哥……”小草興奮得漲紅了臉,“你跟我們一塊兒去嗎?”


  “是的!”他握著小草微顫的手,看著青青濕潤的眼睛,“我和你們一塊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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