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 第二章 ·

  鍾可慧站在鏡子前麵,仔細地打量著自己。


  她有一頭柔細烏黑的頭發,不長不短,剛剛齊肩披著,光潔而飄逸。她的眉毛秀氣,眼睛大而明亮,睫毛長得可以在上麵橫放一支鉛筆。她的鼻子不高,卻小巧宜人,嘴唇薄薄的,嘴角微向上翹,有些調皮相。她身材不高,才隻有一百六十四公分,這是她最引以為憾的事。奶奶總是說,還小呢,還會長高呢!可是,她知道,已經滿十八歲了,她從十六歲起,就沒長高過一公分!


  十八歲!十八歲是個美好的年齡,不是嗎?她對著鏡子抬了抬眉毛,眼珠靈活地轉了轉。她穿了件寬腰身最流行的粉紅色毛衣,有兩個布口袋在毛衣前麵,可以把雙手都攏進去。一條緊身的粉紅色AB褲,燈芯絨的,顯得她的腿修長而勻稱。她在鏡子前輕輕旋轉了一下身子,說真的,她很滿意自己,從小,她就知道自己長得漂亮,全家都稱讚她漂亮,有張老天給你的好容貌是你的幸運。她曾為自己的容貌驕傲過,直到賀盼雲闖入她的家,她的世界,她才驀然了解到一件事,美麗兩個字包容了太多東西,風度、儀表、談吐、氣質,甚至思想、學問、深度、感情……都在內。她趕不上盼雲,盼雲是個女人,而你,鍾可慧,你隻是個孩子!

  她對盼雲幾乎有些崇拜,雖然她從不把這種崇拜流露出來。她崇拜盼雲的雅致,盼雲的文靜,盼雲的古典,盼雲的輕柔……以至於盼雲不用說話,而隻是默默瞅著人的那種神韻。那是學都學不來的,是與生俱來的一種深幽的美。就是這種美捉住小叔的吧!小叔,那驕傲的男人,那男人中的男人,曾經打賭沒有一個女人會捉住他,結果仍然向盼雲俯首稱臣,什麽獨身主義,什麽終身不娶都飛了。結果呢……結果是想都想不到的意外!是人生最最慘痛的悲劇!小叔,小叔,小叔……她瞪著鏡子,驀然轉身,不要想小叔了。今天太陽出來了,今天是個好日子,今天晚上要去參加蘇家的舞會,蘇珮珮過十九歲生日,她說要開個迪斯科舞會!


  迪斯科!可慧是那麽迷迪斯科呀!迷得都快變成病態了。她情不自禁地跑到唱機邊,放上一張唱片,身子就跟著音樂舞動起來。她知道自己跳得好,她安心要在蘇珮珮的生日舞會上出出風頭。隻是,自己的舞伴太差勁了,徐大偉跳起舞來活像隻抽筋的大猩猩!


  想起徐大偉她就一陣煩,爸爸、媽媽、奶奶都喜歡徐大偉,她卻總覺得徐大偉有些木訥,她最受不了的就是木訥,平常反應遲鈍也罷了,跳舞像抽筋的猩猩是最不可原諒的大缺點,僅僅憑這一項缺點,就該把徐大偉“淘汰出局”。


  一支曲子完了,她停下來,跳得身子都發熱了。走過去,她關掉唱機,看看手表,已經快五點鍾了,太陽已經落山,今晚講好去蘇家吃自助餐,那該死的徐大偉怎麽到現在還不來接她,大家都說好要早去早開始。徐大偉就是徐大偉,什麽事都慢半拍!


  樓下有門鈴響,她側耳傾聽,該是徐大偉來了。樓下有一陣騷動,奶奶爸爸媽媽的聲音都有。她抓起床上的小皮包,和包裝好了要給蘇珮珮的生日禮物,打開房門,她輕快地直衝下樓。


  才到樓梯上,她就聽到一陣小狗的輕吠聲。怎麽?家裏有隻小狗?她好奇地看過去,立刻看到那一身黑衣的盼雲,正坐在沙發裏,懷中緊抱著一隻雪白色的小狗。那小狗渾身的長毛披頭散發,把眼睛都遮住了,毛茸茸的倒可愛得厲害。她聽到奶奶正在說:

  “……家裏都是地毯,小狗總是小狗,吃喝拉撒,弄髒了誰收拾,何媽已經夠忙了……”


  “我會訓練它!”盼雲低聲說,聲音裏帶著種軟軟的消沉。可慧不由自主地望向她的臉,她臉上也有那股消沉,那股近乎無助的消沉,她肩上也有那份消沉,事實上,她渾身上下都卷裹在一團消沉中。自從小叔出事後,她就是這樣的,消沉、落寞、憂鬱、沉默……而了無生氣。現在,她那望著小狗的眼光裏,是她最近唯一露出的一抹溫柔,不知怎的,可慧被這一點溫柔所打動了。她輕快地跑了過去,決心要助盼雲一臂之力,否則,她知道,有潔癖的奶奶是決不會收容這小動物的。


  “啊唷,”可慧誇張地叫著,伸手去輕觸那團白毛。“多可愛的小狗哦!你從哪裏弄來的?”


  “買的。”盼雲說,望向奶奶。“媽,我會管它,給它洗澡、梳毛、喂牛奶,訓練它大小便……媽,讓我留它下來,好不好?”


  “哇噻!”可慧撫摸著小狗,一陣驚呼。“哇噻!好漂亮的黑眼睛哦!哇噻,好漂亮的小鼻子!真逗!噢,奶奶!咱們留下來,我幫小嬸嬸一起照顧它!奶奶!我們留下它來,我喜歡它!”


  “可慧!”可慧的媽媽——翠薇——在一邊開了口,她正坐在沙發中鉤一條可慧的長圍巾。臉上有種“置身事外”的表情。“你別跟著起哄,養狗有養狗的麻煩!”


  “媽!”可慧對母親做了個鬼臉。“你也別跟著奶奶投反對票,養狗有養狗的樂趣!”


  “小心點,丫頭!”鍾文牧——可慧的父親——從沙發後麵繞了出來,用手上卷成一卷的晚報敲了敲可慧的腦袋。“你越來越沒大沒小了。家裏的事,奶奶做主,你少發表意見!”


  “不許發表意見?”可慧瞪著圓眼睛,天真地望著父親。“不許嗎?”


  “不許。”鍾文牧說。


  “那麽,我是個木偶人。”可慧伸出胳膊,眼珠不動,一蹦一蹦地“跳”到奶奶麵前去,動作裏充滿了舞蹈的韻律。她從小就有舞蹈和表演的天才。她輕快地停在奶奶麵前,像木偶般慢慢地移動、旋轉,然後用背對著奶奶,說,“拜托一下,奶奶,我背上有個螺絲開關,拜托幫我上一下弦,轉轉緊,木偶快要動不了了。”


  奶奶推了推老花眼鏡,笑了。用手在可慧肩膀上拍了拍,她憐愛地歎口氣說:

  “拿你這丫頭真沒辦法!好了,咱們就養了這條小狗吧!可慧,你跟我負責任,弄髒了地毯我找你!”


  “謝謝你,奶奶!”可慧轉回身子,擁抱了一下祖母。奶奶推開她,仔細看她。


  “打扮得這麽漂亮,要幹嗎?身上是什麽香味?”


  “鴉片。”


  “什麽?”奶奶豎起耳朵。


  “鴉片哪!”可慧笑著嚷,卷到盼雲身邊去,“小嬸嬸,你告訴奶奶,鴉片是什麽,還是你上次從歐洲帶回來送我的呢!”


  歐洲。盼雲的心又一沉,一陣絞痛。她抬起頭來,輕聲說了句:


  “鴉片是一種新出品的名牌香水。”


  “香水叫這種怪名字?”奶奶不滿地推著眼鏡。“趕明兒我看水煙袋都會變成裝飾品!”


  “這倒是真的。”鍾文牧接口,“我親眼看到陽明山一家外國人把水煙筒放在壁爐上陳列,認為是藝術品!連中國以前三寸金蓮的繡花鞋,都當寶貝,放在一塊兒。”


  “這是侮辱。”可慧跳跳腳,直著脖子嚷,“爸,你就該給他扔到垃圾箱去,你該告訴那家外國人,中國有真正的藝術品——帶他到故宮博物院去!對,他需要去一下故宮博物院,了解一下中國文化……”


  文牧瞅著女兒,微笑著,他的眼睛深黝慧黠,這是鍾家的特征,文樵也有同樣漂亮的一對眼睛。他瞅著女兒,眼角卻下意識地飄向盼雲。盼雲正輕悄地站起身來,不受注意地抱著小狗走往廚房,立刻,廚房裏傳來衝牛奶聲,杯碟聲,和盼雲那柔柔潤潤的低喚聲:


  “尼尼,來喝牛奶!尼尼,瞧你這副饞相!”


  尼尼?什麽怪名字?文牧的思緒轉回女兒的身上:

  “你意見很多,你慷慨激昂,而你身上搽的是鴉片香水。”


  “呃,”可慧一怔。“這不同。香水和化妝品的名字要新奇,才能引人注意……呃,”她也聽到盼雲的聲音了。“說到名字,小嬸嬸這隻狗居然叫‘你你’,夠特別了,將來再養一隻,可以取名字叫‘他他’!爸,我告訴你!我有個同學,姓古名怪,你信不信?”


  “信。”文牧一個勁兒地點頭。“她和你準是結拜姐妹。說不定,你還有同學姓三名八,姓小名醜,姓……”


  “你不信!”可慧聳聳肩,斜睨著父親。“你當我說笑話呢!我們班上還有個男生姓老,他說他將來有了兒子,要給他取個單名叫‘爺’,那麽,人人都要叫他兒子老爺。我問他,他自己怎麽叫兒子呢?他就呆住了。所以,現在我們全班同學都叫這位姓老的同學作‘老笨牛’……哈哈!”她天真地笑彎了腰。“哈哈!好玩吧?哈哈……”


  一陣門鈴,打斷了可慧的笑語呢噥,她側耳傾聽,何媽去開了門,她收住了笑,一本正經地對父親說:


  “老笨牛的結拜兄弟來了。”


  “誰嗬?”奶奶不解地問。


  “徐大偉呀!他來接我的!我走了!”她抓起桌上的皮包和禮物,“奶奶,爸爸,媽媽,小嬸嬸,何媽,尼尼,大家再見!我去參加舞會,你們都不要給我等門,我自己有鑰匙,你們知道,這種舞會不會很早散的!”


  “不許回家太晚!”文牧嚷。


  “不許?”可慧又做了一個“木偶”舞姿,對父親翩然一笑。“爸,這兩個字你用得很多,每次都浪費,而且影響父女感情,你何苦呢?拜!”


  她衝向大門口,花園內,徐大偉那修長的身子正站在石板鋪的小徑上,仰著他那長脖子,在張望著。看到可慧,他立刻笑著彎了彎腰:

  “抱歉,遲到了半小時!”


  “什麽?才半小時嗎?”可慧故意瞪圓眼睛,大驚小怪地說,“哇噻!真偉大!我以為你起碼要遲到一小時的!”


  “好了,少損人了。小姐。”徐大偉笑著,他戴著副金絲邊眼鏡,外表文質彬彬,絕不像可慧形容的那麽“遲鈍”。其實,他是相當優秀的。他和可慧是同學,不過,可慧才念大一,他已經念大四,可慧在文學院,他卻在工學院。他脾氣生來就是慢條斯理的。可慧正相反,是個急脾氣,兩人湊在一堆,就難免吵吵鬧鬧。“我遲到有原因。”他慢吞吞地聲明。


  “有原因?什麽鬼原因?你每次都有原因!”


  “這次是真的。”徐大偉一本正經地點頭,“起先是,蘇珮珮說女生太少,男生太多,我去找女生!”


  “你去找女生?”可慧又挑起眉毛。“你認得的女生還不少哇!”


  “當然,我有三個妹妹兩個姐姐,外帶妹妹的朋友,姐姐的朋友,妹妹朋友的朋友,姐姐朋友的朋友……”


  “好了!少貧嘴!還有呢?”


  “他們沒樂隊呀!用唱片太沒勁了。所以,我去請我們醫學院那個‘埃及人’樂隊呀!”


  “埃及人?”可慧不能呼吸了,雙頰都因興奮而漲紅了。“你請到了嗎?”她屏息問。


  “當然請到了。”


  “每一個人嗎?”


  “當然每一個人!”


  “包括高寒嗎?”


  “不止高寒,高寒的弟弟高望也去,他們兄弟兩個唱起和聲來,你知道,簡直棒透了。”


  可慧興奮地一把抓住徐大偉的胳膊,把本來想大發作一陣的怒氣全咽下去了。她拉住他就往花園外跑,嘴裏不住地說:

  “那麽,咱們快去吧,還等什麽?走吧走吧!”


  “可慧!”一個溫柔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


  她回過頭去,盼雲正扶著門框,站在大門口的台階上,對她靜靜地注視著。她的眼光柔柔的,盛滿了感激,盛滿了溫存。她輕聲說:

  “謝謝你,可慧。”


  可慧怔了怔,謝什麽呢?噢,那隻小狗!在即將來臨的“埃及人”的喜悅裏,她簡直忘記那隻微不足道的小狗了。她搖搖頭,笑笑。望著盼雲,忽然,她又看到盼雲渾身上下圍裹著像霧般的蒼茫灰暗了,又看到她的消沉落寞和絕望了。她站在那兒,一襲黑衣,長發垂腰,白淨的麵龐上,是已經被輾碎了的青春。兩年前,那輛輾死小叔的汽車,把盼雲的青春也同時輾碎了。小叔死了,全家的悲哀加起來沒有盼雲一個人的多,因為對全家每個人來說,小叔都隻是一部分,唯有對盼雲,小叔是她的全部。可慧抬起頭,癡癡地看著盼雲,那麽美,那麽美嗬!那麽年輕那麽年輕嗬!那盈盈如水的眼睛,那柔柔如夢的神情……小叔屍骨已寒,賀盼雲嗬賀盼雲,你比我大不了幾歲,你何必要跟著陪葬呢!

  驀然間,她放開了徐大偉,她那激動派的個性又來了。她衝到盼雲麵前,熱切地抓住盼雲的手,熱切地搖撼著她,熱切地說:

  “聽我說,你跟我們一起去吧!”


  “什麽?”盼雲愣了愣。“去哪兒?”


  “舞會嗬!”可慧叫著,“去跳迪斯科嗬!你待在家裏也沒事做,為什麽不跟我們一起去呢?你知道,我們也請了賀倩雲。”


  “哦,”盼雲虛弱地微笑了一下,那笑容黯淡輕飄得像浮在空中的暮色。“謝謝你,我不去。”


  “去,去,你要去!”可慧更加激動,更加熱切了。“去把你的黑衣服換掉,去穿件鮮豔的,去搽點兒口紅胭脂,去噴點兒鴉片……去,去!小嬸,你知道我們這是什麽時代了嗎?我們跳迪斯科,我們唱民歌,我們有個樂隊,叫埃及人,你聽說過嗎?好有名好有名,你去問你妹妹,倩雲一定知道!你要去!小嬸,去聽他們唱歌,去跳舞,去活動一下筋骨,你就不會這麽悲哀了!請你不要——”她一口氣說到這兒,那句早就哽在喉嚨口的話就忍不住衝口而出了,“不要再扮演寡婦的角色了!你才廿四歲,你該忘掉小叔,去交男朋友去!”


  盼雲像挨了一棍,她踉蹌後退,用手緊握著門框,她睜大眼睛,望著麵前這張年輕激動而熱情的臉龐。她很感動,感動得心髒急劇地跳動起來,眼眶也發熱了。她咬咬嘴唇,可慧啊可慧,你實在好心,實在善良。但是,你不了解愛情,不了解那種絕望到底的悲切和無助,那種萬念俱灰、了無生趣的痛楚……你太年輕了,你不懂。


  “可慧,”她喃喃地開了口。“我不行!我不能去!我真的不……不想去!”


  “為什麽?為什麽?”可慧嚷著,搖撼著她的手。“你為什麽要埋葬掉你的歡樂?為什麽要……”


  “不為什麽,可慧。”她打斷了她,幽幽地說,“我並沒有‘埋葬’我的歡樂,我是‘失去’了我的歡樂,這兩者之間的意義並不相同。”


  “那麽,去找回來!把失去的找回來!”可慧仍然激動地嚷著。


  “好,”她忍耐地咬緊牙關,“去找回來,可慧,你去把你小叔找回來!”


  可慧張著嘴,仰望著她,一時間,竟無言以答。然後,她廢然地搖搖頭,發現自己做了件很笨很蠢很無意義的事。她不再說話,轉過身子,她拉住了在一邊呆看的徐大偉,悶著頭就穿過花園,逕直走出大門了。


  盼雲依然靠在門邊,暮色已經遊過來了,天空早就暗了,暮色充滿在花園裏,那些月季,那些扶桑,那些冬青樹……都變得暗幢幢的了。她望著那盛滿暮色的大院落,一時之間,不想移動腳步,也不想走回那燈火通明的客廳,她隻是這樣站著,心裏幾乎是空的,幾乎連思想都沒有。


  “你知道嗎?可慧的話雖然有些孩子氣,說得倒非常有道理!”


  她聽到一個聲音在對她說,一個男性的低沉的聲音,她的心不自禁地猛然一跳,文樵嗎?你在哪兒?她迅速回頭,要抓住這聲音,於是,她發現,文牧正站在她身邊,手裏捧著她那隻白毛小狗。她的心沉進了地底,眼光黯淡了。他們兄弟的聲音真像啊。


  “進來吧!”文牧說,“門口很涼,風很大呢!”


  她被動地、順從地轉身向屋內走去。


  文牧遞上了她的小狗。


  “抱上樓去吧!”他低聲說,“剛剛已經在地毯上闖過禍了。當心媽看到又要說話。”


  她接過小狗,對他感激地點點頭。


  “你叫它什麽?”文牧好奇地問,“你你嗎?”


  “是尼尼。”她低語,想解釋這兩個字,想到威尼斯,想到小橋運河,想到貢多拉,她咽回了她那複雜的解釋,變成了一句最簡單的話,“尼姑的尼。”


  “哦!”文牧怔著。


  她抱著尼尼,一步一步地挨上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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