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 第18章 ·

  楊明遠和王孝城從沙坪壩的鎮上走了出來,順著腳步,慢吞吞地沿著嘉陵江踱著步子,一麵熱心地討論著藝專的兩位教授,鄧白和吳弗之的畫。這兩位教授都教花卉,而楊明遠卻是李長白的得意門生,特別喜愛工筆人物。王孝城不喜歡工筆畫,嫌它太瑣碎太細致,一來就聳聳肩說:


  “畫一隻猴子哦!三萬六千根筆毛,一根根地圓上去,一隻猴子就可以畫上幾小時,簡直是殺時間!假若畫一張‘百猴圖’,可以把人從頭發黑的時候畫到頭發白的時候,毫毛還沒畫到一半呢!”


  他自己畫寫意,山水和花卉都來,楊明遠也常常說王孝城的畫:

  “提起筆來,就那麽一揮一灑,這兒提一下,那邊點一點,就算完事,枝子從哪兒長出來的都不知道!”


  所以每當畫起畫來,兩個人都少不了要挖苦對方,王孝城一來就問:

  “美人衣服上的花繡了幾朵了?”


  楊明遠也會來一句:

  “塗了幾個墨團團了?”


  原來,王孝城曾有一張得意的“墨荷”,用大號畫筆畫的,氣派非常之雄厚,整張畫紙上就是幾片荷葉,和一枝亭亭伸出的蓮蓬。楊明遠認為畫得太草率,稱他是“塗幾個墨團團”。每次談起畫畫,也總是要爭論幾句,像鄧白和吳弗之,楊明遠就喜歡鄧白,王孝城喜歡吳弗之。兩人走著一邊還大聲地辯論著。


  已經是深秋的時分了,雖然是午後,氣候仍然很寒冷,沒有太陽,天是陰沉欲雨的。光禿禿的柳條在蕭瑟的寒空中搖擺。王孝城指著柳樹說:

  “堤邊柳,到秋天,葉亂飄!”


  “葉落盡,隻剩得,細枝條!”


  楊明遠微笑著接下去念:


  “想當年,綠蔭蔭,春光好!”


  “今日裏,冷清清,秋色老!”


  “噢,秋天!”王孝城蹙著眉說,“我不喜歡秋,太肅殺,容易引起人的鄉愁和感慨!”


  “尤其在這寒陰陰的氣候裏,”楊明遠說,“冬天似乎馬上會來,而冬衣還睡在當鋪裏。簡直是給人威脅!”


  “學學小羅,四大皆空,也照樣無憂無慮!”


  “秋天來了,他四大皆空,預備怎麽辦?”


  “你別為他發愁,”王孝城笑著說,“船到橋頭自然直,今年,我想他是沒問題了。有人會為他想辦法的。”


  “有人為他想辦法?誰?”


  王孝城伸手指指天際,楊明遠下意識地一抬頭,正有一群鳥向南邊飛去。


  “燕子?”他問。


  “噢,燕子,”王孝城說,“小飛燕。”


  “你怎麽知道?”


  “任何人都可以看出來,其實,小羅不是個笨人,你別看他嘻嘻哈哈的,好像心無城府。事實上,他是十分工於心計的,就拿他對小飛燕來說吧,胖子吳追求得火燒火辣,弄得人盡皆知也沒追上。小羅呢,毫不費力地,不落痕,跡就讓小飛燕傾了心。我總覺得,追求女孩子是一門大學問,技術是很重要的,像你像我,都不行!”


  “不過,我們也並沒有追求女孩子呀!”楊明遠說。


  “我們是沒有行動而已,並非沒有動心,你敢說我們常玩的那一群裏的女孩子,你就沒有為任何一個動心嗎?不過,我王孝城是不想結婚的,交女朋友就得做婚姻的打算!我怕婚姻,那是伽鎖,我寧可海闊天空,自由自在地過過舒服日子,不想被婚姻鎖住。而且,我也有自知之明,除非有我真愛的女孩子,要不,還是算了。”


  “什麽意思?”楊明遠沒聽明白,“怎麽個‘算’法?碰不到你真愛的女孩子,你就終身不結婚?”


  “或者。要不然,就娶盡天下的美女,如果我得不到我真愛的女孩子,任何女人對我都一樣了!”


  “你的說法好像是你已經有了傾心的對象,而又無法得到。”


  “也可能,我晚了一步!”


  “蕭燕嗎?”


  “別胡扯八道了!”王孝城哈哈一笑,抬頭看了看天,烏雲在天邊聚攏,一陣風來,帶著濃重的寒意,“真的,冬天快來了禦寒的衣服還沒影子呢,還在這兒胡扯!”


  “要下雨了”,楊明遠也看了看天,“秋天,真不給人愉快感!”又是一陣風來,他用長袖對著風兜過去,微笑著說:“好了!裝了一袖清風,總算不虛此行,回學校吧!”


  “唔,”王孝城的眼睛直視著前方,“不過,也有人不受秋的影響,照樣追求著歡樂。”


  “是嗎?”楊明遠泛泛地問。


  “唔。”王孝城依然就前麵看著。


  楊明遠順著王孝城的眼光看去,於是,他看到一幅美麗而動人的圖畫。在嘉陵江水畔的一個石階上,何慕天正無限悠閑地坐著,他身邊是一根釣魚竿,斜伸在水麵上,這一頭,並非拿在手中,而是用塊大石頭壓在地上。他的眼睛也沒有注視水麵的浮標,隻呆呆地凝視著他左邊的那個人。在他左邊,夢竹正坐在一塊大石頭上,垂著兩條大發辮,係著一件白色的披風。披風寬大的下擺,正迎風飛來,像極了白蝴蝶的雙翅,伸展著,撲動著。她膝上放著一本書,但她也沒有看書,而用胳膊支在膝上,雙手托著下巴,愣愣地,一動也不動地望著何慕天。


  “你看,”王孝城笑了笑,“這就是人生最美麗的一刻,天地萬物,都在彼此的眼睛中。”


  楊明遠看了王孝城一眼:

  “你似乎很懂得感情。”


  “哈,是嗎?”王孝城笑著說,拉拉楊明遠的袖子,“我們走開吧,別去打擾他們,看樣子,他們的世界裏,已沒有第三者能存在了。”


  楊明遠仍然注視著那對渾然忘我的人兒,好半天,才聳聳肩,突然覺得天氣變得很冷了。


  “走吧,恐怕要下雨。”


  他們折了回去,準備去坐渡船回學校。路上,兩人都莫名其妙地沉默了起來,起先的那股高談闊論的興致都沒有了。秋風帶著壓力對他們撲麵而來,暮雲正輕悄悄地在天空上鋪展開來。默然地走了好一會兒,楊明遠才深思地說:

  “奇怪,她為什麽選擇何慕天?我覺得何慕天有點怪,而且有些神秘,家在昆明,幹什麽跑到重慶來讀大學?西南聯大不是也很好嗎?他又總有用不完的錢,而他的家庭,大家都隻傳說很有錢,卻誰也不明白他家庭的真正情形,你不覺得這個人可能有問題嗎?”


  “有問題?你指那一方麵?”


  “例如政治背景……”


  “絕對不會!他是個詩人,滿身詩人氣質,別的什麽都沒有,至於思想,我保證他是個純右派的。你別胡思亂想,你對他好像很有成見,一開始你就不喜歡他。”


  “並非成見,隻是——”他皺皺眉,“總覺得他有點不對勁!”


  “或者是因為——”王孝城說了一半,又咽住了。


  “因為什麽?”


  “沒什麽,船來了,走快一點吧!”


  上了渡船,到了對岸,兩人又都沉默了下去,默默地向藝專走去,一大段路,誰都沒有說話。直到藝專的黑院牆已經在望了,王孝城才突然地歎了口氣:


  “唉!”


  “唉!”楊明遠也歎了口氣。


  “怎麽了?你?”王孝城問。


  “怎麽了?你?”楊明遠也問。


  “我?沒有什麽。”


  “我?也沒有什麽。”


  王孝城看看楊明遠,後者也看了看他。然後,王孝城笑了,一拉楊明遠的袖子說:


  “走!到校門口茶館去喝兩杯,我喝酒,你喝茶!”


  “你有錢?”


  “錢?”王孝城豪放地甩思袖子,“賒賬吧!以後再說!”


  兩人跨進了茶館,坐了下來。


  外麵,細雨開始綿綿密密地飄飛了起來。


  “好呀!小姐!”


  “噓!別叫!”夢竹把手指壓在嘴唇上,對奶媽警告地說,一麵用那對美麗的大眼睛懇求地望著奶媽。


  “外麵在下雨,你又要出去?現在,每天中午你媽一睡午覺,你就往外麵溜,等到你媽醒來找不到你,又要跟我發脾氣!”


  “好奶媽,幫幫忙!我去兩小時就回來,包管媽的午覺還沒醒,神不知鬼不覺的,決不會牽累你!”


  “兩小時?哪一次你是守時兩小時回來的?要我在你媽麵前左撒謊右撒謊,將來我真下了拔舌地獄哦,一定把你也拉進來!”


  “我一定陪你,好不好?”夢竹說著,急急地向門口溜去,“你不用擔心拔舌地獄裏沒人陪你!我準陪,一言為定!”


  “喂喂,”奶媽趕上來,又拉住了夢竹,“你不帶把雨傘?外麵在下雨!”


  “這一點毛毛雨,有什麽關係?”夢竹掙脫了奶媽的手。


  “你那個離恨天又在等你了,是不是?”


  “奶媽!”夢竹歎口氣說,“我告訴你多少次了,是何慕天,不是離恨天!”


  “何慕天,離恨天,還不是差不多!”奶媽嘰咕著,一抬頭,看到夢竹已經走到門外去了,就又移動著小腳,吃力地追了上去,扶著大門,再釘了一句,“兩小時之內,一定要回家哦!”


  “知道了!”夢竹頭也不回地說,向前麵匆匆走去。走了老遠,才站住鬆了口氣,搖搖頭,自言自語地說:“怎麽上了點年紀的女人,就都會變得這樣囉嗦的呢!”


  一把傘突然伸了過來,遮在她的頭頂上,她一驚,抬起頭來,接觸到一對深沉、含蓄、而帶著笑意的眼睛,一襲藍布長衫罩在夾袍子上麵,依然帶著他特有的那股瀟瀟灑灑的勁兒。她笑了,歡欣的情緒鼓舞著她,她覺得自己像一朵清晨的睡蓮,正緩緩地澱開每一朵花瓣,欣欣然地迎接著美好的世界和黎明。


  “是你?”她欣喜地說,“嚇了我一跳!”


  “是嗎?”他問,盯著她的臉,在傘的陰影下,注視著她那清新美好的臉龐。“我在小茶館裏左等你不來,右等你不來,實在等不下去了,隻好迎著這條路來接你。怎麽?今天為什麽這樣晚?”


  “媽剛剛才睡著。”夢竹說,和何慕天並肩向前麵走。細雨輕飄飄地灑在油紙傘上,發出蟋蟋的響聲,石板地上濕漉漉的,混含著泥痕。何慕天的長衫下擺上已全是泥水和汙點。“唉!”她忽然歎了口氣。


  “怎麽了?”


  “永遠要這樣偷偷摸摸,明明是正大光明的事,卻好像犯了罪一樣。”何慕天心中一震,犯了罪一樣?他悄悄地打量她,那純潔真摯的小臉龐,那寧靜、單純、信賴的眼神,那無邪的而帶著幾分倔強的嘴角!怎樣一個善良而熱情的女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戰。


  “怎麽?你?”她問。


  “沒——沒有什麽。”他掩飾地說,挽住了她的腰,傘在她的麵頰上投下了一個弧形的陰影,她的眼睛在陰影下亮晶晶地閃著光。肩並著肩,共在一把傘之下,他們緩緩地在青石板的路上走著,走了一段,夢竹發現他們並非和往常一樣向鎮外走,而是在向鎮中心走去,就詫異地問:

  “你帶我到哪裏去?”


  “我住的地方。”


  “你住的地方?”


  “嗯,我昨天才從宿舍裏搬出來,在鎮上租了一間屋子,這樣一來可以逃避宿舍中的嘈雜零亂,二來我們也不必天天到江邊上去吹風淋雨,小茶館裏眾目昭彰,坐久了也不是滋味,對不對?”


  “你租的?怎樣的房子?”


  “別人分租出一間給我,倒很安靜,又有獨立的門戶。你來參觀一下吧。”


  何慕天租的房子在一條巷子裏,有個大院落,院落中居然也花木扶疏,參天的古槐中堆著假山石,石邊疏疏落落地開著幾株菊花。沿著院子中的石板路向裏走,是棟陳舊、古老的大宅第,有條長長的走廊,走廊邊有好幾間獨立的房子,其中一間就是何慕天租的。廊簷上還掛著幾個鳥籠,裏麵卻早已沒有了鳥的蹤跡。廊下,幾株瘦瘦的、缺乏照料的菊花在秋風中搖曳。一目了然,這又是那種沒落的世家,除了空空的一幢房子,已經一無所有,於是,就把房子分租給大學生,賺一些錢來維持家用。何慕天打開了自己那間的房門,夢竹走了進去。房子並不小,家具顯然也是向房東一並租下的,一張桌子,幾把檀木椅子和一張笨重無比的床,還有個頂天立地的大櫥,油漆剝落,不過還可看出當初是件講究的東西,櫥門上雕刻著十分細微而瑣碎的圖案。夢竹四麵看了看,笑著指了指那個大櫥:

  “可以藏得下好幾個人!”


  “把你藏進去,如何?我離開的時候,你就藏進去,別人也找不著你。我回來了,拍拍手,叫兩聲粉蝶兒,你就趕快飛出來陪我!”


  “說得好!”夢竹笑著說,走到桌子旁邊,注視著排列在桌子上的一些書,然後順手抽出一本《花間集》來,翻開來,裏麵夾著一張照片,她凝視著那照片,濃眉毛,大眼睛,挺直的鼻子下是張豐滿的嘴,一頭濃鬱的頭發,卷曲地披散著,臉上帶著一絲野性而充滿自信力的笑。她把眼睛從照片上抬起來,望著何慕天,抿著嘴角對何慕天微笑。


  “你笑什麽?”何慕天不解地問,“你在書裏看到了什麽東西?那副神秘兮兮的樣子?”


  “書中自有顏如玉!”夢竹仍然在笑,把書遞到何慕天麵前來,“是誰?好漂亮!你的姐姐?妹妹?還是情人?”


  何慕天的心髒一下子提升到喉嚨口,麵對著這張照片,他不能抑製地變了色。把書從夢竹手裏拿下來,丟在桌子上,他迅速地在腦子裏編織謊話,可是,抬起頭來,他接觸到的是一對坦白、無邪的大眸子,裏麵盛滿的全是單純的熱情和百分之百的信賴。仿佛那張照片絲毫也沒引起她的疑心和介意,就像書中的一頁插畫般那樣自然。在這對眸子的凝視下,他感到強烈的自慚形穢,和強烈的自責。用牙齒咬住嘴唇,他背脊上冷汗涔涔了。


  “怎麽了?慕天?”夢竹收起了微笑,培異地望著他,“你不舒服?”


  “夢竹,”何慕天喃喃地喊,走過去,把她的頭壓在自己的胸口,下巴緊貼在她的頭發上,渾身顫栗地喊,“夢竹,我那麽喜歡你,那麽愛你,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得抑製住在血管中過分奔放的熱情。夢竹,你不會知道,你不會了解,我愛你有多麽的深切和狂熱。”


  “我知道,我了解。”夢竹仰起頭來,水汪汪的眼睛熱切地望著他,麵頰上散布著一層興奮而激動的紅暈,“我都知道,慕天,我都知道。”


  “要想壓製住自己不去愛你,簡直是一件無法做到的事!天知道我曾經壓製過,盡我的全力去壓製,可是一旦堤防崩潰,那洶湧的洪流可以淹沒一切,那樣強大的衝擊力,那樣不可遏製地奔騰流竄!”他注視她,在她的瞳人裏,看到自己蒼白的臉和燃燒著的眼睛,“夢竹,要不愛你是不可能的,第一次見到你,我就知道我完了。舒繡文的微笑,江村的演技,全引不起我的興趣,你坐在那兒,寧靜、安詳而又美麗。你的眼睛裏有夢想,整個臉龐都煥發著光彩,當戲演到最動人的地方,有兩滴亮晶晶的淚掛在你的睫毛上,我竟衝動地想要去吻掉它。戲散了,我送你回家,你走在我身邊,凝視著草裏飛竄的螢火蟲,安靜得像個小小的、怕給人惹麻煩的孩子。到了你的家門口,你扶著門,看著我走開,溫柔的眼睛像兩顆黑夜裏閃爍的露珠,我必須用全力去控製自己,不對你作過分的注視。然後,我孤獨地沿著石板小路走回學校,心底有個小聲音在對自己不斷地說:‘這就是你所追尋的,這就是你所幻想的,這就是你曾夢寐中渴求的女孩子,是你一切的夢的綜合,這個女孩子——李夢竹。’”


  夢竹的眼睛裏凝聚了淚珠,懸然欲墜地滿盈在眼眶裏,微仰著頭,她一瞬不瞬地凝視著正在訴說的何慕天,微微扇動著嘴唇,無聲地低喊著:


  “慕天,哦,慕天!”


  “然後,是磐溪的茶館之聚,”何慕天繼續說下去,沉湎在自己的回憶裏,“你坐在一大群人中間,那樣的超群出眾,你以好奇的目光,探視著,領會著周遭的一切,除了微笑,幾乎什麽都不說。你不知道你那沉靜溫柔的態度,和那飄忽的微笑怎樣強烈地吸引和打動我,為了抗拒這股引力,我喝下了過多的酒,但沒有醉於酒,卻醉於你的凝視和微笑。或者,是我那兩句略帶感傷味的詞,引起你作詩的興趣,即席而賦的‘雨餘芳草潤,風定落花香……’讓我進一步地領略到你的才氣和詩情……我已經太喜歡你了,喜歡得一看到你就心痛,喜歡得不能不逃避。於是,我逃避了,我躲開你的眼光,我把自己埋進酒杯裏,我克製住強烈地想送你回家的衝動,而忍心地望著你孤獨地走開……”


  夢竹的淚珠沿著麵頰滾了下來,微顰著眉梢,微帶著笑意,她默默地搖了搖頭。


  “……南北社不成文地成立了,每周一次的聚會成為我生活中的中心,不為別的,隻因為聚會中有你。看看你,聽聽你的聲音。我告訴自己,僅此而已。但,一次又一次地見你,一次又一次地無法克製。每次望著你走開,我覺得心碎,聽著別人談論你,我覺得煩躁和嫉妒。特寶公開承認在追求你,使我要發狂。似乎任何人追求你,都是對你的褻瀆,而我——”他長長歎息,“又有何資格?”


  “慕天,”夢竹搖搖頭,新的淚珠在眼眶中打轉,“你太低估你自己了!”


  “是嗎?”何慕天蹙著眉問,痛楚而憐惜地凝視著夢竹那含著淚、而又注滿了欣喜之情的眼睛,“是嗎?夢竹?是嗎?我配嗎?”


  “慕天!”夢竹發出一聲喊,激動地用雙臂緊緊地環住了他的腰,把臉埋進他胸前的長衫裏,聲音模糊地從長衫中飄出來,“慕天,我愛你!我崇拜你!”


  “是嗎?夢竹,是嗎?我值得你愛和崇拜嗎?”何慕天囈語般地、不信任地問。


  “你值得!”夢竹重新仰起頭來,熱情的臉龐上洋溢著一片光彩,“慕天,你為什麽這樣不安?這樣沒有自信力?”


  “我怕命運!”


  “命運?”


  “是的,命運。”何慕天用手捧住夢竹的臉,深深地望進她的眼底,“我那樣喜歡你,唯其太喜歡你,就生怕會傷害你。在鎮口那個小茶館中,我曾天天等待你,隻為了看看你。咳,夢竹,夢竹,我到底還是忍不住,那天晚上,看到夜深霜重,你仍然佇立不走,我直覺你是在等待我,我依稀聽到你的呼喚……”


  “慕天,我是喊了你,用我的心!”夢竹微笑著說,“我也有個直覺,如果我站著不走,你一定會來,所以我就固執地等待著。結果,你真的來了,可見我們是心靈相通的,是嗎?”


  “但是,”何慕天呆呆地注視著她,“以後會怎麽樣呢?夢竹,我們怎麽辦呢?”他咬住嘴唇,深切地凝視她,內心在激烈地交戰。“夢竹,”他的喉嚨沙啞,“夢竹,你不知道,你那麽善良,我要告訴你……”


  “別說!”夢竹叫,“我知道你想些什麽。知道你擔心的是什麽。但是,你別怕,我有勇氣應付那一天的打擊,我有勇氣!我母親不能強迫我!慕天,別為高家的事發愁,連我都有勇氣,難道你還沒有勇氣嗎?”


  “高家?勇——氣?”何慕天愣愣地說。


  “是的,高家!我恨透了他們!可是,現在總是婚姻自主的時代,是嗎?有誰能強迫我呢?我和高家訂婚的時候還隻是個小孩子,什麽都不懂,他們不能用這樣的婚約來限製我!隻是怕媽媽……但,總有一天我要麵臨和媽媽攤牌的,慕天,你會給我勇氣的,是不是?”


  “我——給你勇氣——?”何慕天依舊在發怔。


  “是的,是的,你會給我勇氣!”夢竹像得到了保證似的說,“你別發愁,慕天,隻要有你,我還怕什麽呢?”她挺了挺瘦小的背脊:“我不怕!我什麽都不怕!”


  “夢竹!”何慕天低低地叫,眼眶濕潤了,“你不知道,我是說……我……”


  “別說了!”夢竹甩了甩頭,“最起碼,現在別讓他們的陰影來困擾我們!慕天,我告訴你一句話,”她望著他,用一種堅定的、果決的、嚴肅而不移的語氣說,“今生今世,活著,願做你家的人,死了,願做你家的鬼!我是非你莫屬!”


  何慕天凝視著她,接著就深深地顫栗起來,他把她擁在自己的胸前,緊緊地環抱住她。淚溢出了他的眼眶,他用麵頰依偎著她黑發的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記得《孔雀東南飛》裏那兩句詩嗎?”夢竹輕輕地說,用柔和如夢的聲調念:

  君當如磐石,妾當如蒲草,

  蒲草韌如絲,磐石無轉移!

  她發出一聲深長的、滿足的歎息,緊偎在他胸前,幽幽地說:


  “你是磐石,我是蒲草,我將堅韌如絲,但求你永不轉移!”


  何慕天無法說話,隻更緊地攬住她。雨在窗紙上淅淅地滴著,風在樹葉中穿梭。夢竹又是一聲歎息:

  “你的心在跳,”她說,“好重,好沉,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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