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 第三章 ·

  晚上,蕭家好熱鬧。


  為了這個“天好高”,依霞和任仲禹都趕回來了,依霞還帶來了她那四歲的女兒文文和兩歲的兒子武武。任仲禹和高皓天見麵的那份熱絡勁兒,就別提了,他們又吼又叫又跳,儼然回複了當年學生時代的活力與熱情。蕭振風不住口地說:

  “就差了一個趙誌遠!如果他也回國,我們這四大金剛就團圓了。”


  “趙誌遠在加拿大,”高皓天說,“前年我去溫哥華看過他,你們猜怎麽樣?他開了一家電器修理行,門庭若市,娶了一個洋老婆,生了三個小混血兒,一個賽一個地漂亮,我看,他在那兒生了根,是不預備回來了!”


  “這不行!”蕭振風大大地搖頭,“人不能忘本,我不反對他娶洋老婆,卻反對他在國外落地生根,皓天,把他的地址給我,我要寫封信訓訓他!”


  “振風,”高皓天說,“你還是動不動就要訓人揍人的老毛病!”


  “可不是,”任仲禹接了口,“上個月還在街上和一個計程車司機大打出手,鬧到警察局呢!”


  “振風,”高皓天慢條斯理地說,“你呀,就是當初伯父母把你的名字給取壞了,風在嘯,這還得了!走到哪兒,風刮到哪兒,怪不得娶不到老婆,都讓風給刮跑了!”


  大家哄堂大笑了起來,連依霞的父母蕭成蔭夫婦也忍不住跟著笑了起來。在這些大笑聲中,蕭振風直著脖子,逼問到高皓天的麵前來:


  “你呢?天好高,你的名字取得好,怎麽也討不著老婆呢?你說說看!”


  “誰說我的名字取得好?”高皓天聳聳肩,“天好高!君不聞:隻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乎?誰說天上有老婆可娶?除非到月亮裏去找嫦娥,可是,阿姆斯特朗先我一步去過了,準是他那副怪模樣把我國幾千年來安安靜靜的嫦娥給嚇跑了,他說月亮上隻有灰塵和岩石,從此,我就失戀到今天了!”


  大家又笑了起來,依霞一麵笑,一麵推著任仲禹。


  “看樣子,還是你這個雨中人比較有辦法,嗯?”


  “他當然有辦法了!”高皓天又接了口,“我們都還是一肩擔一口,他不但有老婆,而且文武雙全了!”


  他指的是文文和武武,任仲禹又笑,談起兒女,他總是笑的,因為兩個小家夥是他的心肝寶貝。


  多少年來,蕭家沒有這樣熱鬧的空氣了,晚餐桌上,蕭成蔭開了一瓶酒,破例準許兒子任性一醉。蕭依雲的母親蕭太太,一向是最會招待兒女的朋友的,也就是她那份好脾氣,才會弄得家裏成了青年人的聚會所。望著麵前這年輕的一群,這充滿了活力,散發著青春氣息的這一群,她就感到心裏有份沁人心脾的溫暖和滿足。麵對著那被酒染紅了麵頰的高皓天,她不自禁地想起多年以前,自己對他的喜愛更超過了任仲禹,也曾暗中希望依霞選擇他。可是,依霞卻說:


  “媽,仲禹雖然沒有皓天的能言善道,但他穩重,踏實,而癡情,皓天外表熱情,內心冷淡,他可能到處留情,卻不可能對一個女人癡心到底!”


  於是,她選擇了任仲禹。經過這麽多年,她想女兒是對的。注視著高皓天,她不由自主地問:

  “皓天,這些年來,你難道沒遇到過喜歡的女孩子嗎?怎麽還不結婚呢?”


  高皓天用手抓抓頭。


  “不是沒遇到過喜歡的女孩子,是喜歡的女孩子太多。”他笑嘻嘻地說,“伯母,人總不能把喜歡的女孩子都娶來做太太吧?”


  “聽他胡扯!”依霞說,“他隻是不甘於被婚姻所捕捉而已,他太愛自由了。”


  高皓天的臉紅了。


  “你對了,依霞。”他說,“老朋友麵前掩飾不了真相。可是……”他頓了頓,凝視著手中的酒杯,眼底浮上一層深思的色彩,“我可能要被捕捉了!”


  “真的?”依霞大叫。


  “是誰?是誰?”蕭振風興奮地問。


  “好啊,”任仲禹喊,“到現在才說出來,賣什麽關子?原來你是回國結婚的!”


  “別鬧,別鬧,”高暗天說,“你們根本不了解,就亂吵一陣。”


  “是怎麽回事?”蕭振風問。


  “是我爸爸和我媽,他們想抱孫子!我是家裏的獨生子,沒人可以代我滿足父母的期望,所以,”他又聳聳肩,“我被逼了回來,他們已經代我物色了一打女孩子,等我去挑選,哈哈!”他忽然爽朗地大笑了起來,“你們猜,我這個受過最現代的教育、有最新潮的思想、最受不了羈絆與拘束的人,最近一個月在忙些什麽?我老實告訴你們吧,我在‘相親’!哈哈!”他又笑,充滿了自嘲和揶揄,“我母親說,我如果再不結婚,她就自殺,你們瞧,嚴不嚴重?”


  “這還是為了你好,”蕭太太笑著說,“你不能了解做父母的心!”


  “您呢?伯母?”高皓天望著蕭太太,“您也想早些抱孫子嗎?您也希望振風馬上結婚嗎?”


  “我不同,”蕭太太搖了搖頭,微笑著,“兒女的婚姻是兒女終身的事,不是我終身的事,我尊重他們的選擇。至於抱孫子嘛,”她笑得更深了,“還是聽其自然的好!”


  “您瞧!”高皓天叫著,“您的思想就比我母親清楚多了!應該介紹她來見您,讓您開導開導她!”


  “算了,”蕭振風說,“你媽那種老頑固,和我媽根本是兩個世界裏的人,見了麵準是‘話不投機半句多’!還是不見的好!”


  “振風!”蕭太太笑著罵,“怎麽這樣說話呢?”


  “他說得半點也不錯!”高皓天立即接口,“我媽是個名副其實的老頑固!”


  “啊呀!”蕭太太失笑地叫出來,“你們這些孩子還得了?背後就這樣隨便批評父母!你們三個,背後大概也喊我老頑固吧!”


  “天地良心!發誓沒有!”蕭振風說,用手一把攬住母親的肩,“媽,你是天下最好最好最好的母親!”


  “哦,哦,別灌迷湯了,這麽大的人還撒嬌!”蕭太太笑罵著,卻無法掩飾唇邊那驕傲而發自內心的笑。


  高皓天看著這一切,他點了點頭,有片刻時間,笑容從他的唇邊隱去,他看來忽然深沉了許多。望著蕭太太,他誠懇地說:


  “伯母,說真心話,我一直羨慕你們的家庭!”


  “是嗎?”蕭太太感動地說,“那麽,你就該常常來玩!”


  “以後,可能來得讓你嫌煩呢!記得以前我們差點把房子拆掉的情形嗎?”


  “怎麽不記得?”蕭太太笑著,“有一次我從外麵回家,那時住的還是日本式的房子,你們正在花園裏烤肉吃,我一進門就聽到振風在說:‘拆那扇紙門吧,反正日式房子有門沒門都差不多!’我進去一看,嘻!不得了,你們已經燒掉兩扇紙門了!正在拆第三扇呢!”


  這一提起,大家就都又哄然大笑了起來。一時間,舊時往日,如在目前,大家又笑又說,熱鬧得不得了,高皓天的目光忽然和蕭依雲的接觸了,她始終反常地安靜,隻是微笑地望著他們笑鬧,好像她又成了一個被排擠在外的“黃毛丫頭”,高皓天一經接觸到那對眼光,就抑製不住心中一陣奇異的震蕩,多麽清亮靈活的眸子!帶著那麽一份慧黯及調皮的神態……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纏繞在他們的腳下,拍著手,把他們四大金剛編成歌遙來唱……他凝神片刻。


  “依雲!”他喊。


  “什麽?”依雲一震。


  “記得你以前編了一支歌謠來笑我們嗎?”


  “是呀!”依雲笑了,不知所以地紅了臉。


  “還記得嗎?”


  “當然。”


  “念來聽聽看。”


  依雲微側著頭,想了想,還沒念,就忍不住先笑起來了,一麵笑,她一麵念:


  大哥見人叫一叫,

  二哥見人跳一跳,

  三哥見人笑一笑,

  四哥見人鬧一鬧,

  四隻猴子蹦蹦跳,

  四隻烏鴉呱呱叫,

  四隻蒼蠅滿屋繞,

  四隻狗熊姓什麽?

  姓蕭,姓任,姓高,與姓趙!


  她一念完,滿桌的人已經笑彎了腰。高皓天笑停了,瞪著依雲說:“說老實話,黃毛丫頭,你這個歌謠作得還挺不錯的,你一定生來就有文學天才!幾句話,可以說把我們幾個都勾活了。”


  “好,好,好,”蕭振風說,“皓天,你要承認自己是什麽蒼蠅啦,烏鴉啦,猴子啦,狗熊啦……我並不反對,可別把我也拉進去!依雲最大的天才就是會挖苦人,將來非嫁個磨人老公不可!”


  “哥哥!”依雲瞪著眼嚷,“你當心……”


  “得了,得了,小妹,”蕭振風慌忙投降,“我怕你,怕你!現在你是老師了,一定更凶了!”


  一句話提醒了蕭家的人,隻因為被高皓天的出現弄昏了頭!都沒有問問蕭依雲第一天上課的情形,大家紛紛詢問,可是,依雲卻避開了學校的問題。而高皓天是那樣容易吸引人,所以,一會兒,題目就又圍繞著高皓天打轉了。飯後,大家散坐在客廳內。傭人阿香抱來了武武,那孩子正哭哭啼啼地找媽媽。依霞把孩子緊緊地攬在懷內,用小手帕拭著他的淚痕,不住口地說:


  “啊啊,小武武乖,哦哦,媽媽疼,媽媽愛,武武不哭!武武是乖寶寶。”


  小文文梳了兩條小辮子,隻是靜悄悄地依偎在任仲禹的膝前,像一隻依人的小鳥。任仲禹不住憐愛地用手撫摸著文文的頭發。高皓天看著這一切,輕歎了一口氣。


  “當父親是什麽滋味?仲禹?”他問。


  任仲禹呆了呆,唇邊浮起一個複雜的笑。


  “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他說,注視著高皓天,“隻有等你自己當了父親,你才能了解其中的滋味。”


  蕭依雲望著那兩個孩子,因為剛剛提到了她當老師的事情,又因為麵前這兩條小生命,使她又勾起了對“生命”的懷疑,她呆著,愣著,忽然間默默地出起神來了。蕭振風他們又開始熱心地談話,從過去的時光,談到離別的日子,談到現在的工作,談到未來的計劃,談到世界大局,談到美金貶值,談到政治,談到社會……話題越扯越大,越扯越遠……時間是越來越晚,夜色越來越濃,小武武躺在依霞懷裏睡著了,小文文搖頭晃腦地打瞌睡……高皓天站起身來,說他必須回家了。任仲禹和依霞也乘機站起來,聲稱一起出去。於是,一陣混亂,找文文的小大衣,找武武的小鞋子,文文丟了小手絹,武武刻不離身的小手槍也不見了……於是,找東西的找東西,給孩子們穿衣服的穿衣服,大家告辭的告辭,叮囑的叮囑……高皓天悄悄走到依雲的身邊,輕聲說:

  “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是個很矛盾的人物?”


  “怎麽?”她怔了怔。


  “活潑的時候,你像一團跳躍的火焰,沉靜的時候,你像一潭深不見底的湖水。”


  她抬眼看他,於是,一瞬間,她在他眼底讀出了許許多多的東西:有關懷,有探測,有研究,有了解。她的心猛跳了兩下,血液就往頭裏衝去,她的麵頰發熱了。


  “沒有人是火與水的組合。”她說。


  “你正是火與水的組合!”他說。


  她凝視他,於是,她明白了,整晚,他雖然在高談闊論,他卻也一直在觀察著她——用一種平等的眼光來觀察,並非把她看成一個黃毛丫頭!她垂下了眼簾,生平第一次,感到一陣乍驚乍喜的浪潮,在她體內緩慢地衝激流蕩,她低俯著頭,不敢揚起眼睫來了。


  然後,客人走了。


  深夜,依雲仰躺在床上,用手枕著頭,她張大了眼睛,了無睡意地望著天花板。當母親的腳步聲在門外響起時,她喊了一聲:

  “媽媽!”


  蕭太太走了進來,微笑地坐在床沿上,望著她那滿腹心事的小女兒。


  “什麽事?依雲?”她慈祥地問。


  她想著俞碧菡,她想著李雅娟,她想著高皓天那急於抱孫子的母親,她想著文文和武武……


  “媽,假若你沒生大哥,你會覺得很遺憾嗎?”


  蕭太太愣了一下。


  “為什麽單提你大哥?”她問,“沒有生你們任何一個,對我都是遺憾。”


  “你‘要’我們每一個嗎?”


  “當然!你怎麽問出這樣的傻問題?”


  “可是,大哥是個兒子呢!”


  蕭太太噗嗤一笑。


  “對我,兒子和女兒完全一樣。”


  “並不是對每個人都如此,是嗎?”她說,想著李雅娟,和那新出世的小女嬰,“媽媽,告訴我,生命的意義是什麽?”


  蕭太太深深地望著依雲,她沉思了。


  “我不知道,依雲,你問住了我。”她說,“對我而言,生命是一種喜悅。”


  “並不是對每個人都如此,是嗎?”她再說。


  蕭太太沉默了一會兒。


  “對你呢?依雲?”


  依雲揚起睫毛,看著天花板,看著窗子,窗玻璃上有雨珠的反光,夜色裏有街燈的璀燦,她忽然笑了。坐起身來,她一把抱住了母親的脖子,重重地吻她。


  “媽媽,謝謝你給了我生命,我喜歡它,真的。”


  蕭太太的眼眶潮濕。


  “你是個小瘋丫頭,依雲。”她感動地說,“你有個稀奇古怪的小腦袋,裝滿了稀奇古怪的思想。我不見得很了解你,但是,我好愛好愛你。”


  “媽媽,我也好愛好愛你!”


  蕭太太屏息片刻。


  “依雲,”她沉思著說,“你剛剛問我生命的意義在哪裏?我答不出來,現在,我可以告訴你了。”


  “在哪裏?”


  “就在你這句話裏:我好愛好愛你!就在這句話裏,依雲,就因為這句話,生命才綿延不斷,不是嗎?”


  是嗎?依雲不知道:有些生命在盼望中誕生,有些生命在詛咒中誕生,是不是每一條生命都產生在愛裏?滋養在愛裏?她望著母親,笑了。無論如何,母親是個好母親,天下最好的!她不願再給母親增加問題了,她必須自己去想,自己去分析,用自己的生命去探索。


  “我想是的。”她輕聲說。


  “好了,睡吧!”蕭太太掖著她的棉被。


  於是,她睡了。合著眼睛,她不斷想著:生命在愛裏,生命在喜悅裏,生命在笑裏,生命在希望裏……明天,她要去找俞碧菡,告訴她這一點,不管她信不信!明天,希望不要下雨,是個好天氣!明天,那個天好高還會來嗎?……她羞澀地把頭埋進軟軟的枕頭裏,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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