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 第五章 ·
僅僅半小時以後,雪珂已帶著唐萬裏,置身在徐遠航那大大的客廳裏了。
徐家坐落在天母,是幢三層樓的花園洋房,占地頗大。花園裏,爆竹紅和仙丹花正在競豔,而且,杜鵑也囂張地盛放著。花園裏燈火通明,客廳裏更是燈燭輝煌,一屋子的客人,一屋子的笑語喧嘩。
雪珂才踏進客廳,徐遠航就迎過來,把她兩隻手都緊緊握住了。他上下打量她,寵愛地笑著,寵愛地看著,寵愛地把她攬進了胳膊裏。
“嗨,雪珂,”他說,聲音微微有些沙嗄。“你準備不理爸爸了,是不是?”
“別冤枉人,”雪珂笑著噘了噘嘴,“我知道你生活越過越豐富,知道你身邊沒有什麽空位置來容納我!所以不想來惹你討厭!”
“嗬!”徐遠航用手指捏了捏她的下巴,咬牙說,“你把我的生日忘得幹幹淨淨,我沒怪你,你反而來倒打一耙!好厲害的女孩子!”他把眼光從她臉上移到唐萬裏身上。“你就是唐萬裏?”
“是!”唐萬裏急忙說,對徐遠航彎彎腰,“我聽雪珂說今天是您的生日,我來得慌忙,沒有給您買禮物。雪珂說您什麽都有,什麽都不缺,我送不出您需要的禮物,所以,我就幫您把雪珂‘捉’到這兒來了。”
雪珂驚愕地轉頭去看唐萬裏,怪叫著說:
“哎呀!爸爸,這個人顛倒事實,見風使舵,實在是個無聊分子!你不知道我費多大勁兒把他抓來,他現在居然說是他把我捉來的……”
徐遠航笑了。很快地打量了唐萬裏一眼。
“雪珂,你也碰到對手了,哦?”
雪珂搖搖頭,笑著歎氣。徐遠航一手挽著雪珂,一手挽著唐萬裏,對客廳中央的人群走去,揚著聲音,對大家說:
“這是我女兒裴雪珂和她的朋友唐萬裏,大家自己認識,自己介紹,自己聊天,好嗎?”
雪珂抬眼看去,才發現滿屋的客人都很年輕,平均年齡不會超過三十歲。在這些人群中,最醒目的就是林雨雁了。她穿了件白緞子曳地的長禮服,同色短外套,襟上別了一朵紫色的蘭花,清雅脫俗,高貴無比。她的長發一半鬆鬆地挽在頭頂,一半如水披瀉。頭頂簪著一支搖搖晃晃垂垂吊吊的頭飾,行動之間,那頭飾就簌簌移動,閃閃生光。說不出地雅致,說不出地動人。相形之下,自己一件格子襯衫,一條牛仔褲,簡直寒傖透了。她正思索著,林雨雁已向她婷婷嫋嫋地走來,笑著說:
“真高興你能來,雪珂。”
雪珂含含混混地對她點了點頭,聲音卡在喉嚨裏,實在不知道該稱呼她作什麽。同時,雪珂的注意力被另外一個女孩子給吸引住了。
那女孩很年輕,大概隻有十八九歲。她正對雪珂這邊好奇地注視著。她有張白晳的瓜子臉,一對像嵌在白玉中的,烏溜溜的黑眼睛,她的鼻梁挺直,嘴唇嫩嫩的、薄薄的、小小的。她很苗條,很瘦,個子不高,是個嬌嬌小小的美人兒。美人兒。真的,雪珂很少被女孩吸引住,卻被這女孩吸引住了,她幾乎沒有怎麽化妝,天生麗質是不需要妝扮的。她穿了件剪裁合身、線條單純的紅色洋裝。紅色,原是很火氣的,她穿起來卻合適到極點,襯得她的皮膚那麽白,那麽嫩,幾乎吹彈得破。她顯然是一群男孩包圍的重心。可是,現在,她向這邊走來了,腳步輕盈,淺笑盎然,她眉間眼底,有詩有畫,她腳下裙邊,有雲有霧,她嘴角頰上,有酒有夢。老天!雪珂心中瘋狂地讚美著,但願自己有她一半的美,但願自己有她一半的動人,但願自己有她一半的輕盈靈秀!她停在雪珂麵前了。眼珠烏黑晶亮,眼光澄澈如水,眼色欲語還休。
“噢,雪珂!”林雨雁說,“讓我跟你介紹一下,這是我妹妹,林雨鳶。鳶飛魚躍的鳶。”
林雨鳶!雪珂大大吃了一驚。心裏亂成一團。怎麽可以!怎麽林家可以出這樣兩個女孩子?有雅致如雨雁的已經夠了,再有飄逸如雨鳶的就太過分了!她抽了口氣,來不及說什麽,就聽到雨鳶清脆而溫柔的聲音。
“我見過你!”
“哦?”她愣愣地看著雨鳶。
“在姐姐的婚禮上。”她微笑著,“那天,你很早就退席了。”然後,她掉轉眼光,直視著唐萬裏。“我也見過你!”她再說。
“是嗎?”唐萬裏眉毛大大一挑,那眼鏡差一點從鼻梁上掉下來。“不可能不可能。”他一迭連聲說,“如果我們見過,我不會忘記你!”
“我隻說我見過你,沒說你見過我啊!”雨鳶笑得天真無邪,雙眸閃閃發光,皎皎然如秋月。“我在電視上看過你!上上個禮拜天,你是巨龍樂隊的主唱!你不知道,我好迷你哦!我們很多同學,都迷你呢!尤其喜歡聽你唱那支《城門城門雞蛋糕》。還有,你那支《陽光和小雨點》簡直棒透了!棒得不得了!棒得讓我們都要發瘋了!我告訴你,我用一個晚上來記那支歌的譜和詞,就是記不全。你下次還會上電視嗎?你下次上電視的時候告訴我,我要把它錄下來,這樣就可以不停地聽,不停地看!”
她說得琳琳琅琅,像行雲流水,唐萬裏聽得癡癡呆呆,像醉酒田雞。雪珂瞪著他,眼看他的眼珠明亮起來,眼看他的背脊挺直起來,眼看他的臉綻發出光彩來。她想說什麽,又來不及說,因為雨雁拉住了唐萬裏的手。
“唐萬裏!”雨雁笑著說,“我妹妹喜歡民歌喜歡得發瘋,你既然來了,能不能給大家唱一支?”
“好哇!”又一個女孩衝過來,圓圓的臉,勻稱的身材。“唐萬裏!拜托拜托,《陽光與小雨點》!”
“《陽光與小雨點》!”
“《陽光與小雨點》!”
“《陽光與小雨點》!”
到底這是怎麽回事,雪珂實在是弄不清楚了。到底今天誰是主角,雪珂也弄不清楚了。到底怎麽弄成這種局麵,雪珂更弄不清楚了。她隻聽到一片歡呼聲,一片鼓掌聲,一片笑聲,一片叫聲,一片有節奏的喊聲:
“《陽光與小雨點》!”
“《陽光與小雨點》!”
“《陽光與小雨點》!”
然後,她就看到唐萬裏被簇擁到人群中間去了,有人遞給他一把吉他,真不知道徐遠航家怎麽會有吉他!唐萬裏懷中抱著吉他,整個人都像被魔杖點過,站在那兒,他自有他的氣勢,畢竟上過台,見過大場麵,他眼光生動,神采飛揚,滿身都散發著青春的氣息,綻放著他那動人的特質。他真的唱起來了,唱他那支自寫自編的《陽光與小雨點》。
陽光陽光啊陽光亮閃閃,
照射照射照射在山巔,
昨夜昨夜有顆小雨點,
在那山巔小草上作春眠。
陽光照射到了小雨點,
光芒璀璨,光芒璀璨,
小雨點閃閃爍爍真耀眼!
啊!小雨點愛上了陽光,
陽光也愛上那玲瓏的小雨點,
小雨點迎接著陽光,
陽光擁抱著小雨點!
隻是一會兒的纏綿,
小雨點啊小雨點,
終於憔悴幹枯而消失不見,
消失不見,消失不見,
陽光陽光徘徊在山巔,
尋找尋找尋找小雨點,
君不見,日日陽光皆燦爛,
都為那,多情失蹤的小雨點!
唐萬裏唱完了他那首生動的《陽光與小雨點》,滿屋子掌聲如雷動。雪珂也在人群中,奇異地站在那兒,奇異地看著那場麵。她看到唐萬裏唱得滿頭滿身大汗。林雨鳶站在他身前,正用一條繡花的小手帕,踮著腳去給他拭汗。他俯下頭來,居然不用手去接那手帕,而用額頭去接那小手帕。林雨鳶滿麵發光,眼睛虔誠,纖細的小手指都在發抖,又感動又興奮又喜悅地為他拭著汗……哇!雪珂心裏想,湯姆·瓊斯大概就是這樣誕生的!
《陽光與小雨點》隻是一個開始,而不能成為結束,大家那樣瘋狂地歡呼與鼓掌,唐萬裏當然盛情難卻。於是,配角又成主角,他就那樣衣冠不整,滿頭亂發,穿著學生外套,在那兒一首歌又一首歌地唱了下去。林雨鳶給他遞咖啡,林雨鳶給他遞冰水,林雨鳶用她那真絲的衣袖給他擦汗……雪珂終於忍不住了。她從人群中退出來,悄眼四望,父親呢?總不至於連父親都被這家夥吸引了吧!於是,她看到父親了。
徐遠航坐在不遠處的沙發上,靜靜地看著那又彈又唱的唐萬裏,看了一會兒,就把目光收回來,投到麵前的人身上去了。那麵前坐著的,正是林雨雁。林雨雁卻是全房間唯一沒被唐萬裏影響的一個人,她坐在徐遠航身前的地毯上,雙手握著徐遠航的手,兩眼靜靜地注視著徐遠航。雪珂打心底震動,狠狠地震動,忽然間,她就看到了那個字,那個她始終不太了解的字:“愛”,那個字是寫在林雨雁眼睛裏的!父親和林雨雁,他們就安詳而溫柔地坐在那裏,他們在享受著。享受著屋裏的笑,屋裏的歌,屋裏的歡樂,和他們彼此間的愛。徐遠航滿足了,他一定已經滿足了,他看到了他女兒的男友——正像陽光一樣擁抱著滿房間的小雨點!
當唐萬裏開始唱起那支《惱人的秋風》時,雪珂知道這“演唱會”會無限製延長了。掌聲是世界上最迷人的東西,唐萬裏本來就是別人不起哄,他都會引頭鬧的,現在,他是得其所哉!唱吧!唱吧!他越唱越起勁,越唱越生動,越唱越富有感情,越唱越美妙……雪珂覺得太熱了,她簡直不能透氣了,她悄悄地走向陽台,不受任何人注意地,溜到陽台上去了。
陽台上有個“小火點”在暗夜裏閃爍。
她頓了頓,定睛細看,確實有點火光,是煙蒂上的。有個人正斜靠在陽台上,獨自靜靜地站著,獨自抽著煙。
雪珂立刻感到一陣神思恍惚,這香煙氣息,這場合……好像在記憶裏發生過。怎麽?滿屋子歡歡喜喜的人,唯獨你寂寞?她瞪視著那人影,那人影也正死死地瞪視著她。曆史會重演,曆史教授說的。
“嗨!你好!”葉剛的眼睛在夜色中閃著光,他的聲調低沉而沙啞。簡簡單單的兩個字“你好!”卻似乎有著無窮盡的涵意。
她走過去,停在他麵前,仰頭注視他。
“你怎麽會在這兒?”她迷惑地問。
“這是人的社會,我不能不來表示一下風度。”
“你表示過你的風度了?”
“是的。”
她點頭不語,沉吟著。他們彼此又注視了一會兒。室內的歌聲一直飄到陽台上,唐萬裏正在唱著:
偶爾飄來一陣雨,
點點灑落了滿地,
尋覓雨傘下哪個背影最像你,
唉!這真是個無聊的遊戲!
……
葉剛深抽了一口煙,眼光沒有離開她的臉。
“他唱得非常好,你知道嗎?”他認真地說,“他那支歌也很夠味,《陽光與小雨點》!”他上上下下打量她,“或者,你不該把你的陽光帶到這兒來!”
“或者——他不是我的陽光。”她猶豫地說,聲調脆弱而不肯定,“我也不是他的小雨點。”
他再看她。
“不管他是不是陽光,你倒很像顆小雨點。晶莖剔透而可憐兮兮。”
“我不喜歡你最後那四個字。”她憋著氣說,聲音更怯了,更弱了,更無力了。
他忽然熄滅了煙蒂,伸手一把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手溫暖而有力。
“我們可以從邊門溜出去。”他說,“我打賭不會有人發現我們失蹤了。”
“就算發現了,我打賭也沒人會在乎。”她說。
於是,他們溜出了那充滿歌聲,充滿歡笑,充滿幸福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