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第二部


  小眉

  春情隻到梨花薄,片片催零落。


  夕陽何事近黃昏,不道人間猶有未招魂。


  銀箋別夢當時句,密綰同心苣。


  為伊判作夢中人,長向畫圖清夜喚真真。


  清·納蘭性德

  · 第十八章 ·

  一年的日子無聲無息地溜過去了,又到了細雨紛飛、寒風惻側的季節。商店的櫥窗裏又掛出了琳琅滿目的耶誕裝飾品,街道上也湧滿了一年一度置辦冬裝、購買禮物的人群,霓虹燈閃爍著,街車穿梭著,被雨洗亮了的柏油路麵上反映著燈光及人影,流動著喜悅的光彩,夜是活的,是充滿了生氣的。


  唯一不受這些燈光和櫥窗引誘的人是雲樓,翻起了皮夾克的領子,脅下夾著他的設計圖,他大踏步地在雨霧中走著。周遭的一切對他絲毫不發生作用,他沉浸在自已的思緒中,沉思地、沉默地、沉著地邁著步子。走過了大街,走過了小巷,從鬧區一直走到了冷僻的住宅區,然後,他停在信義路一間簡陋的房子前麵,掏出鑰匙,他打開了門。


  一屋子的陰冷和黑暗迎接著他,扭亮了電燈,他把設計圖拋在書桌上,在一張藤椅中沉坐了下來。疲倦地呼出一口氣,他抬起頭,無意識地看著窗外的雨霧。然後,他站起身子,走到牆角的小茶幾邊,拿起熱水瓶,他搖了搖,還有一點水,倒了杯水,他深深地啜了一口,再長長地歎息一聲,握著茶杯,他慢吞吞地走到一個畫架前麵,抓起了畫架上罩著的布,那是張未完工的油畫像,他對畫像舉了舉杯子,低低地說:


  “涵妮,好長的一年!”


  畫像上的女郎無語地望著他。這是雲樓最近畫的,畫得並不成功,一年來,他幾乎沒有畫成功過一張畫。這張是一半根據著記憶,一半根據著幻想,畫中的女郎穿著一襲白衣,半隱半現地飄浮在一層濃霧裏,那恬靜而溫柔的臉上,帶著個超然的、若有若無的微笑。


  “涵妮!”


  他低低地喚著,凝視著那張畫像。然後,他轉過身子,環視四周,再度輕喚:

  “涵妮!”


  這是間大約八席大的房間,四麵的牆上,幾乎掛滿了涵妮的畫像,大的、小的、油畫的、水彩的、鉛筆的、粉錯筆的,應有盡有。不止牆上,書桌上、小茶幾上、窗台上,也都是涵妮的畫像。從簡單的、一兩筆勾出來的速寫,到精致的、費工的油畫全有。隻少了涵妮抱著潔兒坐在落日餘暉中的那張。當雲樓搬出楊家的時候,他把那張畫像送給楊氏夫婦作紀念了。


  搬出楊家!他還記得為了這個和楊氏夫婦起了多大的爭執。雅筠含著淚,一再地喊:

  “為什麽?為什麽你一定要搬走?難道你現在還對我記恨嗎?你要知道,當初反對你和涵妮戀愛,我是不得已呀……”


  為什麽一定要搬走?他自己也弄不清楚,或者,他對雅筠也有份潛意識的反抗,當涵妮在的時候,她曾三番兩次要趕走他,為了涵妮,他忍耐地住了下去,現在,涵妮去了,他沒有理由再留在楊家了。又或者,是為了自尊的問題,自己絕然地離港返台,和家裏等於斷絕了關係,父親一怒之下,來信表示再也不管他的事,也再不供給他的生活費,這樣,他如果住在楊家,等於是倚賴楊氏夫婦,他不願做一個寄生蟲。再或者,是逃避楊家那個熟悉的環境,室內的一桌一椅,院中的一草一木,都讓他觸景生情。於是,他堅決地搬出來了,租了這間屋子,雖然屋子小而簡陋,且喜有獨立的門戶,和專用的衛生設備。


  一年以來,他就住在這兒,不是他一個人,還有涵妮。畫中的涵妮,他心裏的涵妮,他精神上的伴侶——涵妮。他習慣於在空屋子裏和涵妮說話,習慣於對著任何一張涵妮的畫像傾訴。在他的潛意識裏,他不承認涵妮死了,涵妮還活著,不知活在世界的哪一個角落裏,或者,是“活在另外一個世界裏”,反正,涵妮還“活”著。


  這一年的生活是艱苦的,難熬的,謝絕了楊家的經濟支援,賣掉了摩托車,經過楊子明的介紹,他在一家廣告公司謀到一份設計的工作,幸好這工作是可以接回家裏來做的,於是,一方麵工作,一方麵繼續讀書,他的生活相當忙碌和緊湊。但是,每當夜深人靜,他能感到小屋子裏盛滿的寂寞,能感到涵妮是標標準準的“畫中愛寵”,是虛無的,縹渺的,不實際的一個影子,於是,他想狂歌,想呐喊,甚至想哭泣。但是,他什麽都沒做,隻是躺在床上,瞪視著天花板,回想著涵妮,她的人,她的琴,她的歌:


  我怎能離開你?

  我怎能將你棄……


  你怎能?涵妮?他默默地問著,沉痛地問著,回答他的,隻是空漠的夜和冷冷的空氣。


  就這樣,送走了一年的日子,而現在,冬天又來了,雲樓幾乎不相信涵妮已死去一年,閉上眼睛,涵妮彈琴的樣子如在目前,還是那樣嬌柔地,那樣順從地,那樣楚楚可憐地,帶著那份強烈的癡情,對他說:


  “記住,我活著是你的人,死了,變作鬼也跟著你!”


  但是,她正“魂”飛何處呢?如果她能再出現,哪怕是鬼魂也好!可是,殘忍啊!“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


  “涵妮,”他搖搖頭,對牆上的一張畫像說,“你不守信用,你是殘忍的!”


  喝幹了杯子裏的水,他走到書桌前麵,開亮了一盞可伸縮的、立地的工具燈,他鋪開了設計圖,開始研究起來。夜,冷而靜,窗外,雨滴正單調地、細碎地打擊著窗子,冷冷淒淒的,如泣如訴的。他埋著頭,開始專心地工作起來。


  不知工作了多久,窗外有一陣風掠過,雨滴變大了。忽然間,他聽到有人在窗玻璃上輕叩了兩下,他抬起頭來,正好看到一個女人的影子一閃,站起身來,他打開了窗子,大聲問:

  “誰?”


  撲麵是一陣夾著雨絲的冷風,窗外是一片迷蒙的黑暗,空落落的什麽人都沒有。他搖搖頭,歎息了一聲,準是剛剛想著涵妮的緣故,看來他是有些神經質了,總不可能涵妮的魂真會跑來拜訪的!關好了窗子,他剛剛坐下來,就又聽到門上有剝啄之聲,這次很清晰,很實在,他驚跳了起來,涵妮!難道她真的來了?難道一念之誠,可動天地!他衝到門邊去,大聲喊:


  “涵妮!”


  一把拉開了房門,門外果真亭亭玉立地站著一個少女,滿麵笑吟吟的。他一愣,接著就整個神經都鬆懈了下來。那不是涵妮,不是雨夜來訪的幽靈,不是聊齋裏的人物,而是個活生生的、真真實實的“人”——翠薇。


  “哦,是你!”他說,多多少少帶著點失望的味道。


  “你以為是……”翠薇沒有說完她的話。何必刺激他呢?這時代,居然還有像他這樣癡、這樣傻的男人!


  “進來吧!”雲樓說,“你淋濕了。走來的嗎?”


  “是的!”翠薇甩了甩頭發,甩落了不少水珠。


  “從你家裏?”雲樓詫異地問。


  “不,從姨媽家,這兩天我都住在姨媽家裏。”


  楊子明的家離這兒很近,隻要穿過一條新生南路就行了。雲樓看了翠薇一眼,那被雨洗過的、年輕而充滿生氣的臉龐是動人的,眼睛黑而亮,臉頰紅撲撲的,嘴裏嗬著氣,鼻頭被凍紅了。雲樓把藤椅推到她身邊,說:

  “是你姨媽叫你來的?”


  “唔,”翠薇含混地哼了一聲,“她問你在忙些什麽?”看著他,她忽然說,“雲樓,你忘恩負義!”


  “嗯?”雲樓皺了皺眉。


  “你看,我姨媽待你可真不壞,就說當初反對你和涵妮的事,人家也不是出於惡意的,是沒辦法呀!再說你生病的時候,姨媽天天守在你床邊,對親生兒子也不過這樣了,她是把對涵妮的一份感情全挪到你身上來了,而你呢,搬出來之後,十天半月都不去一下,你想想看,對還是不對?”


  雲樓愣了愣。生病的時候,那是在乍聽到涵妮噩耗之後,他曾昏倒在街頭,被路人送進醫院裏。接著,就狠狠地大病了一場,發高熱,昏迷不醒,那時,確實是雅筠衣不解帶地守在病床前麵。不隻雅筠,還有翠薇,每當他狂呼著涵妮的名字,從夢中驚醒過來,總有隻溫柔的手給他拭去額上的冷汗,那是翠薇。後來,當他出了院,住在楊家調養的時候,有個女孩一天到晚說著笑話,把青春的喜悅抖落在他的床前,那也是翠薇。忘恩負義!與其說他對雅筠忘恩負義,不如說他對翠薇負疚得更深。凝視著翠薇,那個穿著一身紅衣服,冒雨來訪的女孩!他忽然想起涵妮在海邊對他說過的話了。當一個泡沬消失的時候,必有新的泡沬繼之而起。她那時是否已預知自己即將消失,而暗示希望翠薇能替代自己?他想著,不禁對著翠薇呆住了。


  “怎麽了?”翠薇笑著問,“發什麽呆?”


  雲樓醒悟了過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說:


  “我在想,你是對的,我該去看看楊伯伯楊伯母了,隻是,那兒讓我……”


  “觸景傷情?”翠薇坦率地接了口。


  雲樓苦笑了一下。


  翠薇脫掉了大衣,在室內東張西望地走了一圈,然後停在畫架前麵,她對那畫像凝視了好一會兒。然後,她來到書桌前麵,俯身看著雲樓的設計圖,推開了設計圖,在書桌的玻璃板底下,壓著一張涵妮的鉛筆畫像,畫得並不很真實,不很相像,顯然是涵妮死後雲樓憑記憶畫的。在畫像下麵,雲樓抄錄了一闋納蘭詞:


  淚咽更無聲,止向從前悔薄情,

  憑仗丹青重省識,盈盈,一片傷心畫不成。


  別語忒分明,午夜鶼鶼夢早醒,

  卿自早醒儂自夢,更更,泣盡風前夜雨鈴。


  翠薇不太懂得詩詞,但她懂得那份傷感,抬起頭來,她凝視著雲樓,率直而誠懇地說:

  “別總是生活在過去裏,雲樓,過去的總是過去了,你再也找不回來了。”


  雲樓望著翠薇,一個好女孩!他想。如果當初不認識涵妮,恐怕一切都不同了。而現在,涵妮是那樣深地嵌進了他的靈魂和生命,他隻有在涵妮的影子裏才能找得到自己。


  “你不了解,翠薇。”他勉強地說。


  “我了解,”翠薇很快地說,深深地看著他,“涵妮是讓人難以忘懷的,是嗎?不隻你,就是我,也常常不相信她已經死了,總覺得她還活著,還活在我們的身邊。”她的眼睛裏閃著光彩,有份令人感動的溫柔,“你不知道她……她有多好!”


  “我不知道?”雲樓啞然失笑地問,用手拂去了翠薇額前的短發,然後他驚覺地說,“你的頭發濕了,去擦擦幹吧,當心受涼。”


  “沒關係,”翠薇滿不在乎地說,“我倒是想要一杯開水。”


  “開水?”雲樓歉然地說,“我來燒一點吧!”


  “算了,我來燒。”翠薇說,笑了笑,男人!天知道他是怎樣生活的!她在室內找了半天,才在一堆顏料和畫布中間找到了一個髒兮兮的電開水壺,壺蓋上又是灰塵又是顏料。她拿去洗幹淨了,灌滿水,拿到屋裏的電插頭上插了起來。環視著室內,她笑著說:“這麽髒,這麽亂,虧你能生活!”


  出於本能,她開始整理起這間淩亂的房間來,床上堆滿了髒衣服和棉被,她折疊著,清理著,把地上的廢紙和破報紙都收集起來,丟進字紙簍。雲樓看著她忙,又想起了涵妮,似乎所有女性的手,都有一個共同點,就是使男性安適。


  “再過幾天,就是耶誕節了。”翠薇一邊收拾一邊泛泛地說著。


  “唔。”雲樓應了一聲。


  “記得去年你幫我布置耶誕舞會的事嗎?今年還有沒有情緒?姨媽說,假若我們高興,她可以把客廳借給我們,讓我們好好地玩一玩。怎樣?你可以請你學校裏的同學,男的女的都可以,我也有一些朋友,每年都在我家瘋的,拉了來,我們開一個盛大的舞會,好不好?”


  雲樓沉思著沒有說話。


  “怎樣呢?雲樓?姨媽說,因為涵妮的緣故,家裏從沒有聽過年輕人熱鬧的玩樂聲,她希望讓家裏的空氣也變化一下。假若你同意,我們就到姨媽家去商量商量。”


  雲樓凝視著翠薇。


  “這是你來的目的?”他問。


  “噢,雲樓!”翠薇拋掉了手中的掃帚,直視著雲樓,突然被觸怒了,她瞪著眼睛,率直地說,“是的,這是我來的目的!別以為姨媽真想聽年輕人的笑聲,她是為了你,千方百計地想為你安排,想讓你振作,讓你快樂起來!你不要一直陰陽怪氣的,好像別人欠了你債!姨媽和姨父待你都沒話可說了,姨媽愛屋及烏,涵妮既去,她願意你重獲快樂,世界上還有比姨媽更好的人嗎?而你搬出來,躲著楊家,好像大家都對不起你似的!你想想看,你有道理沒有?”


  “翠薇,”雲樓瞪著她,帶著份苦惱的無奈,“別連珠炮似的說個沒完,你不懂,你不懂我那份心情,我但願我快樂得起來,我但願我能和年輕人一起瘋,一起玩,一起樂!可是,我不能!我……”他忽然住了口,環室四顧,他的神態是奇異的,眼睛裏燃燒著熾烈的熱情。“我寧願待在這屋裏,不是我一個人,是——和涵妮在一起。”


  翠薇驚異地看著他,張大了嘴,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好一會兒,她才錯愕地說:

  “你何必自己騙自己呢?這屋裏隻有涵妮的畫像而已!你不能永遠伴著涵妮的畫像生活呀!”


  “不隻是畫像!還有涵妮本人!”雲樓魯莽地喊,帶著幾分怒氣,“她還活著,別說她死了,她活著,最起碼,她活在我的心裏,活在我的四周,剛剛你來以前,我還看見她站在我的窗外。”


  “你瘋了!”翠薇嚷著說,“那是我呀!我怕你不在家,在窗口看了看,還敲了你的窗子,什麽涵妮?你不要永遠拒絕接受涵妮死亡的事實,我看,你簡直要去看看心理科醫生了!”


  “你少管我吧!”雲樓不快地說,“讓我過我自己的日子,我高興怎麽想就怎麽想!”


  翠薇結舌了,半晌,她才走到雲樓身邊,熱心地望著他,急切地說:


  “可是,你在逃避現實呀!你這樣會把自己弄出神經病來的!何苦呢?涵妮已經死了,你為什麽要陪葬進去呢?理智一點吧,雲樓,接受姨媽和姨父的好意,我們來過一個熱熱鬧鬧的耶誕節,說不定,你在耶誕節裏會有什麽奇遇呢!”


  “哼!”雲樓冷笑了一聲,“奇遇?除非是涵妮複活了!”他突然怔了一下,瞪著翠薇說:“是嗎?或者涵妮根本沒死,你姨媽把她藏起來了,現在,想要給我一個意外的驚喜,讓她重新出現在我眼前,是嗎?”


  “你真正是瘋了!”翠薇廢然地叫。


  “那麽,還可能有什麽奇遇呢?”雲樓無精打采地說。看到翠薇那滿臉失望的、難過的神情,他已有些於心不忍了。振作了一下,他凝視著翠薇,用鄭重的,嚴肅的,誠懇的語氣說:“我告訴你,翠薇,並不是我不識好歹,也不是我執迷不悟,隻是……隻是因為我忘不了涵妮,我實在忘不了她。我也用過種種辦法,我酗酒,我玩樂,但是我還是忘不了涵妮。舞會啦,耶誕節啦,對我都是沒有意義的,除了涵妮,而涵妮死了。”他深吸了一口氣,眼睛模糊而朦朧,“不要勸我,不要說服我,翠薇。說不定有一天我自己會從這繭裏解脫出來,說不定會有那麽一天,但,不是現在。你回去告訴楊伯伯楊伯母,我明天晚上去看他們,讓他們不要為我操心,也不要為我安排什麽,我是——”他頓了頓,眼裏有一層霧氣,聲音是沉痛而令人感動的,“我是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翠薇注視著他,他的神態,他的語氣,他的眼光……都使她感動了,深深地感動了,她感到自己的眼眶發熱而濕潤,這男孩何等令人心折!涵妮,能獲得這樣一份感情,你死而何恨?於是,她想起涵妮常為雲樓所唱的那支歌中的幾句:

  ……


  遭獵網將我捕,


  寧可死傍你足,


  縱然是恨難消,


  我亦無苦。


  涵妮,你應該無苦了,隻是,別人卻如何承受這一份苦呢!死者已矣,生者何堪!

  “雲樓,”她酸澀地微笑著,“我懂得你了,我會去告訴姨媽,但願……”她停了停,但願什麽呢?“但願涵妮能為你而複活!”


  “但願!”雲樓也微笑了,笑得更酸澀,更淒苦,更無奈。然後,他驚跳了起來,嚷著說:“開水都要滾幹了!”


  真的,那電壺裏的水正不住地從壺蓋及壺嘴裏衝出來,發出嗤嗤的響聲。翠薇驚喊了一聲,跑過去拔掉插頭,壺裏的水已經所剩無幾了。她掉過頭來看看雲樓,兩人都莫名所以地微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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