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 第一章 ·

  晚上,在紀家,總是很熱鬧的。


  一屋子的客人,一屋子的笑語,把紀家的客廳填得滿滿的。何況,除客人以外,還有紀訪槐和紀訪萍兄妹兩個所抖落的歡愉,散播在全客廳的每個角落中,把那初秋剛剛帶來的幾絲蕭瑟感,全都趕出了室外。


  紀家是歡樂的。


  但是,紀訪竹卻不屬於那間笑語喧嘩的客廳。她獨自坐在自己的臥室中,蜷縮在一張圓形的藤椅裏。一盞落地的弧形吊燈,伸在她的頭頂,一圈柔柔的光線,把她整個地籠罩住。她坐在那兒,懷裏攤著一本書。她用手托著下巴,呆呆地,靜靜地,深深地出著神。漸漸地,她的眼眶濕潤,有兩抹霧氣在眼中凝聚,終於變成兩滴淚珠,沿著她的麵頰,滾落在書頁上,滾落在裙褶裏。


  紀家人人在歡笑。


  紀訪竹獨自在流淚。


  訪竹聽不到外麵的笑聲,雖然客廳距離她的臥室也不過是幾步之遙。這種新建的大廈,每個單位都是三房兩廳或四房兩廳,廳與房之間,就都隻有個小走道而已。隔著設備絕對擋不住七八個人的歡笑。但是,訪竹就是聽不到那些笑聲,因為她正深陷在另一個世界裏。


  她那麽安靜,那麽專心,那麽出神。以至於房門突然被衝開的時候,她都幾乎沒有被驚動。隻是抬起那對淚汪汪的眼睛,微帶困惑地看著房門。


  訪萍正帶著滿臉的興奮和歡笑衝進門來,一眼看到淚眼凝注的訪竹,笑容僵在她的唇邊。她張開嘴,瞪大眼睛,驚詫地嚷:

  “怎麽了?訪竹?”


  訪竹用手背拭去頦下的淚珠,對訪萍微微地搖了搖頭,大眼睛明亮地睜著,淚珠洗亮了那對黑白分明的眸子。她有股天真的、無辜的神情,很悲哀的無辜,很沉靜的無辜,好像訪萍問了一個傻問題。


  “老天爺!”訪萍喊,走進室內,從化妝桌上拿了一張化妝紙,遞給訪竹。“你又發生什麽事了?全家在客廳鬧得天翻地覆,你居然一個人躲在房裏哭。是誰欺侮你啦?還是你生病啦?”


  訪竹搖頭,用化妝紙拭幹淨了眼睛。


  “是……是安瑙。”她輕聲地說。


  “什麽?”訪萍完全沒聽清楚。“樟腦丸嗎?樟腦怎麽了?樟腦粉弄到你眼睛裏去了嗎?”


  “唉!”訪竹大大一歎,那份天真的無辜就更誠摯了,使她的臉龐生動而純潔。眉目間是一片動人的溫柔。“我說的是哈安瑙。”她解釋著,“哈安瑙是一個人名。”


  “哦!”訪萍恍然地,眼睛睜得更大了。“哈安瑙!是蒙古人嗎?我認識一個蒙古人姓哈。這種怪姓也隻有蒙古人有。好了,訪竹。這個蒙古人怎麽欺侮你了?”


  “唉!”訪竹又是一聲輕輕低歎。“哈安瑙不是蒙古人,她是英國人!”


  “英國人?”訪萍的眉毛挑得好高好高,眼睛也睜得更大更大。“我的好姐姐,你說清楚一點行不行?這個英國人怎麽會跑到台灣來,弄得你眼淚汪汪地關著房門哭。你告訴我,我找哈安瑙算賬去!”


  “你找不到她,她是十七世紀的人!”


  “啊呀!”訪萍嚷著,跌坐在一張椅子中,呻吟似的說,“十七世紀的英國人,讓我的姐姐哭腫了眼睛,哼哼,這筆賬怎麽算?我是越攪越糊塗了!”


  “她真可憐極了,太可憐了,但是,她又那麽勇敢,那麽固執,那麽堅強。”訪竹看著訪萍,一本正經地、熱烈地、真摯地說,“她十九歲遇到理察,一見鍾情。他們訂了婚,可是,在結婚前,哈安瑙騎馬摔成了殘廢,從此,她再也不肯見理察……”


  訪萍越聽越驚奇,越聽越迷糊。忽然間,她有些明白了,跳了起來,衝到訪竹身邊,把訪竹懷中那本沾著淚水的書“啪”地合攏,看看封麵,赫然是徐鍾珮翻譯的一本小說《哈安瑙小姐》!她這才真正地恍然大悟!搞了半天,原來這個呆子姐姐是在為小說中的人物掉眼淚,居然還哭得那麽傷心!她又好氣又好笑,真不懂,訪竹怎麽會和她是姐妹。她是永遠嘻嘻哈哈的樂天派,訪竹卻那麽善感又那麽細致。有時,訪萍會認為自己是訪竹的姐姐,而不是妹妹,雖然事實上她們也隻差一歲。但,訪萍樂觀豪邁,有男兒風,訪竹卻“女性”得細嫩,嫩得就讓人想保護她。


  “好了!好了!”訪萍一迭連聲地打斷了訪竹的敘述。“把你的小說收起來吧!跟我到客廳裏去!你如果一天到晚為什麽十七世紀的英國老太婆掉眼淚……”


  “她不是老太婆,”訪竹耐心地解釋,“她認識理察的時候才十九歲!和你現在一樣大。”


  “但是,她現在已經三百多歲了!”訪萍大聲說,“哎呀!訪竹!你不要發傻好不好?起來起來!把眼睛擦一擦,快到客廳裏來!你猜,外麵有誰來了?”


  “我知道。”訪竹說,“是何亞沛!”


  “當然是何亞沛!”訪萍不耐地跺跺腳,亞沛幾乎每晚來報到,似乎從小就在追求這姐妹二人了。還用得著訪竹來猜?“告訴你,亞沛帶來了他的朋友,那個顧飛帆!”


  “顧飛帆?”訪竹困惑地皺皺眉。“他是幹什麽的?我該知道他嗎?”


  “哎呀!”訪萍拉起了訪竹,“就是那個在印度打老虎的人!你怎麽忘了?那個傳奇人物!亞沛一天到晚說他,他剛從印度回來!你快出來,聽他說打老虎的經過!”


  “他真的打過老虎?”訪竹不信任地問。


  “出來!出來!你聽他自己說,才有趣呢!他差點被老虎咬掉一條腿呢!來,跟我來!”


  訪萍抓住了訪竹的手,把她懷裏那本小說搶下來,丟在床上。不由分說地就把訪竹拖出了房門,一直拖到客廳裏去。


  “爸,媽!”訪萍一邊拉著姐姐,一邊揚著聲音喊,“我總算把咱們家的大小姐給請出來了!她正在為英國一個三百多歲的老太婆哭呢!喂!顧飛帆,你再說一次你打那隻老虎的事,我姐姐沒聽到!”


  “訪萍!”紀醉山回頭望著那相偕而出的姐妹二人,心裏就湧起一股莫名的幸福和驕傲感,有這樣一對女兒是值得欣慰的。訪竹嫵媚輕柔,古典纖雅,飄然如白雲出岫。訪萍卻活潑明朗,現代熱情,瀟灑如玉樹臨風。這對女兒是他掌中珍寶,許多時候,他覺得自己愛兩個女兒更勝過愛那獨生兒子訪槐。當然,訪槐是很好的,優秀的,能幹的。卻沒有這對女兒那種對比的美感,和那種貼心的親切。他不知道,妻子明霞是不是和他有相同的感覺,母親應該比父親更和女兒親近。但是,明霞是個極端理智的女人,她總是很小心地保持著公正,對兒女都“一視同仁”。一視同仁?紀醉山知道自己是做不到的,手指頭伸出來也各有長短,三個孩子中,他最寵愛訪竹,卻最欣賞訪萍。現在,他瞪著那口無遮攔、大而化之的訪萍,微笑就不由自主地湧上唇邊。“你怎麽和人家第一次見麵,就連名帶姓地亂喊?顧飛帆比你總大了十來歲,你該喊一聲顧大哥才對。”


  “啊呀!爸爸!”訪萍嚷著,“什麽大哥小弟的最肉麻了,咱們家,連姐妹都叫名字呢……”


  “這就是你不對!”紀醉山笑著說,“從小,要你叫哥哥姐姐你就不肯叫,跟著我們喊名字……”


  “她小時候,”紀醉山的太太明霞忍不住接口,“連叫爸爸都隻肯叫‘喂喂’,因為聽我總喊醉山‘喂喂’!以為人人都該叫他喂喂!”


  “這還沒關係——”訪槐也插了進來,他高大,挺拔,眉目清秀,卻是全家唯一一個近視眼。他比兩個妹妹大了五六歲,這是推行“家庭計劃”的結果。“她到了進小學一年級,還不肯叫我哥哥,一直跟著亞沛那些小混混喊我四眼田雞……”


  “嗯哼!”亞沛咳了一聲,瞅著訪槐,“我怎麽成了小混混了?”


  “別裝蒜!”訪槐笑著嚷,“那時,咱們都是小混混,書不好好念,逃學去偷農人的雞……”


  “哇!”亞沛大叫,興奮得臉發紅,手舞足蹈。“那才是我們的黃金時代,你記得我們吃叫化雞的事?那農夫聞到香味趕來,我們還請他吃雞腿,他吃得津津有味,直誇我們手藝好,後來才弄清楚是他家最肥的大母雞,氣得拿著雞腿暴跳如雷……”


  “拜托拜托!”訪萍打斷了亞沛的敘述,清脆地喊,“你們那些偷雞摸狗的玩意兒我早聽夠了!別說了,讓顧飛帆講他抓老虎……哎哎,人家抓老虎,咱們家的哥哥還談他偷大母雞的事!”


  全屋子一陣哄笑,連訪槐和亞沛也忍不住笑起來。確實,這是個不太好的故事,尤其家裏有那麽一位“傳奇”人物。這年代,幾個人會捉過老虎?偏偏麵前就有這麽一個!捉老虎?顧飛帆的故事又豈止於捉老虎而已?


  “說吧!顧飛帆!”訪萍慫恿著,把訪竹直拉到一位陌生人麵前。“顧飛帆,你還沒見過,這是我姐姐紀訪竹,她隻比我大一歲,很多人都以為她是我妹妹呢!”


  訪竹終於被動地站在顧飛帆麵前了。她對“捉老虎”一點興趣也沒有,對這位“顧傳奇”也一點興趣也沒有。但是,當她站在那兒,平視著顧飛帆時,她心底那一平如鏡的湖麵居然輕輕地、緩緩地跳動了一下,就像有一粒小沙子落進去似的,引起了陣小小的微瀾。這個人,顧飛帆,也就是亞沛嘴中的“顧非凡”了!


  顧飛帆並不是漂亮英俊的男人,猛一看,他有些像南美洲的混血,因為他的眼睛比一般中國人凹,眼神幾乎有些淩厲,而且是深不可測的。使人聯想起奧馬·沙裏夫的眼睛。訪竹是電影迷,生平最欣賞的兩個男性的眼神,一個是奧馬·沙裏夫,一個是彼德·奧圖爾。前者深湛如黑夜,後者澄藍如天空,而都有某種懾人心魂的力量。中國人是所有人種中最難描寫的,永遠是黑頭發黑眼睛黃皮膚。訪竹常想,如果她是作家,她絕對會技窮於對人物的描寫,她不能寫郝思嘉眼珠的綠,不能寫哈安瑙眼珠的藍,不能寫金發、紅發、褐發甚至銀發。不過,顧飛帆雖然眼神深幽,卻是百分之百的中國人。他不漂亮,五官拆開來看,眉毛嫌太濃,鼻子略大,眼睛略凹,嘴唇……嘴唇是勉強通過的,不算大也不算小,那下巴就嫌方了點……對了!訪竹對這張臉有了結論,這是張有棱角的臉,有個性的臉,極端“男性”的臉!這些五官並在一起,再加上他特別濃密粗糙的頭發,和下巴上那胡子刮過後的陰影,以及那男人少有的黑睫毛,和那被太陽曬成紅褐色的皮膚,使他就有那麽種“與眾不同”的味道。和他比起來,訪槐太書卷味了,亞沛就太孩子氣了。在她麵前的,顧飛帆,是個成熟的、性格的,甚至是倔強而帶點霸道的男人!這種男人……唉!她心中不知道為什麽歎了口氣。這種男人是具有吸引力的。盡管他不英俊,他不唇紅齒白,他卻是有吸引力的!

  當訪竹在打量顧飛帆的時候,後者也同樣在打量訪竹。他手中握著一杯茶,沒有喝,他隻是轉動著茶杯,免得兩隻手閑著沒事幹。他今晚並不想到紀家來的,他的節目表和意識思想中,都從沒有“紀家”這個家庭。他隻是拗不過亞沛的要求:“去幫我做個決定,我是該追姐姐,還是該追妹妹。”現在的男孩子真奇怪,居然弄不清楚自己喜歡的是誰,還要第三者的意見!而他,有那麽多“失敗”(或者,該算“成功”)的愛情曆史,竟成為亞沛心目裏的英雄!唉!人生是個有許多切麵的玻璃球,每一麵有每一麵的光澤,從不同的角度去看,就有不同的顏色。


  今晚,他已經看過訪萍,接觸過訪萍,那圓圓的麵龐,閃耀著光彩的眼睛,渾身散發的青春氣息,靈活的眼珠,顧盼神飛的韻味,和那亭勻的身材,略帶魯莽卻十分可愛的談吐……他已經代亞沛做了決定,追妹妹!這個妹妹是個不折不扣的可人兒,雖然她並不頂美麗。“美麗”兩個字是很複雜的,審美觀念因人而異。他相信很多人都會認為訪萍“美麗”,他也不否認,訪萍沒什麽可挑剔。僅僅是那熱誠坦率的個性,已足以讓人喜愛,何況,她又有張姣好的臉龐。對亞沛來說,不可能找到更好的人選了。


  可是,現在,他看著訪竹。


  從沒有一個女孩,用這樣一種坦蕩蕩而又靜幽幽的眼光來凝視他。她在打量他,她在研究他,她在評價他!他忽然就覺得,自己成了印度那關在籠中的老虎,正等待顧客的待價而沽!事實上,這種感覺是荒謬的,是不應該存在的。因為,訪竹那微潤的眼睛中,絲毫都沒有不敬或讓人不安的地方。她看得坦然,看得細膩,看得溫柔。他心底有根細線驀然一抽,他忽然想起久遠以前,想起另一個女孩的眼光——微珊。他本能地挺了挺下巴,不想微珊,永遠不能再想微珊!於是,他也定睛凝視起訪竹來。這一凝視,他心中就響起一聲綿邈悠長的歎息。唉!紀醉山何許人也?竟集天下之靈秀並有之。如果說訪萍是“秀”,訪竹該是“靈”了。


  訪竹並不比妹妹漂亮。他想著。嚴格說,她不是美人,身材太苗條,不夠豐滿。眼睛太大,使其他的五官顯得渺小。她不像妹妹那樣均勻。但是,但是……但是她那白晳的皮膚,那安靜的舉止,那微閃著淚光的凝視……怎麽?她會讓人心痛。天知道,顧飛帆有一萬年、一億年沒有這種近乎“心痛”的感覺了。在這種感覺下,他對自己有點兒惱怒,就像剛剛覺得自己是籠中的野獸一樣,有種反抗的情緒。不,她沒有妹妹漂亮。一定沒有!

  “喂喂!”訪萍打斷了這段極短暫的安靜,一把拉住訪竹,她把姐姐拖到自己身邊,在顧飛帆對麵的一張沙發中坐下來,她用雙手托著下巴頦,含笑地望著顧飛帆。


  “說呀!”她喊。


  “說什麽?”顧飛帆似乎吃了一驚,睜大眼睛望著這姐妹二人,又在下意識地比較起她們兩人來。


  “打老虎啊!”


  “你聽不膩嗎?”顧飛帆問,注視訪萍。“我都說膩了。每次遇到朋友,就要問我打老虎的經過,我今晚說過一次,不想再說第二次了。”


  “可是,訪竹沒聽到啊!”訪萍不高興地翹起嘴唇,“你說,你那些獵狗怎麽樣?”她想誘敵深入。“你有幾隻獵狗?五隻?八隻?十三隻?”


  “六隻。”顧飛帆中計了。“六隻大型獵犬,它們凶猛無比,有次,活活咬死一條大蟒蛇,那蛇事後磅了磅,有八十三磅。那六隻獵犬什麽動物都敢鬥,包括人。”他停了下來,沉思著,用手握著茶杯,望著杯子裏漂浮的葉片,聞著那茶葉淡淡的清香。印度的叢林在這一刹那離他很遙遠,叢林,蠻荒,蚊蟲,獵犬,饑餓而貧窮的印度人,蟒蛇,老虎……太遙遠了。他抬起頭來,接觸到訪竹那專注而寧靜的眼神,眼神裏有著什麽東西,他一時看不出來,他有些恍惚,有些迷惑。


  “後來呢?後來呢?”訪萍追問著,“那六隻獵犬怎麽樣了?”


  “訪萍!”明霞在給顧飛帆解圍了,她是個最懂得待客之道的女主人。“你不要一個勁兒纏著人家說不想再說的故事,反正,是六隻獵犬遇到了老虎,嚇得渾身骨頭都酥了,伏在地上站不起來,顧飛帆就開槍把老虎打死了,就這麽一回事。”


  “哎呀,媽媽呀!”訪萍跌腳歎氣。“人家好精彩的一個故事,被你三言兩語,平平淡淡地就講掉了!早知道你要搶著講,我講起來也比你好聽!唉唉!氣死我了!唉唉!真殺風景,唉唉!”


  她那一臉的遺憾,一臉的懊惱,一臉的沮喪,弄得全家又都笑了起來。亞沛一邊笑一邊說:


  “幸虧不是你來說,如果由你講,這打老虎的故事一定被加油加醬得神乎其神!”


  “對極了!”訪槐一個勁兒點頭。“訪萍最會誇張,她說她們班上那個綽號小鳳仙的同學美得可以當電影明星,什麽林青霞、林鳳嬌都趕不上,害我花了兩千塊請她們吃牛排。說了一車子好話請她拉紅線。結果,什麽小鳳仙!脖子長得像長頸鹿,眼睛像金魚,手指像雞爪……”


  “你們聽!你們聽!”訪萍氣呼呼地叫,“爸,媽,你們主持公道,咱們家誰最會誇張?小鳳仙本來就很漂亮,很現代,人家還當過服裝模特兒呢!隻是瘦一點而已,現在流行瘦呀!被哥哥一說,好像是個混血野獸!要不然就是石器時代的大爬蟲!”


  全屋子大笑特笑起來。訪竹也笑,卻笑得靜靜的,文文的,雅雅的。她的眼光仍然坦蕩蕩地停留在顧飛帆臉上身上,眼底仍然有某種東西,某種類似關懷與疑問的東西。顧飛帆覺得很難逃開這對眼光,不如幹脆去正對它。他的視線和她的接觸了。她微笑了一下,那笑容浮現的一瞬間,顧飛帆竟然輕微地震撼了。他想起久雨的叢林,到處是泥濘,到處是濕溚溚的樹枝藤蔓,到處是吸血的螞蟥,到處是陰森森的暗影……然後,有一天,樹隙中忽然閃現了一線陽光,那麽溫暖、那麽閃亮、那麽驚心動魄的陽光……


  “你在印度做什麽?”訪竹終於開了口。盯著他。


  他微微一驚。怎麽了,今天自己如此容易被震動?他發現,還是她第一次說話。


  “在印度?”他無意識地重複,隻是拖延一點時間去想答案。他想給她一個很冠冕堂皇的理由,例如,他是人類學家,昆蟲學家,甚至是熱帶叢林研究家……但是,他什麽“家”都不配!而這對潤潤的黑眸子,這對亮亮的眼光下,他無法說謊。“我在印度的叢林裏住過一年,”他直視她,坦率地說,“什麽都不做,隻是遊蕩。”


  “哦。”她怔了怔。“你去逃避什麽嗎?”


  “噢!”他也怔了怔。“不。不是逃避。而是找尋一些什麽。”


  她深深看他。


  “你找到沒有?”她問。


  “沒有。”


  訪萍大感興趣,她插了進來:


  “你去找什麽?哇!很精彩的樣子,你讓我想起《基督山伯爵》,你有沒有一張藏寶圖?聽說印度有些怪怪的宗教,還有什麽蓋毒之類的事情,你有沒有碰到過?”


  “沒有。”顧飛帆轉頭望著訪萍,微笑起來。“我會讓你失望了,實在沒有什麽神秘,沒有藏寶圖,沒有故事……除了打了一隻老虎以外。”


  “我以為……”訪竹輕聲說,“印度在禁獵,聽說,老虎都快絕種了。”


  “不錯,政府是在禁獵。我不是到印度去打獵的,帶獵狗隻是為了防身,叢林裏什麽動物都可能有。那隻老虎純粹是一件意外,它躥了出來,我隻好打死它。”


  “它先咬死了你的兩隻狗,又來咬你的腳……”訪萍開始補充,仿佛她親眼目睹,“你拔槍,它比你更快……”


  顧飛帆笑了,轉頭看紀醉山夫婦。


  “你們家的人都很有想象力。”他說。


  “她們生活麵狹窄,隻剩下想象力。”紀醉山笑著答,“不像你生活麵太豐富,所以,都是實行力。”


  顧飛帆深思地看了紀醉山一眼,笑容從他唇邊慢慢地,不落痕跡地隱去。


  “顧飛帆!”訪萍喊,“你說你去印度找東西,你去找什麽?”她打破沙鍋問到底的本性又發作了。


  顧飛帆低頭看看茶杯,他把杯子慢慢地放在茶幾上,抬起頭來,他看著那並排而坐的姐妹兩個,清楚而緩慢地說:

  “我去找我自己。”


  訪萍愣了兩秒鍾。


  “找你自己?你把自己弄丟了?丟到印度去了?”


  “唔。”他輕哼了一聲,眼光深邃地越過了她們。“你們太年輕了,年輕得不會弄丟自己。我不同,我和你們不在同一個世界裏,你們可以把我看成外星人。最近,有關外星人的傳說很流行。外星人很容易失去自己。我……並不一定要去印度……”


  “你隻是要去一個陌生而孤獨的地方。”訪竹不由自主地接口,“而且,最好是個危險的地方,有挑戰性的地方,麵對艱難困苦的地方……這樣,你才能證實你自己活著,活著和——成就感。”


  他迅速地調過眼光來盯著她,不信任、懷疑、困惑、迷惘,和——震動。他很快地問:


  “你聽說過我的故事?”


  “打老虎嗎?”


  “當然不是打老虎。”


  “不。”她坦白地搖搖頭。“我對你一無所知。”


  他對她緊盯了好一會兒,然後,他有些僵硬地站起身來,看看亞沛,又看看紀醉山夫婦。


  “我想先告辭了,我今晚還要辦些事,謝謝你們的招待,這是個很值得的拜訪。”


  “你急什麽?”亞沛嚷著,“有誰在等你嗎?”


  顧飛帆看著亞沛,又微笑起來。


  “可能。”他說,調侃地、半開玩笑半認真地,“你知道我不會讓自己寂寞,否則,我又會跑到印度去了。”


  “下一次,當你再失去自己的時候,你不必去印度,我介紹你去一個地方。”訪竹說,自己也不明白熱心個什麽勁,“你去斜陽穀。”


  “斜陽穀?”顧飛帆呆了呆,“沒聽說過,它在什麽地方?台灣的名勝嗎?”


  “不,它隻是一家咖啡廳。在南京東路。”


  “咖啡廳?斜陽穀?那裏麵有什麽特別?”他困惑地問。望著訪竹那對盈盈帶笑的眸子。


  “沒什麽特別。但是,你可以去打蜜蜂,打鴨子,打火鳥,打飛碟,甚至打鬼魂。一直打到你有成就感為止。”


  他搖頭。


  “你把我弄糊塗了。”


  “去了,你就懂了。”她說。


  “好,有一天我會去。”


  他走了。全家把他送到門口,目送他消失在電梯裏,大家折回到客廳,立即,就都紛紛討論起這個“打老虎”的怪人來。訪萍議論最多,對他的“到印度找自己”頗不以為然,認為是“造作的哲學”思想作祟。訪竹一向就比較沉默,對這人不加置評。明霞比較實事求是,她好奇地問亞沛:

  “你怎麽會認識這個人?”


  “他是我大哥的朋友。”


  “他很有錢嗎?去印度也不簡單呢!”明霞說。


  “他有一筆遺產,他們家做紡織加工出口。”


  “他住在台灣?”


  “他全世界亂跑,在台灣的時間很少。不過,他是台大畢業的,國貿係。”


  “他多少歲了?”


  “媽,”訪萍不耐地問,“你在對他做家庭調查嗎?管那麽多幹嗎?”


  “好奇而已。”明霞笑了,繼續望著亞沛。“他結過婚了嗎?”


  亞沛大笑。


  “什麽事這麽好笑?”訪萍問,瞪大眼睛。


  “他結過婚。”亞沛笑著說,“他是女人的克星,正式結過婚的,有三個。”


  “什麽?”明霞驚奇得眼珠都凸出來了。“他有三個太太?這不是違法嗎?”


  “不是同時有三個太太,”亞沛熱心地解釋,“他結過三次婚,離過三次婚,現在,他一個太太也沒有。第三次離婚之後,他就去了印度。”


  “噢,”明霞呆望著顧飛帆坐過的位子。“這種人,既然去了印度,居然打死一隻老虎,而沒被老虎吃掉,也實在是奇怪。”


  醉山掉頭望著妻子,微笑起來。


  “女人的道德觀。”他說,“因為他離過三次婚,你已經判決他是個壞蛋!”


  “他當然不會是個好東西!”明霞直覺地反應,“你一生認識的人裏,有離過三次婚的嗎?”


  “還沒有。”醉山坦白地說,“也沒有打過老虎的。”


  “所以,”亞沛點頭說,“我才說他是傳奇人物!”


  訪竹悄悄地退回了自己的臥室。她對這傳奇人物不想再多談,也不想再多了解。一個陌生人,一個朋友的朋友,一個偶然的拜訪,一個到印度找尋自己的人,一個結過三次婚,離過三次婚的人……怎麽會有人結三次婚,離三次婚?怪事!還有些什麽?這種男人必定會有無數的故事……不,她搖搖頭。這確實是個外星人,和她的世界隔了十萬八千裏的外星人,連他的故事都屬於另一個世界的。她不會感興趣的故事。她喜歡癡情的人物——像哈安瑙。


  她拾起床上的《哈安瑙小姐》,蜷回到她的藤沙發裏,很快就把自己交還給了哈安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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