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 第9章 ·
到幽篁小築的第十天,我才第一次到鎮上去。
和我同去的是淩風,他本想用摩托車載我去,但我更喜歡步行,何況,假如走捷徑,不經過大路,而橫越過那片山坡和曠野,那麽,隻要步行四十分鍾就可以走到,而且沿途都有樹蔭可以休息。
我們是早晨八點鍾出發的,抵達鎮上還不到十點。
這並不能叫做“鎮”,像淩風說的,它不過是個山地村落而已。建築大部分是茅草的頂,泥和草砌出來的牆,小部分是磚頭和石塊,街道(假如那算是街道的話)並不整齊,房子也蓋得很淩亂,大概總共有三百多戶。看樣子,這些家庭都很窮苦,每家最多的東西是孩子,幾乎每個大門口,都有四五個孩子在嬉戲,甚至孩子還背著孩子,孩子還抱著孩子。全鎮裏最“豪華”的建築就是那所小學校。
這所小學位於全鎮的頂端,顯然是台灣光複之後所建的,能把教育帶到這窮鄉僻壤中來,實在令人驚異。望著每家門口那些半裸的孩子,我才真正領會義務教育的必需。學校是磚造的平房,有一道矮矮的圍牆,掛著“××鄉國民小學”的招牌,裏麵總共隻有六間教室、一間辦公廳,和一大塊名之為“操場”的空地。操場上豎著一根旗竿和兩個單雙杠,還有一塊沙坑。這就是學校的全貌。另外,就是在操場對麵,一排五間的教職員宿舍。
現在正是放暑假的時候,每間教室都空著,門也鎖著,但仍有不少的孩子在操場中遊戲,爬在雙杠上,或滾在沙坑裏,包括一兩歲的孩子都有。
“這就是所謂的鎮,”淩風說,“我告訴你的不錯吧?簡直沒有東西可看。”
“仍然有很多東西可看,”我說,“這是另一個世界,如果我不來,永遠無法想象一個山地村落。”
有兩個孩子打起來了,他們滿地打滾,撲打著對方,打得激烈而凶狠。
“看他們!”我說,“教育這一群孩子一定是個艱巨的工作。”
“應該有更多的人來教他們如何生活,”淩風說,“大部分的山地人都不懂得過日子,他們是隻顧今天,不顧明天,而且,他們永遠不明白什麽叫衛生。”
“這還是教育的問題,沒有人告訴他們肮髒會帶來疾病。不過,韋校長說他們是生活得很滿足也很快樂的。”
“隻要肚子不餓,他們就不會憂愁。”淩風說,微笑地望著那群孩子,“在台灣,你真想找到餓肚子的人,可也不容易。以前,他們靠打獵維生的時候,生活還困難一點,現在,他們已經懂得用農耕來代替狩獵,餓肚子的事大概就不會有了。”
“我奇怪,山地人為什麽要住在山地?平地不是比山地舒服得多嗎?”我說。
“好問題!”他笑了。“我想,一定是給平地人趕到山上去的!”
“好答案!”我也笑了。“記住山地人都比平地人剽悍得多,似乎不容易‘趕’吧?”
“但是,他們沒有平地人狡猾,”他指指腦袋,望著我說,“這裏麵的機器比剽焊悍的身體更厲害!獅子夠剽悍了,可是照樣被人類關到動物園裏去,大象呢?老虎呢?還被人類訓練了去走鋼絲呢!”
我可從來沒有聽說過大象老虎會走鋼絲的,不過,他的話好像也很有道理。我們不再研究這個問題,他拉住我的手說:“我們去看看韋校長!”
“他永遠住在學校嗎?”我問。
“是的,不論寒暑假。”
“他沒有家?我的意思是說,他沒有結過婚?”
“不知道,反正在這兒的他,是個光棍,或者在大陸上結過婚也說不定。”
“他有多少歲?”
“大概四十五六吧!”他盯著我,“你對他很感興趣?”
“很好奇,”我說,“他好像不是一個應該‘埋沒’在山地小學裏的人。”
“或者你不該用‘埋沒’兩個字,”他踢開了腳下的一顆石子,沉吟了一下說,“無論生活在哪裏,人隻要能自得其樂就好了。”
“他在這兒很快樂嗎?”
“問題就在這裏,”淩風搖搖頭,“老實說,我不認為他很快樂,他心裏一定有個解不開的結。”
“說不定他是為了逃避一段感情,而躲到山上來。”
淩風噗嗤一笑,拍拍我的肩:“你又忙著編小說了!我打賭他不會有感情的紛擾,他已經度過了感情紛擾的年齡。”
“別武斷,”我瞪了他一眼,“你沒有經曆過四十幾歲,怎麽知道四十幾歲的人就沒有感情的紛擾了?在我想象中,感情是沒有年齡的界線的!”
“你也別武斷!”他瞪回我一眼,“你也沒經曆過四十幾歲,怎麽知道他們有感情的紛擾呢?”
“你的老毛病又來了!”我說。
他大笑,我們停在韋白的門前。
這是一排宿舍中的第一間,淩風敲了門,門裏傳來低沉的一聲:
“進來!”
推開門,我們走了進去,這是間大約八席大的房間,對個單身漢來講,不算是太小了。窗子敞開著,房間裏的光線十分明亮。韋白正坐在書桌前麵,埋頭在雕刻著什麽,他工作得那麽專心,連頭都不抬起來一下。淩風忍不住喊了一聲:
“韋校長!”
他立即抬起頭,看到我們,他顯得十分驚訝,說:
“我還以為是幫我做事的老太婆呢!你們今天怎麽有興致到鎮上來?”
“陪詠薇來看看,”淩風說,“她還是第一次到鎮上來昵!”
“坐吧!”韋白推了兩張椅子給我們。
我並沒有坐,我正在好奇地打量著韋白的房間。天地良心,這可不是一間很整潔的房子,我從沒看過一間屋子裏會堆了這麽多書,兩個竹書架堆得滿滿的,地上、窗台上、書桌上、牆角上也都堆著書。除了書以外,還有木頭、竹子、各種已完工或未完工的雕刻品和大大小小的紙卷。韋白注意到我在打量房子,他笑了笑。
“很亂,是不?”
“很適合你。”我說。
他倒了兩杯茶給我們,茶葉很香,我立即嗅出這是青青農場的茶葉。在桌子旁邊坐了下來,我望著他書桌上的雕刻品,他正在刻的是一大片竹片,上麵雕刻著一株菊花和幾塊山石。刻得勁健有力,菊花上方,有草書的兩行字,是《紅樓夢》中黛玉《問菊》一詩中的句子:
孤標傲世偕誰隱?
一樣花開為底遲?
我不由自主地拿起那塊竹片,反複把玩。這雕刻品已經近乎完工,隻有幾塊石頭和幾株草還沒有刻完。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我望著韋白,他正和淩風聊天,問他爸爸媽媽好不好,我忍不住地冒出一句:“韋校長,你在自喻嗎?”
“什麽?”他不解地望著我。
“孤標傲世偕誰隱?”我指指竹片上的句子,“你在說你自己嗎?我對你也有同樣的問題呢!”
“哦!”他嘴角牽動了一下,仿佛是在微笑,但他的神情卻有些落寞。“你以為我是孤標傲世的?”他問。
“你不是嗎?”
“不是。”他搖搖頭。“有才氣的人才能說這句話。我住在這兒隻是不得已罷了。”
“不得已?”我追問,“為什麽是不得已?隻要你願意離開,你不是就可以離開嗎?”
“但是我並不願意離開。”他有些生硬地說。
“我不懂,”我搖頭,“你的話不是非常矛盾嗎?”
“你不懂的東西還多呢!”他微笑地望著我,語氣變得非常柔和了。“你還太小,將來你就會知道,整個的世界都是矛盾的,沒有矛盾,也就沒有人生了。”他燃起一支煙,振作了一下說:“為什麽談這樣枯燥的話題?詠薇——我直接喊你的名字你不在意吧?”
“很高興,韋校長。”
“你在這兒住得慣嗎?”
“她被苦情湖迷住了,”淩風插嘴說,“我想她是越來越喜歡青青農場了,對不對?”他轉向我。
我點點頭。“這裏有許多我預料不到的東西和景致,還有許多我預料不到的人物……”
“怎樣的人物?”韋白打斷我。
“像你,韋校長。”我坦白地說。
他笑了笑,噴出一口煙,煙霧籠罩下的他,那笑容顯得有些難以捉摸,是個無可奈何的笑。
“我看得出來,”他說,“你還是編織幻想的年齡。”
“你在笑我嗎?”我問,“我以為你的意思是說我很幼稚。”
“我不會笑你,”他搖搖頭,“因為我也有過滿腦筋幻想的時代。”
“你是說——”淩風插了進來,“像你現在這樣的年齡,就不會再幻想了?”他暗中瞟了我一眼,我知道他是在為我們剛剛辯論的問題——四十幾歲的人有沒有感情紛擾——找答案。
“並不是完全沒有,”韋白又噴了一口煙。“我這種年齡,也是一個‘人’哩!是‘人’就有許多‘人’所脫不開的東西——”(現在輪到我在暗中瞟淩風了。)“隻是我,對許多問題已經看透了,知道幻想隻是幻想,不會變成現實。年輕的時候,是硬要把幻想和現實混為一談的。不過,即使能區別幻想和現實,人仍舊還是會去幻想。”
“感情呢?”淩風迫不及待地問,又瞟回我一眼,“你會不會還有感情波動的時候?”
韋白拋下了煙,從椅子裏跳起來,笑著說:
“嗨,今天你們這兩個孩子是怎麽回事?想在我身上發掘什麽秘密嗎?”
“詠薇想在你身上找小說題材,”淩風輕易地把責任推在我身上,“你知道,她想成為一個女作家!”
“錯了!”我說,不滿意地皺起眉,“我隻是想寫作,並不想當女作家。”
“這有什麽區別?”淩風說。
“寫作是一種發泄、一種傾吐、一種創造……”我熱烈地說,“作家隻是一個地位,當女作家就意味著對地位和名的追求,這是兩回事。”
“我懂得詠薇的意思,”韋白說,“她所熱衷的是寫作本身,至於能不能成名作家,這並不在她關心的範圍之內,如果能,是意外的收獲,如果不能,也無所謂,對不對?”
“對了!”我說,“就像一個母親,盡她的本能去愛護她的子女,教育她的子女,並且創造了她的子女,在她,隻是一種感情和本分,並不是為了想當模範母親呀!”
韋白笑了,說:
“你的例子舉得很有意思。”走到窗前,他看了看窗外的陽光,回過身來說:“天氣很好,我們到溪邊去釣魚如何?有興趣嗎?”
“好的!”淩風站了起來,他本來對於一直坐著聊天已經不耐煩了。“你的魚竿夠不夠?”
“我有四五根呢!”
“用什麽東西做餌?”我問。
“蚯蚓。”
我皺眉,淩風笑得很開心:
“到鄉下十天了,你還是個城市裏的大小姐!”他嘲笑地說。
“這與城市和鄉下有什麽關係?”我說,“即使我是個鄉下姑娘,我也會認為切碎一條蚯蚓是件殘酷的事情!”
“可是,你可照樣吃魚,吃蝦,吃雞,吃豬肉,都是切碎了的屍體!”
“嗨!”我有些生氣了,瞪視著他,“我從沒有看過一個比你更愛抬杠和更討厭的人!”
他大笑了,拿著魚竿跑出門去。我一回頭,看到韋白正用一種奇異的微笑注視著我們,於是,我不再多說什麽了,我不願韋白認為我是個愛吵愛鬧的女孩子。
帶著魚竿,我們來到了溪邊。這條河是經過鎮上、再經過青青農場,繼續往下流的。我們一直走到青青農場與村落之間的那一段。放下魚竿,淩風立即用帶來的小伊鏟子挖開了泥土。這一帶的土壤都很肥沃,他立刻找到了三四條又肥又長的蚯蚓。我把身子背過去,不看他們對蚯蚓的宰割工作,半晌,淩風笑著喊:
“詠薇,你到底要不要釣魚呀?”
“要,”我說,“請幫我上上魚餌好嗎?”
“自己上!”淩風說。
“那麽,我還是在樹底下休息休息吧!”我悶悶地說。
“這兒,給你!”韋白遞了一根上好魚餌的釣竿給我,我接過來,對淩風白了白眼睛。淩風隻是自己笑著,一麵拿著魚竿走下河堤,把魚餌甩進了水裏。
我們開始釣魚。三個人都有一陣短期的沉默,陽光在水麵閃著萬道光華,蟬聲在樹梢上熱烈地喧鬧,幾片雲薄而高,從明亮的藍空上輕輕飄過。我坐在草叢裏,魚竿插在我身邊的泥地上(因為我握不牢它),淩風站在我身邊,魚竿緊握在他手中。韋白在距離我們較遠的地方,坐在一塊大石頭上麵。
浮標靜靜地蕩在水麵,流水緩緩地輕瀉,我聚精會神地瞪著浮標,隻要一個輕輕的晃動,就手忙腳亂地去抓魚竿,一連三次,魚竿上都仍然隻有魚餌。淩風一動也不動,但是,當他第一次拉起魚竿,上麵已經有一條六七寸長的魚,活蹦活跳地迎著陽光閃耀。
“第一條魚!”淩風笑吟吟地說,取下魚放進魚簍裏,重新上上餌,把魚鉤甩人入水中。“你覺不覺得,”他望著我,“我們活著也就像釣魚一樣?”
“我不懂。”我搖搖頭。
“不是釣魚,就是被釣。”他靜靜地說,“而且不論釣魚與被釣,機運性都占最大因素。”
“你是說命運?”我問,“你認為命運支配著人生?”
“並不完全是,”他說,“我欣賞中國人的一句老話‘盡人事,聽天命’,許多時候,我們都是這樣的。如果盡了全力而不能改變命運,就隻有聽命運安排了。”
“我從不以為你是個相信命運的人。”
“你知道我是學工的,”他笑笑說,“猜猜我為什麽學工?”
“你對它感興趣呀!”
“天知道!”他說,“我最感興趣的是音樂,從小我幻想自己會成為一個音樂家,對一切的樂器都發狂,但是,考大學的時候,我愛上了一個女孩子……”
“哦?”我挑了挑眉毛。
“最起碼,我自以為是愛上了她,她是在台中讀中學的同學,她說,她將來隻嫁工程師。我那時簡直對她發狂,我一直是會對許多東西發狂的。她看不起我,因為我在學校中的數學沒有及格過,她說:‘假如你考得上甲組,我就嫁給你!’我一發狠,幾個月都沒睡好過一夜,終於考上了成大的土木係,這就是我學工的原因。”
“你那個愛人呢?”
“嫁人了,嫁給一個美國華僑,最氣人的是,那個華僑是個小提琴手,在紐約一家夜總會裏當樂師。”
我大笑,笑彎了腰。淩風叫著說:
“你的魚竿!快拉!快拉!有魚上鉤了!”
我急忙拿起魚竿,用力一拉,果然,一條魚在鉤子上掙紮蹦跳,我歡呼著說:
“我釣著了!我釣到了!這是我生平釣到的第一條魚!”
“第二條。”淩風在說。
“什麽?”我問,一麵叫著:“幫我捉住它!趕快,我不知道怎樣可以取下它來!”
淩風把魚線拉過去,但是,那條活蹦活跳的魚不知怎樣掙脫了釣鉤,落進了草叢裏,淩風撲過去抓住它,它又從他手掌中跳出來,他再抓住它,用兩隻手緊握著,那魚的尾巴仍然在他的手掌下擺來擺去,嘴巴徒勞地張大又合攏,合攏又張大。
“看到了嗎?”淩風說,“它在為它的命運掙紮,假如它剛剛從草叢裏跳進水裏去,它就活了,現在,它的命運是等待著被宰割!”
他的話使我心中掠過一抹怛惻,那魚掙紮的樣子更讓我不忍卒睹。淩風把魚放進了簍子中,重新幫我裝上魚餌,招呼著我說:
“你來吧,甩遠一些!”
我呆呆地站著發愣,淩風喊:
“你還釣不釣呀?”
魚還在魚簍中亂跳,撲打得魚簍劈啪作響,我突然提起魚簍,幾乎連考慮都沒有,就把兩條魚全倒回了河裏,那兩個美麗的小東西在水中幾個回旋,就像兩條銀線般輝躥進河流深處,消失了蹤影。淩風大叫一聲,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嚷著說:
“你這算哪一門子的婦人之仁呀!把一盤好菜全糟蹋了!”
“不是婦人之仁,”我笑著說,“隻是,想做一做它們的命運之神。再去扭轉一下它們的命運!”
淩風的手還抓住我的手臂,他的眼睛盯著我的臉,在我臉上逡巡著。然後,他放開我,走開去整理魚竿,嘴裏喃喃地說了一句什麽,我問:
“你生氣了嗎?”他回過頭,對我驀地一笑。
“我說,你會成為很多人的命運之神呢!”他調侃地說。
“去你的!”
我罵了一句,不再去管我的魚竿,而跑到韋白身邊。他抱著膝坐在那兒,一股悠閑自在的樣子,魚竿用一塊大石頭壓著。我看了看他的魚簍,完全空空如也。
“你什麽都沒釣著嗎?”我多餘地問。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說:
“在我這樣的年齡,很難會釣到什麽了,不像你們,可以釣到滿簍子的快樂。”
我一怔,望著他,突然感到他是這樣的孤獨寂寞,又這樣的懷才不遇。他的語氣如此深地感動了我,我跪坐在他的身邊,凝視著他說:
“你的簍子裏也有許多東西是我們所沒有的,對麽?最起碼,那裏麵應該裝滿了回憶。是不是?”
他笑笑,用手摸摸我的頭發。
“你是個好女孩。”他說,猛地把頭一思甩,站了起來。“好了,來吧,我們該收起竿子,分頭回家了。”
是的,太陽已到了頭頂上,是快吃午飯的時間了,烈日下不是釣魚的好時候,我們該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