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 第四章 ·

  三月。


  農曆年已經過去了。年節的氣氛還逗留著。裴書盈始終沒收掉客廳裏的糖果盤,瓜子、桂圓、牛肉幹、巧克力都還把盤子裝得滿滿的。每天傍晚,她下班回家,總喜悅地看到雪珂帶著她那長手長腳的男朋友唐萬裏,抱著個糖果盤猛吃。二十來歲就有這種好處,怎麽吃都不會胖。雪珂是健康的,不胖不瘦的,那腰肢始終就窄窄小小,不管穿裙子或穿牛仔褲,都是動人的。哦,母親,這就是母親,在一個母親的眼光中,雪珂實在是美好的,美好得讓人疼愛又讓人驕傲的。


  三月是杜鵑花的季節,街上的安全島上開遍了杜鵑花。受了這春天的感染,裴書盈也買了好多盆杜鵑,放在陽台上,放在客廳小茶幾上,放在自己臥室裏,當然,也絕不會忽略雪珂的臥室,她把一盆最好看的複瓣洋杜鵑——粉紅色鑲著白邊,嬌嫩得似乎滴得出水來——放在雪珂的梳妝台上。雪珂,每提起雪珂,每看到雪珂,裴書盈都會在那種悸動的母性胸懷裏,去驚顫而喜悅地體會著生命延續的神奇。真的,這是神奇的;雪珂遺傳了書盈的纖細,遺傳了徐遠航的熱情,她把兩個人身上的精華聚集於一身,高雅美麗,而且冰雪聰明。


  裴書盈不知道別的母親,會不會像她這樣“迷戀”女兒。但,她總覺得自己的女兒強過了別人的。那麽優秀,那麽文雅,那麽善解人意,那麽那麽可愛而動人。她在雪珂身上,常常驚歎地看到自己的影子;有時溫柔,有時固執,有時歡樂,有時悲哀,有時心眼又窄又小,有時又完全心無城府。


  “媽!”雪珂常常睜大眼睛說,“電影有新藝綜合體,你知道嗎?”


  “知道啊!”


  “我是矛盾綜合體!”她笑著,笑得近乎天真。


  “什麽叫矛盾綜合體?”


  “集各種矛盾於一身!”她誇張地說,“好啦,壞啦,愛啦,恨啦,聰明啦,愚笨啦,快樂啦,悲哀啦,多愁善感啦,歡天喜地啦,想得太多啦,想得太少啦……哇,媽,我是個矛盾綜合體。”


  書盈笑了。矛盾綜合體,對,雪珂是個矛盾綜合體,一個可愛的“矛盾綜合體”。


  是春天的關係嗎?是人老了嗎?書盈覺得自己的心一年比一年變得更柔軟,更慈愛。有時,幾乎是軟弱的,也幾乎是寂寞的。這種情緒,是雪珂無法體會的。雪珂總認為,所有的“故事”都是年輕人的,四十歲的女人已成古董,該收到閣樓裏去了。有一晚,雪珂大驚小怪地對她說:

  “媽,如果你打開一本小說,發現它在寫三姐妹的故事,大姐五十三歲,二姐四十七歲,小妹妹四十歲。這本書你還看得下去嗎?”


  這就是雪珂。她那麽多情善感,那麽肯用心去體會人生,那麽細致而深刻,她依然無法以她二十歲的年齡去接觸四十歲的心靈。書盈不怪她,這是自然,她從沒有經曆過四十歲,不會了解那種年華將逝,歲月堪驚的敏感,更不會了解屬於裴書盈那份“新酒又添殘酒困,今春不減前春恨”的情懷。


  裴書盈不會要求雪珂什麽,她從不要求雪珂什麽。自從和遠航分手,她就覺得對雪珂有某種歉意,破碎的家庭對孩子總是缺陷。尤其,當她發現雪珂對遠航那份感情,那份崇拜與依戀之後,她就更加歉然了。母親,畢竟不能身兼父職,母親是纖細女性的,父親才能滿足一個女兒的英雄崇拜感。


  裴書盈知道雪珂為了那個婚禮,消沉過一陣子。但,雪珂又在別處找到了她的英雄。這樣也好,這樣也好。書盈以她的母性,敏銳地觀察過唐萬裏,以她的女性,更深刻地觀察過唐萬裏。她接納了這孩子,心底唯一亮起的紅燈是“太年輕”。年輕往往會造成很多錯誤,她嫁給遠航的時候才十九歲。不過,她沒有做任何表示,唐萬裏或者不夠英俊瀟灑,但他的的確確是優秀而迷人的,尤其他那頗富磁性的歌喉。她真喜歡聽他用自編的“民歌”(為什麽學生歌曲偏偏叫“民歌”,搞不懂!)低低柔柔地唱:

  聽那細雨敲著窗兒敲著門

  我們在燈下低低譜著一支歌,


  如果你不知道幸福是什麽,

  且聽我們細細唱著這支歌!

  讓那孩子幸福吧!四十歲的女人沒有故事,四十歲女人的故事都寫在子女身上。


  這天,下課以後,雪珂發現家裏的杜鵑花開了。她從不知道杜鵑花有這麽多的顏色:客廳裏是大紅的,陽台上是金黃的,自己臥室裏是粉紅的,母親房裏是純白的。杜鵑,嗯,她在房裏跑來跑去,到處找尺找鉛筆找刀片找繪圖儀,要畫一張廣告海報。唐萬裏盤膝坐在地板上,隻管調他的吉他弦,兩條腿盤在那兒還是顯得占地太廣,雪珂好幾次要從他腿上跨過去,他就舉起吉他大聲喊叫:

  “不許從我身上跨過去!會倒楣的!”


  怎麽有這些怪迷信?二十歲的世界裏有時也有上百歲的迷信。有天,書盈發現兩個年輕人猛翻一本姓氏筆劃學,為了給樂隊取名字。取名字前居然要算筆劃是否大吉大利。


  “杜鵑,”雪珂嘴裏在喃喃自語,“杜鵑口香糖,怎麽樣?”雪珂忽然問唐萬裏。


  “少驢了,沒有人用杜鵑當口香糖名字,”唐萬裏說,“怪怪的!”


  “怪怪的才好呀!”雪珂說,“這叫出奇製勝!”


  學校裏正在教廣告學,雪珂主修電視廣告,整天把廣告句子背得滾瓜爛熟。


  “我問你,七七巧克力不是也很怪嗎?琴口香糖不是也怪嗎?你知道‘夢17’是什麽?”


  “是一支歌!”唐萬裏叫著。


  “去你的,是一種化妝品!”


  “好吧!你就製作你的杜鵑口香糖!我幫你想廣告句!”唐萬裏歪著頭,撥著弦,順口念著,“杜鵑有紅也有白,杜鵑有黃也有紫,吃片杜鵑口香糖,包你馬上翹辮子!”


  “什麽?”雪珂大叫,撲上去抓著唐萬裏的胳膊亂搖亂晃,“你說些什麽鬼話!”


  “吃了你的杜鵑口香糖,不中毒中得翹辮子才怪!”唐萬裏笑得跌手跌腳,連鼻梁上的眼鏡都搖搖欲墜。他笑得那麽開心,那麽爽朗,使雪珂也忍不住跟著笑起來,兩人笑得在地板上打滾。然後,唐萬裏推開雪珂,正色說:“別鬧我了,我們巨龍樂隊下星期六要上電視,讓我編好這個譜!”他撥著弦,又哼哼唧唧起來。雪珂在地板上鋪了一張大圖畫紙,爬在地上猛研究她的“杜鵑口香糖”。唐萬裏編譜顯然編得不太順利,一會兒,他就放棄編譜,在那兒唱起歌來了。唱《龍的傳人》,唱《秋蟬》,唱《今山古道》,唱《歸人,沙城》。


  細雨微潤著沙城,

  輕輕將年少滴落,

  回首凝視著沙河,

  慢慢將眼淚擦幹……


  雪珂無法專心做功課了,她爬在地上,用手支著下巴,轉頭瞪視著唐萬裏。


  “唐萬裏,我問你!”她正色說。


  “什麽?”唐萬裏回頭看她。


  “這支《歸人,沙城》啊,實在很好聽,”雪珂說,“但是,它到底在說些什麽?輕輕將年少滴落,怎麽滴落呀?我就搞不懂這些文字,你一天到晚唱,也解釋給我聽聽看!”


  “唔,嗯,哦,”唐萬裏連用了三個虛字,聳聳肩,“歌詞是隻能意會,不能言傳的!”


  “不行!”雪珂固執地,“你把意會到的,講給我聽聽看!”


  “好!”唐萬裏點點頭,很嚴肅的樣子,“這支歌很蒼涼,把‘年少’的無奈全唱出來了。”


  躲在臥室裏的裴書盈坐不住了,隻知道有“年老”的蒼涼和無奈,竟不知道年少也有蒼涼和無奈。她悄悄站起身子,悄悄走到房門口,悄悄注視著那對年輕人,倒要聽聽他們的解釋。


  “細雨微潤著沙城,表示天氣涼了,下雨了。”唐萬裏仔細地說,“這你一定懂。年少表示年紀很輕,年紀很輕就是年齡還小,年齡還小就是還沒長大……”


  “好了,好了,我懂什麽叫年少。”雪珂不耐地打斷他,“然後呢?”


  “然後呀!”唐萬裏細聲細氣地,“沒長大的孩子抵抗力都很弱,被冷風一吹、細雨一打就感冒了,一感冒眼淚鼻涕全來了,於是,滴落了鼻涕,擦幹了眼淚……”


  “哇!唐萬裏!”雪珂大叫,坐起身子,對著唐萬裏的肩膀一陣又捶又推又搖,笑得直不起腰來。“你在胡說些什麽?你在胡說些什麽?你要把作詞的人氣死嗎?人家挺美的句子,給你講成什麽了?哇呀喂,不得了,笑得我肚子都痛了,哇呀喂!……”


  裴書盈站在房門口,實在忍不住,這要命的唐萬裏呀!她也跟著那年輕的一對笑起來了。雪珂抬頭看到母親在笑,她就更笑。唐萬裏看到她們母女兩個都笑,也就跟著笑。一時間,滿屋子笑聲,滿屋子歡樂,連那紅色白色黃色的杜鵑花也仿佛在笑了,春天也仿佛在笑了。


  就在這一片歡愉裏,電話鈴響了。現代文明縮短了人與人的距離,電話的發明是一大功勞。現代文明打斷了很多笑聲,電話的發明是一大敗筆!裴書盈走過去接了電話,笑容首先從她唇邊隱沒。她捂著聽筒,轉頭看雪珂。


  “雪珂!”她低聲說,“你怎麽忘掉了,今天是你爸爸的生日!他要你聽電話!”


  “啊呀!”雪珂像彈簧人般從地上直跳起來,笑容也消失了。她埋怨地看著母親,“媽,你怎麽也忘了提醒我?”


  “我?”裴書盈瞪她一眼,“我是該忘,你是不該忘!來,你自己跟你爸爸說!”


  雪珂走過去,接過了聽筒。心裏有一百二十萬分的歉然,太久沒跟父親聯絡了,太久沒跟他見麵了。隻有大年初一去拜了個年。徐遠航,她那一直敬愛著崇拜著,甚至依戀著的父親!她居然忘掉了他的生日!從來沒發生過的事!她握著聽筒,聲音怯怯地叫了聲:

  “爸!”


  “雪珂!”徐遠航的聲音親切、誠懇而溫柔。溫柔得像和風,沒有絲毫的寒意。這一聲呼喚已代表了千言萬語,代表了人類亙古以來骨肉之間的至情。“雪珂,如果你今天不來,我會非常非常失望。我知道你最近很忙,你媽都跟我說了。可是,你還是要來,帶他一起來吧!那位唐萬裏。我可不可以見他呢?”


  徐遠航語氣裏有種懇求的意味。這使雪珂更加歉疚了。她看看手表,才晚上八點,他們一定吃過晚餐了,不過,她至少可以趕去熱鬧一下。每年父親過生日,都有些朋友小聚一番的。


  “好!爸!”她輕快地說,“我馬上帶他來!我們已經吃過晚飯了,可是,我們可以趕來吃你的生日蛋糕!”


  “等你!雪珂!”徐遠航叮嚀著,“盡快盡快來!”


  “可是……”她怔了怔,“我忘了生日禮物!”


  “你來,就是最好的生日禮物!”


  “好!馬上來!”掛斷了電話,她回頭招手叫唐萬裏,“走,唐萬裏,去見我爸爸!”


  唐萬裏直跳起來,一雙長胳膊亂搖亂晃,活像隻大猩猩。


  “不不!我要練歌。不不!老伯過壽,我又沒準備壽禮。不不,我是小人物,很怕大場麵……”


  “去你的大場麵!去你的老伯過壽!”雪珂抓著他的胳膊,“我爸爸看起來比你還年輕呢!走走走!”


  “怎麽,就這樣兩手空空地去呀!”


  “是呀!你去唱《祝你生日快樂》就行了!”


  唐萬裏用手抓頭發,他的頭發本來就亂,一抓之下更亂,身上穿的,還是學校裏那黃卡其製服外套,一條破破舊舊的牛仔褲,洗得都褪了色了。裴書盈看他一眼,很想把他修飾得像樣些,再讓他到徐遠航麵前亮相。女兒的男朋友第一次見那個父親,她也有虛榮感呢。但,再看唐萬裏,她就覺得沒有比那身學生服牛仔褲更適合他的了,他穿得那麽簡單,卻自有他的氣度,盡管不怎麽英俊,卻滿身滿臉都綻放著屬於青春的光彩,滿眼睛裏都流露著聰明智慧與才華。他不會讓雪珂丟人,他不會!他絕不會!


  她含著滿足的笑,目送年輕的一對手拉手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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