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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 第19章 ·

  距離淩風注冊的日子隻有兩天了,連日來,章伯母和淩雲都忙著給淩風補充冬裝,淩雲在三日裏為淩風趕出一件毛背心來,章伯母釘了一床厚棉被給他,大家都很忙,隻有我和淩風反而空閑,我是什麽都不會做,而且滿腹離愁。淩風和我一樣,終日隻是慘兮兮地跟在我後麵,千叮嚀萬囑咐地叫我勤於寫信。章伯母常用寵愛而憐惜的眼光望著我們,當我幫她拉被裏或穿針拿線的時候,她就會滿足地歎口氣,凝視著我說:

  “淩風那個頑童,哪一輩子修到了你!”


  我會紅著臉跑開,心底卻漲滿了溫情。淩風的冬裝幾乎全要從頭做起,章伯母說,他每次帶到學校裏去的衣服,放假時從沒有帶回來過,全給同學穿去了,問起他來,他會說:“宿舍裏的同學全是亂穿衣服的呀,不知道給誰穿走了。”但是,他卻很少把同學的衣服穿回來過,偶然有,也一定是破大洞的衣服。我啞然失笑,好一個淩風!我用全心靈來愛他!


  全家都忙著,又由於秋收的季節,農場裏的工作也特別忙,一部分的收成要運到埔裏去出售,另一部分的雜糧急於下種。章伯伯、淩霄、老袁等人整天都在田裏,還臨時請了山地工人來幫忙。連山地小學唯一的一輛機器板車,也出動了來裝運東西。看到大家都忙,我很為我的清閑感到抱歉。不過,事實上,我也很忙,我忙於和淩風依依話別,忙於在他臨走之前,再去拜訪我們足跡遍布的草原、樹林、小溪,和“我們的夢湖”。


  這天黃昏,我們從夢湖回來,完全浸潤在彼此的深情和離愁裏。穿過竹林,一陣不尋常的氣氛就對我卷了過來,四周很靜,幽篁小築門口悄無一人,我卻毫無理由地感到驚悸和不安,淩風也敏感地覺察到什麽,望著我,他問:


  “怎麽了?”


  “我——不知道。”我說。


  我們攜著手走上幽篁小築的台階,走進客廳,立即,我們都站住了。客廳裏,綠綠的父親正滿麵怒容地坐在一張椅子裏,綠綠依然穿著她那件沒鈕扣的紅衣服,瑟縮地站在她父親的身邊。我從沒看到她如此沮喪和畏懼過,她那充滿野性的眼睛裏流露著惶恐,麵頰和脖子上都有著肮髒的鞭痕。她並非自動地站在那兒,因為,她父親鐵甜鉗一般的手指,正緊緊地扣在她的手腕上。房間裏,除了他們父女之外,就隻有章伯母,她的臉色嚴肅而沉重,顯然在勉強維持冷靜,正打開一包新樂園,遞到那山地人麵前,勸慰似的說:

  “抽支煙吧!”


  “不要!”山地人斬釘斷鐵似的說,這兩個字的國語居然咬音很準。


  一看到我們進去,那山地人就直跳了起來,一隻手仍然緊抓著綠綠,他用另一隻手直指著淩風,沙啞著喉嚨,怒聲說:

  “就是他!”


  我嚇了一跳,淩風也愣住了,四麵環視,他不解地看看綠綠,又看看章伯母,問:

  “這是怎麽回事?”


  章伯母走上前來,對那山地人好言好語地說:


  “老林,你先坐下,不用忙,我一定會解決這件事。”


  “到底是怎麽回事?”淩風追問,懷疑地望著綠綠,“綠綠,你又失蹤了一夜嗎?”


  綠綠注視著淩風,眼睛裏忽然浮起一層祈求的神情,然後默默地垂下頭去。我心中抨怦然一動,她具有多麽奪人的美麗,而一旦野性收斂,她的眼睛竟如此哀怨動人!她和淩風間到底有著什麽?我狐疑地看著淩風,他的神情也十分困惑和暖昧,我的疑惑加深了。這時,章伯母忽然用命令的語氣說:

  “詠薇,你出去一下,我有話要和淩風說。”


  她有什麽話必須把我趕出去才能說?尤其我和淩風的關係她早已心許。對於我,應該再沒有秘密了。但,她的神情那樣嚴肅和焦灼,我不敢多說什麽,隻得穿出客廳,走到那間空著的房間裏,我才走出去,就一頭撞在急趕而來的淩霄身上,他滿頭大汗,滿衣服的泥濘,一目了然,是剛剛從田裏趕回來,望著我,他喘著氣說:

  “什麽事?”


  我皺皺眉,什麽事?我怎麽知道今天是什麽事?


  “媽叫秀枝來叫我,家裏出了什麽事嗎?”淩霄再問。


  “我不知道是什麽事,”我說,“你進去吧,綠綠和她父親在這兒。”


  “綠綠?”他的眉梢飛過一抹驚異,立即推開門進去了。


  我在門外站了幾秒鍾,有偷聽一下的衝動,在我的感覺上,我有資格知道一切有關淩風的事情。但是,我畢竟沒有聽,走到院子裏,我看到秀枝用好奇的神情在探頭探腦,我走過去,裝作不經心似的問:


  “秀枝,老林和綠綠來做什麽?”


  秀枝對我神秘地抿了抿嘴角,說:“還不是為了綠綠!”


  “綠綠怎麽了?”


  “我沒聽清楚,太太本來要我來翻譯,後來又把我趕出來,說不用我了,她聽得懂,叫我趕快去找大少爺和二少爺,還說不要讓老爺知道。”


  不要讓老爺知道?為什麽呢?怕章伯伯又發脾氣嗎?這件事必定會使章伯伯又發脾氣嗎?我心中七上八下地轉著念頭,越來越感到不安,除了不安之外,還有一種模模糊糊的恐懼,連我自己都無法解釋的情緒。我還記得第一次看到綠綠的情形,她的影子怎樣漾在水裏,像個來自叢林的女妖。我在院子中站了幾分鍾,無法克服我想探究謎底的衝動,我又折回到客廳門口,正好聽到淩風在大聲說:


  “簡直荒謬!我發誓與這件事無關!綠綠,你是最該知道的,你為什麽不說話?”


  綠綠說了句什麽,我沒聽清楚,章伯母又說了一句什麽,我也沒聽清楚,然後是老林像吵架似的一陣嘰哩呱啦的山地話。偷聽使我臉紅,而且也聽不出所以然來,我走回到院子裏,沿著走廊,回到我的房間。


  我在房裏待了好一會兒,淩雲推開我的房門走了進來,她緊蹙著眉,大眼睛裏也盛滿了不安。


  “你知道綠綠他們來做什麽嗎?”她問。


  “不知道,你呢?”我問。


  “也不知道,”她搖搖頭,“可是,他們在前麵吵起來了,我很害怕,你看要不要叫人去找爸爸來?”


  “吵起來了?”我問。


  “是的,你聽!”


  我聽到了,客廳裏人聲鼎沸,爭吵叫嚷裏還夾雜著哭聲,我吃了一驚,跳起身來,我喊著說:

  “你最好還是把章伯伯找來吧!”


  然後,我不再顧慮各種問題,就一直奔向客廳,打開了客廳的門,我看到一幅驚人的場麵,老林站在客廳中間,正扭著綠綠,發狂似的抽打著她的背脊和麵頰,甚至拉扯她的頭發,綠綠則披頭散發,一麵掙紮,一麵哭著喊著,罵著。老林直著眼睛,豎著眉毛,再加上臉上的刺青,看起來浄狩猙獰可怖。他攥著綠綠,劈頭劈臉地亂打一通,一麵打,也一麵罵,他們兩個講的全是山地話,我一個字也聽不懂。章伯母衝了過去,徒勞地想分開他們,一麵喊著說:


  “老林!你放手!你不能在我家打人!你要打她回去再打,我管不著,在我家就不許打!你放手!老林!你這樣子會打傷她,她到底是你的女兒呀……”


  章伯母的喊聲全然無用,老林越打越凶,綠綠也越哭越厲害,再夾雜著爭吵叫罵,把章伯母的聲音全掩蓋了。房屋裏叫聲、嚷聲、哭聲、罵聲、打聲……亂成了一團,我張大了眼睛,完全看呆了。


  忽然間,淩霄爆發似的大吼了一聲:

  “夠了!”就躥過去,一把抓住老林的肩膀,用力想阻止他的毆打,一麵嚷著說:


  “放開她!”


  老林猛地鬆開了綠綠,車扭轉了身子,捏住淩霄的胳膊,直瞪著他,用國語說:


  “是你!是不是?”


  “見鬼!”淩霄說,“是我就好了!”


  “我知道不是你,”老林生硬地說,摔開了淩霄,他像一頭猩渥猩一樣喘著氣,雙手筆直地垂在身邊,走向了淩風,伸手去,他想抓住淩風,但淩風用胳膊擋住了他的手,退開了一步,喊著說:

  “你別想賴在我身上,你有什麽證據說是我幹的?”


  老林的拳頭搖了起來,威脅地向淩風伸了伸,喃喃地用山地話和日本話亂罵,然後說:

  “我知道是你!我知道!就是你!我知道!就是你!我知道!就是你……”


  他重複著他會說的幾句國語,咬牙切齒地,磨得牙齒格格作響,令人聽了不寒而栗。這兒,章伯母扶起了倒在地下的綠綠,用焦灼而懇切的語氣說:

  “綠綠,你就不應該了,這不是保密的事情,是誰幹的你就說出來,真是淩霄或淩風的話,我做主讓他們娶你,不是他們做的你也別冤枉他們!這事隻有你心裏明白,你說呀!是誰?”


  綠綠用手蒙了臉,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不斷地搖著頭,她哭著喊: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我什麽都不知道!不知道!”


  “你自己的事怎麽會不知道?”章伯母的忍耐力顯然也已到邊緣,“你說,是不是淩風?”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綠綠的手從臉上放了下來,她淚痕狼藉的臉依然美麗,狂野地甩了一下頭,她大聲說:“不要問我,我什麽都不知道!”


  “是淩霄嗎?”章伯母再問。


  “不知道!不知道!”


  “你都不知道!我們更不知道了!”章伯母有了幾分氣,“你要我們怎麽辦!你說!”


  “不知道!”又是一聲不知道,章伯母正要再開口,門砰然一聲打開了,章伯伯扛著一根扁擔,帶著老袁直衝了進來,其氣勢洶洶地往房間裏一站,大聲說:

  “怎麽回事?又來找什麽麻煩?”


  “一偉,”章伯母警覺地挺直著背脊,“你別動手,大家好好解決。”


  “到底是怎麽回事?他們來吵什麽?”章伯伯不耐地問,高大的身子像一截鐵塔。


  “是這樣,”章伯母礙口地說,眉頭蹙攏得到了一塊兒。“綠綠懷了孕,老林說是淩風幹的。”


  我隻覺得腦子裏轟然一響,在整個吵鬧過程中,我都是糊糊塗塗,似清楚又不清楚,似明白又不明白,而且,吵鬧、毆打、哭喊已經把我弄昏了頭,我根本沒有時間來分析問題的症結。現在,章伯母的一句話,仿佛醍醐灌頂,我整個明白了過來。頓時,我就像掉進了冰山雪窟裏,從內髒到四肢都冰冰冷了。


  室內有幾秒鍾的安靜,章伯伯歪著頭,似乎還沒接受他所聽到的事實,然後,他就驚天動地地大吼了一聲,扁擔一橫,嚷著說:

  “滾你媽的蛋!你們給我滾出去!滾!滾!滾!老袁,給我把這一對野人打出去!他媽的,小婊子懷了野種,栽在我們姓章的身上,滾你媽的蛋!……”


  他衝著老林大吼,一麵真的揮舞著扁擔,老袁也在後麵挽袖子,舞拳頭,老林開始用山地話破口大罵,才罵了幾句,章伯伯的一聲震動房子的大吼封住了他的嘴:


  “我叫你滾!你再不滾我打破你的腦袋!滾呀!滾!老袁!你不給我把他們打出去,等什麽?”


  老袁向前衝了一步,他高大結實的身子和章伯伯不相上下。老林看出苗頭不對,一把扯住綠綠,他們向門口退去,一邊退,老林一邊咬著牙,氣喘籲籲地說:

  “我……燒掉你們!看吧!我放火——燒掉你們!”


  他的國語雖不標準,這句話卻喊得怨毒深重。他邊喊邊退,章伯伯也節節進逼,室內的空氣緊張而凝重。退到了門外,他拉著綠綠向竹林跑去,臨消失之前,還大叫了一句:“我——殺掉你們!全體殺掉!”


  他們的影子和聲音都消失在竹林外了,室內劍拔弩張的空氣稍稍放鬆了一些,但,緊接著就被沉默所控製,大家都不說話,老林臨行的威脅也頗有分量,房裏有暴風雨來臨前的刹那沉靜。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章伯母的聲音響了起來,輕輕的聲音卻像轟雷般在屋子裏炸開。


  “淩風,你做的好事!”


  淩風愕然地抬起頭來,驚異地喊:


  “媽,你也以為是我幹的?”


  “別掩飾了,”章伯母的聲音十分沉痛,“我自己的兒子,難道我還不了解!”


  “媽——”淩風張大了嘴。


  “別說了。”章伯母軟弱地坐進一張椅子裏,“我早就知道你總有一天要闖禍。”


  我用手捂住嘴,“嚶”的一聲哭出聲來,轉過身子,我跑向門外,淩風在我身後大喊:


  “不是我幹的!你們完全冤枉我,詠薇——不是我幹的,詠薇——”我跑回屋裏,砰然一聲關上房門,把他的狂喊之聲關在門外。


  這就是一段愛情的終結嗎?我不知道。坐在桌前,我審視著過去未來,從沒有感到這樣的孤獨無助。自從和淩風認識,發生過多少的爭吵、多少的不快和誤會,流過多少次眼淚,傷過多少次心,但從沒像這次這樣讓我感到徹骨徹心的寒冷和絕望。什麽都幻滅了,什麽都破碎了,那些美的、好的、夢一般的愛情,已消失得無影無蹤,放在麵前的事實竟如此不堪!如此醜陋!難道這就是人生?就是我在夢中塑造、在幻境中追求到的愛情?是淩風欺騙了我,還是我欺騙了自己?人間,真的有愛情嗎?有詩人筆下,小說之中,那樣美麗,那樣迷人的愛情嗎?而我,我所遭遇的是什麽?我所認識的愛情是什麽?先是爸爸和媽媽,然後是餘亞南和淩雲,現在是淩風!整個“愛情”隻是一個騙人的東西,這是一個瘋狂的欺騙世界!我是被騙了,被淩風所騙,被愛情所騙,被詩人作家所騙,被我自己的意識所騙!我是完完全全地被騙了!


  暮色不知是什麽時候來的,我孤獨地坐在黑暗裏,一任夜色降臨,一任月移竹影,窗外的世界還是那樣美,或者,這份美也是騙人的,誰知道月光裏有沒有毒素?竹林裏有沒有魔影?

  我不必去分析這整個的事件,也知道章伯母所說的是實情,柴房門口的一幕記憶猶新,藍色喇叭花瓣的蛛絲馬跡也無法忘懷,這就是淩風!我早就認清了他,卻一直自己欺騙自己,直到最壞的事情發生,直到我再也無法欺騙自己,如今,我怎麽辦?

  門口有聲音,我忘記鎖門,門被推開了,一個人旋風一般地卷了進來,是淩風!他停在我麵前,用灼熱的手抓住了我的手腕:


  “詠薇,你也以為是我做的,對吧?”他的聲音比我預料的穩定得多,隻是夾雜著抑壓的怒氣。


  “你不要想來跟我解釋,”我痛苦地轉開頭。“我相信我自己眼睛所見到的事實!”


  “你不會認為是你自己的眼睛有問題,對吧?”他聲音裏的怒氣在加重,他的呼吸沉重地鼓動了空氣。“我根本沒有機會,也沒有餘地為自己辯白,對吧?你們所有的人都判了我的罪,大家都說,他是浪子,他風流成性,他頑劣不堪,他永遠闖禍胡鬧……所以,是他做的!於是,我什麽機會都沒有,隻能說是我做的,是不是?”


  “再說這些有什麽用呢?”我軟弱得沒有一絲力量。“我不想聽你說,如果你肯讓我一個人在這兒,我就很感激你了!你走吧!”


  “你的意思是說,我們之間也完了,對不對?”他的呼吸更重了,開始無法控製自己的聲調。


  “你應該娶綠綠,”我的喉頭脹痛,聲音枯澀。“你該對那個可憐的女孩負責任!”


  “我娶個鬼!”他憤怒地大叫,忽然一把拉起我來,“詠薇,你跟我走!”


  他拉住我,不由分說地向門口跑去。


  “到哪兒去?”我掙紮著,“我不去!”


  “你一定要來!”他把我拖出了房門,由後門拖向外邊,“我要把這件事情弄清楚,你跟我去弄清楚!走!”


  他拉著我穿過竹林,跑向原野,秀枝在後門口詫異地張大眼睛望著我們。原野上秋風瑟瑟,樹影幢幢,我掙不脫他鐵一般的手腕,跟著他跌跌衝衝地跑向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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