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潔舲(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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潔舲(三)
第9章
潔舲回到家裏,已經十二點多鍾了。
她的第一個衝動,是把今晚的憂懼立刻告訴秦非和寶鵑。但是,一進門,她發現家裏已經靜悄悄的,秦非和寶鵑都睡了,臥室門縫中已無燈光透出。想想自己這兩天,都沒有留在診所幫忙,又沒照顧兩個小家夥睡覺,心裏已覺歉然,再要因為自己的“神經過敏”(很可能隻是神經過敏)而吵得秦非夫妻不能睡覺,那就更罪不可赦了。
她回到自己的臥室,開亮了燈,一屋子溫暖、寧靜,而祥和的氣氛,立刻把她包圍住了。她四麵看看,那盆洋杜鵑又開起花來了,開得好熱鬧,桌上的台燈,有個白紗的燈罩,燈罩下的光芒是明亮而喜悅的。在這房間裏,實在找不到絲毫鬼魅的陰影。她回憶街上那老人,忽然覺得非常真實,那僅僅是個流浪的醉鬼而已!她對鏡自照,明亮的眼睛,烏黑的長發,修長的身材,紅潤的麵頰——一個準新人。一個六月新娘!不,沒有鬼魅,沒有夢魘,沒有陰影……一切都隻是她的神經過敏!
於是,她拋開了這個問題。
第二天早上,陽光燦爛地射了滿房間。昨夜的一切更不真實了。當小珊珊奔來讓她梳辮子,小中中又奔來蹺著腳丫讓她穿鞋子,張嫂穿來穿去滿屋子捉他們吃飯,嘴裏嘰裏咕嚕叫著:
“再去磨人家潔舲阿姨吧!到六月,人家嫁了!看你們兩個小鬼頭怎麽辦?”
早餐桌上,珊珊和中中又吵成一團。
“潔舲阿姨,”中中說,“張嫂說你要結婚了,結婚是什麽?”
“結婚就是嫁給展叔叔,傻瓜!”珊珊對弟弟說,“結了婚以後就搬去跟展叔叔一起住,不跟我們住了!”
“那麽,潔舲阿姨,”中中憂慮而焦灼,“你不要和展叔叔結婚,我和你結婚!”
“你太小了!傻瓜!”珊珊又說。
“我不小!我不小!我不小!”中中開始尖叫起來,用筷子毫無風度地去打他姐姐的手腕,“我要和潔舲阿姨結婚!我不是傻瓜!我是聰明瓜!”
“你怎麽打人!痛死了!”珊珊叫著,“你是傻瓜!你就是傻瓜!”
“我是聰明瓜!我是聰明瓜!”中中固執地喊,同時用力去拉珊珊的辮子,珊珊痛得尖叫起來,一麵求救地大嚷大叫:
“潔舲阿姨!潔舲阿姨!你看弟弟!你看弟弟!”
“天啊!”寶鵑嚷,“潔舲還沒出嫁,他們已經打成一團了,將來豈不要了我命!”
潔舲趕過去,慌忙把珊珊的辮子,從小中中手上搶救出來,然後,她左擁一個,右抱一個,吻著他們的麵頰,先安撫珊珊:
“珊珊,你是大女孩了,不和弟弟爭!他還不懂事呢!是不是?”
“我懂事!我是大男孩了!”中中又嚷。
潔舲再安撫中中:
“你是大男孩,怎麽去扯女生的頭發呢?隻有小男生,才打女生!”
“我是大男生!”
“那麽,跟姐姐說對不起!”
“可是,可是,”中中不服氣地翹起嘴,“她罵我是傻瓜!我不是傻瓜!”
“好,”珊珊準備息事寧人了,“算你是聰明瓜!”
“好,”中中也大方地對姐姐行了個軍禮,“對不起,行個禮,放個……”
潔舲一把蒙住他的嘴,及時把他那不太雅聽的兩句話給蒙回去了。寶鵑看看他們,看看秦非,一桌子的人,包括張嫂,大家都笑了起來。
在這種氣氛中,在陽光燦爛的大白天,潔舲怎樣都無法相信真有什麽“鬼魅”會現身。她決心不提這件事了。接下去的好幾天,大家都好忙,牧原常來接潔舲去選結婚戒指,他堅持要訂一個兩克拉的鑽戒作為婚戒,潔舲習慣於儉省,認為這是不必要的浪費,兩人爭爭吵吵地跑銀樓,最後還是依了牧原,訂下了個兩克拉多一點的鑽戒。而寶鵑,又常請了假,拉著潔舲去選衣料,做新裝,她說:
“好歹是從我們家嫁出去的!不能讓別人笑話我們寒酸小氣!”
潔舲簡直拿寶鵑沒辦法。盡管她認為做太多衣服也是浪費,但世俗中對“嫁妝”的觀念實在很難消除。於是,一忽兒忙著選首飾,一忽兒又忙著選衣料,一忽兒忙著訂禮服,一忽兒又忙著量身材……在這種忙碌中,潔舲幾乎已經忘記那個幽靈了。
直到有一個白天,牧原和潔舲從新仁大廈出來,走往停車場,牧原的車停在那兒。他們準備去為牧原選西裝料,定做結婚禮服。才走進停車場,潔舲就一眼又看到了那個“幽靈”。這是大白天了,午後的陽光灑落了滿地,什麽都看得清清楚楚,再也不可能是錯覺!那個鬼魅,他就站在牧原的車邊,眼睜睜地看著他們上車。他靜悄悄地站著,不動,也不說話。盡管時光已流逝了十幾年,盡管他頭頂已禿,盡管他看來又肮髒又邋遢。但,他那陰沉的眼光,不懷好意的注視,那被酒精蹂躪得變形的臉,和他那滿身邪氣及暴戾,仍然讓潔舲整顆心都跳向了喉嚨口。不是幻覺,不是神經過敏,這個人——不,這個魔鬼,就是化為飛灰,她仍然能一眼認出來,他是——魯森堯!
當天整天,潔舲魂不守舍。牧原沉溺在歡樂中,根本沒注意到停車場裏的幽靈。可是,潔舲臉色蒼白,答非所問,眼神昏亂,心不在焉,使他非常焦急。他不止一次去試她額上的熱度,最後,潔舲終於說:
“送我回去!牧原,我想我病了。”
他立刻開車送她回新仁大廈,但是,車子停在停車場後,她卻不肯下車,在車子中坐了好一會兒才下來。他不禁擔心潔舲害了精神緊張症。等上了樓,潔舲走進秦家,立刻衝進浴室去大吐特吐,把胃裏所有吃的東西都吐得光光的,牧原這才急起來,她是真的病了。
牧原想打電話讓秦非回來,潔舲躺在床上,臉色像被單一樣白,她製止了他,勉強地說:
“我隻是太累了。沒關係,我睡一覺就會好。你能不能先回家,讓我一個人躺一躺!”
“我陪你。”他握著她的手說,“我陪你。你盡管睡,我坐在這兒不出聲。”
“不。”她非常固執,“你在這兒,我反而睡不好,你回去,我跟你保證我沒事!我隻是需要休息。真的,請你先回去吧!”
“可是……”
“我堅持要你回去!”她固執地說,注視著他,“你不是還要去擬請客名單嗎?你不是還要給學生出習題嗎?你不是還有好多作業沒看嗎?我在這兒休息,你正好去把工作做完,是不是?”
他把手壓在她額上,試不出熱度。
“放心,”她拉下他的手來,“我自己等於是個護士,打針開藥以及簡單診療都會,我知道我隻是需要休息,我太累了。”
“好吧!”他無奈地、順從地說,“那麽,我先回去了。”他幫她蓋好棉被,俯身吻她的唇。她忽然用雙臂緊緊緊緊地纏繞著他的脖子,在他耳邊低語:
“牧原,我好愛好愛你!”
他心中怦怦亂跳,喜悅和感動漲滿了胸懷。
“我也好愛好愛你!”他說,情不自禁地再去吻她。
她熱烈地反應著他的吻,熱烈得讓他渾身的血液都沸騰起來,他忘形地擁著她,感覺得到那女性胴體在他懷中輕顫。然後,她推開了他:“再見!”她說。
他站直了,心髒仍然在激烈地跳動著。他俯頭看她,老天,她多麽美麗啊!這即將屬於他的——新娘!他吐了口氣,又吸了口氣:“好,我晚上再來看你!再見!”
“再見!”她睜開眼睛,目送他走出房間,帶上了房門。她卻沒有睡,眼睜睜地看著天花板,等待著。
牧原下了樓,到了停車場,走進車子的一刹那,有個肮髒的人影忽然像幽靈般無聲無息地鑽了出來,一陣撲鼻的酒味和汗臭味,然後,有張肮髒的手就伸向了他:
“先生,給一點錢買酒!我隻要一點錢,買瓶酒喝!先生……”
他嫌惡地後退了兩步,是了!這個酒鬼!那天晚上也曾出現的酒鬼!看樣子他就在這一帶乞討生存著,每個社會都有這種寄生蟲!他看過去,後者那發紅而糜爛的眼眶,那掛著口涎的嘴角使他一陣惡心,他掏出一張十元的鈔票,丟給了他,開著車子走了。他絲毫也沒把這酒鬼放在心上,更沒把這肮髒的寄生蟲和他那“冰清玉潔”的未婚妻聯想在一起。
十分鍾後,潔舲走進了停車場。
魯森堯從他蜷縮的角落裏站了起來,走近她,雙眼邪惡地盯著她,手中舞動著那張十元鈔票,“嘿嘿嘿”地笑了起來,邊笑邊說:
“我知道你會來的!嘿嘿嘿!剛剛你那個漂亮的男朋友……啊哈!他給了我十塊錢!隻有十塊錢,他以為我是乞丐嗎?啊哈……”
“你要幹什麽?”潔舲鼓起勇氣說,“你到底要幹什麽?我不認識你!”
“你認識的!嘿嘿嘿!我是來討債的!十三年前,你把我送進監牢,關了我三年半!冤有頭,債有主!我是來要債的!”他從口袋裏掏出幾張皺皺的紙,潔舲看過去,居然是那本攝影專輯裏的幾頁。
“你現在是大明星了,照片都印在書上……”
“我不是明星!”她冷然說,聲音仍然控製不住地顫抖著,“你到底要幹什麽?”
“我好不容易才又找到了你……”他看著照片點頭,“給我十萬塊!我拿了十萬塊就走,到南部做小生意去!十萬塊,對你大明星是小數目。嘿嘿嘿……”
“我沒有十萬塊!”她掙紮著說,勇氣和冷靜都在消失,“你如果再煩我,我會告訴警察……”
“再關我一次嗎?”他獰笑著,那麵目猙狩、醜陋而下流。“去告啊!我也有朋友,我朋友說,你這種大明星告了人會見報的!你啊!我做錯了什麽?牢也坐過了,我不怕了,我什麽都不怕了!嘿嘿嘿,豌豆花,咱們那個孩子呢?你們把他弄到哪裏去了……”
潔舲渾身一陣劇烈的顫抖,然後,她發出一聲恐懼已極的低喊,轉身就往停車場外逃去。魯森堯並不追她,隻在後麵冷幽幽地笑著,嘴裏念念有詞地說著:
“十萬塊,豌豆花,我會等著你的!十萬塊,我就到南部去。十萬塊……”
潔舲逃回了家裏。
一小時後,秦非和寶鵑都趕了回來。
秦非先在停車場中,徹徹底底地找了一遍,什麽人影都沒看到。寶鵑拉著他的手腕說:
“你想,會不會是潔舲的幻覺?李大夫說過,潔舲的心病並沒有治好,所謂心理重建,也是治標不治本。潔舲的自卑感,已經非常嚴重,最近,婚期已近,往日的陰影一定在她心理上造成壓力。何況,她一直在害怕一件事,怕新婚之夜會穿幫!我……實在不相信,那個人敢找上門來!難道他不怕法律再製裁他!”
“我們最好上去和潔舲談談!”
“或者,”寶鵑憂心忡忡,“當初不提起告訴,也就算了!”
“讓犯罪的人逍遙法外嗎?”秦非激烈地說,“那麽,法律還有什麽用?何況,現在說這句話,也太晚了!十三年前的事早成定案!不告他!怎能不告他!你忘了當時的情況嗎?”
“好了!”寶鵑說,“我們快去看潔舲吧!”
他們上了樓,才走進家門,張嫂已經報告說:
“潔舲小姐好像病得很重,臉色好白,又一直嘔吐。我叫她吃點藥,她也不肯!我看,需要打一針呢!”
秦非和寶鵑慌忙走進潔舲的房間。潔舲躺在床上,兩眼大大地睜著,看著天花板,臉上毫無血色,連嘴唇都泛著白。聽到門響,她立刻從床上跳起來,回頭注視著秦非夫婦。
“潔舲!”寶鵑被她的臉色嚇了一跳,立刻趕過來,用雙臂擁著她,潔齡在她手臂中顫抖。“你不必怕成這樣子,潔舲!我們還有法律呢!他再也不能欺侮你了!再也不能了!你懂嗎?你是何家的女兒,你和他風馬牛拉不上關係,他根本無法敲詐你!他是個瘋子!如此而已!你怕他幹什麽?不要理他,就當他是個瘋子!我告訴你一個最好的方法,他如果再出現,你就當成不認識他,無論他說什麽,你都說聽不懂,他鬧得太過分,我們就報警!”
潔舲睜大眼睛看著潔舲。
“他會告訴牧原的!”她顫抖著說,“他已經成了亡命之徒,亡命之徒什麽都不怕!何況,他又下流又卑鄙,他……他……他居然問我,孩子在哪裏……”
“潔舲齡,”秦非拉了張椅子,坐在她對麵,低頭深深注視她,“你確定……”他有力地問,“你見到了他?不是出自你的幻覺?”
她抬頭看了秦非兩秒鍾。
“我但願是出自我的幻覺。”她說,“打電話給牧原,問問他有沒有在車場給酒鬼十塊錢的事!請!”她急切地說,“打電話給他!”
“等一下!”寶鵑說,“萬一……我是說萬一,潔舲,你知道你接受過好長一段時間的精神治療,十三年前,你經常半夜哭叫著醒來,說他在你房間裏!如果這次,萬一是你的幻覺,打這個電話給牧原,豈不是太奇怪了!”
秦非沉吟了一下。
“不奇怪。”秦非說,“我來打!無論如何,我們要弄清楚這回事!”他立即拿起聽筒,接通了展牧原。
潔舲和寶鵑都緊張地望著秦非,秦非冷靜地開了口:
“牧原,我剛剛下班回家,在停車場看到一個酒鬼,攔著人家車子要錢,聽大廈管理員說,這酒鬼最近常常在這一帶遊蕩,你有沒有被騷擾過?”
“有啊!”牧原立即接口,完全心無城府,“我回家時,還給了他十塊錢呢!你們應該報警,把他送到流民收容所去!上次我和潔舲散步回家,他也跟在後麵,把潔舲嚇得要命……對了,潔舲怎樣,好些了嗎?”
“她……好多了,睡著了。”
“哦,”牧原的聲音輕快了,“告訴她,我晚上來看她!”
“她……”秦非猶豫了一下,“寶鵑說,晚上要帶她去做衣服,要你明天再來。這樣吧,等她醒了,再跟你通電話!”
“你,要她一定打給我!”
電話掛斷了,秦非看著潔舲和寶鵑,沉重地點了點頭,簡單明了地說:
“證實了。前些天夜裏,他就在跟蹤了!”
潔舲一下子就撲進了寶鵑懷裏,喃喃地說:
“我寧願是幻覺!我真的寧願是幻覺!我寧願是幻覺!”
秦非忽然跳了起來,要往室外走。
“你幹什麽?”寶鵑拉住他。
“中中的棒球棍呢!我到停車場去等他!”
“你瘋了?”寶鵑說,“打死了他你還要償命!這算什麽辦法,不如坐下來大家好好商量。”
秦非氣衝衝地又坐了下去。
潔舲低垂著頭,悲切地說:
“我早就知道命運不會對我這麽好!我早就知道!”
“給他十萬元吧!”寶鵑說,“就算遇到搶劫了,就算被小偷偷了,給他十萬塊,打發他走開……”
“不行!”秦非生氣地說,“你給了他第一個十萬塊,就會有第二個十萬塊。而且,我絕不讚成和罪犯妥協,更別說被敲詐了!我實在不懂,他居然敢拿自己的罪,來敲詐他的被害者!人,怎麽能夠卑鄙到這個地步!下流到這個地步!混賬到這個地步!”
“他可能已經計劃很久了。”寶鵑說,“他可能跟蹤潔齡和牧原也很久了。他完全知道,潔舲怕什麽。他也完全知道,展家毫不知情。他更調査過,展家是政界要人,不能鬧出新聞……”
潔舲呻吟了一聲。
“叫牧原來……”她低語著,“我還是和他……和他……和他分手吧!”
“不要傻!”秦非瞪著潔舲,“又不是小孩子扮家家酒,說聚就聚,說散就散!婚期都已經定了,就是要分手,也要給別人一個理由,你有什麽理由呢?”
潔舲抬起頭來,定定地看著秦非,慢慢地說:
“我有理由。”
“什麽理由?”
她清清楚楚地吐出兩個字來:
“真實。”
室內安靜了好一會兒,三個人都陷進了沉思之中。好半晌,寶鵑才勉強地開了口:
“或者,這也是個辦法,不必分手,不一定會分手。我們和人性賭一賭。展牧原優秀開明,對潔舲又愛得死心塌地。我們值得去賭一賭,並不一定會輸。那個混蛋之所以敢敲詐潔舲,隻因為知道展牧原不知情。假若展牧原了解所有真相,他也無法敲詐了!”
“好,”秦非說,“就算牧原能諒解潔舲,仍然愛潔舲,展家兩位老人家呢?也能接受這事實嗎?”
潔舲用舌頭潤了潤自己那幹燥的嘴唇,閉了閉眼睛,終於堅定地、下決心地說:
“不管他們能不能接受,我隻有一條路可走。因為世界上隻有一個我……今天的何潔舲,十三年前的豌豆花。我要告訴他,我要把一切都說出來,事實上,那個魔鬼在此時此刻出現,可能還是我的幸運,如果婚後再出現,就更難辦了!我本來就不願欺騙,現在更加強了我的決心,說出真相,總比每天坐在炸彈上,擔心隨時會被炸得粉身碎骨好!”
秦非注視著她。
“如果你一定要說,讓我來幫你說吧!”
“不。”潔齡放開了寶鵑,沉靜而堅決地坐直了身子,她臉上有種不顧一切的勇敢,眼睛裏,閃爍著兩點火焰似的光芒。忽然間,無助和柔弱都從身上消失,她看來又堅強、又勇敢、又果斷、又悲壯。“我要親自告訴他!十三年間,你們已經幫我處理了太多事情,這次,我必須自己來麵對它!無論是福是禍,我要自己來麵對它!”
她的臉上、身上、眼底、眉梢,全帶著一團正氣,這正氣燃亮了她整個人,使她像個璀璨的發光體。秦非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忽然覺得,她比以前任何一個時刻,都更加美麗。
於是,這天晚上,等孩子們都睡了,潔舲打了個電話給牧原,她並不知道,這電話居然已經打晚了一步!
第10章
展翔夫婦是很開明的,他們愛兒子,也尊重兒子的愛情。對潔舲,他一度也有疑懼,他們並不喜歡任何的“謎”,他喜歡所有的事和物都清清楚楚。但是,展牧原對潔舲的一往情深,和潔舲本身的談吐風度……把展翔夫婦所有的疑懼都一掃而光。他們仍然堅信潔舲之謎,必然有個殘忍的故事,可是,他們也堅信,英雄不論出身低,那謎底是什麽,仿佛並不太重要了。
但是,這種心情,並不妨礙他們去打聽一下潔舲那個“謎底”。最初被追究的,是何院長,這老院長證實了潔舲的說法,說是在“醫院門口”檢到的孩子,而且,就開始像生身父親般,吹噓讚美起潔舲的諸多長處,一講就講了兩小時都沒完,弄得展翔夫婦簡直無法再開口。事後,他們覺得老院長涉世經驗豐富,他是故意在“堵”住他們的問題。然後,展家開始向醫院方麵調査。他們一上來就錯了路,把年代弄錯了起碼十年,“棄嬰”兩個字指向“嬰兒”,他們在二十年前的檔案和醫生護士中打聽,沒有一點點線索找到。隻有位內科護士長說了句:
“那時候,常有孩子被送到醫院門口來,無名無姓又無身份,老院長心懷仁慈,就報他的姓,給他們取了名字,然後交給醫院中同仁去養育,也有的送給別人收養。不過,這些事,關係孩子的幸福和未來,我知道的也不多,因為老院長不喜歡我們知道。”
展翔夫婦並沒料到這位護士長和寶鵑是姐妹交,第二天寶鵑已知道展家在打聽潔舲的一切,從此,醫院中更是一點點口風都找不到了。本來嘛,二十年來,醫院中人事變遷就很大,很多人都調走了。展翔也曾進一步推算,二十年前,秦非才多大,怎會願意“養育”這個“棄嬰”,直到有天和潔舲閑談,潔舲說她是讀中學以後,才搬去跟秦非夫婦住的。一切又都吻合了。
總之,潔舲除了“出身”問題之外,應該沒有其他問題!展翔雖對這“身世”二字,多少有點忌諱,但看那小兩口恩恩愛愛,牧原愛得瘋瘋癲癲,一本攝影集又出得轟轟烈烈,再加上,父母隻是父母,對小兒女的戀愛,最好睜一眼閉一眼。既然打聽不出什麽所以然來,展翔夫婦也就不再追究了。於是,日子也選了,婚期也定了。
展翔發現家門口常有個流浪漢在晃來晃去,也是最近幾天的事,除了覺得有些討厭以外,展翔根本沒有去留意他。
但是,這天——就是潔齡嚇得生病的這天,展翔大約下午五點半鍾回家,才下了車,就赫然發現那流浪漢站在車外麵。手裏拿著幾張揉得皺皺的紙,用手指蘸了口水在翻閱著。展翔不禁愣了愣,因為那幾張紙居然是潔舲專輯中的幾頁!看到這樣一個形容猥瑣、衣衫襤褸、麵目可憎、酒臭衝天,而又肮髒無比的糟老頭,在看潔舲的照片,好像都是侮辱!尤其,那糟老頭的眼中,還流露出一種猥褻的、曖昧的、饞涎欲滴的、色迷迷的神情來。展翔皺皺眉,心想,這就是出專輯的好處!任何下三爛都可以捧著照片流口水!
他繞過那流浪漢,想往家中走,展家也是住的大廈公寓,在敦化南路南星大廈十二樓上。他還沒走出停車場,那流浪漢就攔了過來,口齒不清地咕噥著:
“您老真福氣,有電影明星當兒媳婦!”
展翔一怔,不禁對那流浪漢深深地看了兩眼。再一想,這些大廈中的司機、管理人員、清潔公司……誰不知道潔舲和牧原的關係。別理他!展翔嫌惡地往旁邊一閃,生怕衣角碰上了他,會洗都洗不幹淨。誰知,他才閃開,那家夥卻如影隨形地追上一步。
“十萬元!”他低聲說,“十萬元我就什麽都不說!到南部做做小生意去!十萬元!”
展翔呆住了,再次去看那流浪漢。
“瘋子!”他說,“走開!”
那流浪漢忽然抓住他的衣袖,嘿嘿嘿地笑了起來。
“我不瘋。”他說,“你們展家是有名有姓的,你最好考慮考慮。豌豆花那丫頭一毛不拔,你們展家可是大戶人家,聽說是做官的呢!”他搖著手裏的照片,“我會等,我會等。”
“你等什麽?”展翔惱怒地扯出自己的袖角,好了,這套西裝非要馬上送出去洗不可。但是,那流浪漢的話中有話已引起他直覺地注意。“什麽叫豌豆花?”
“這個!”他把照片在展翔麵前一揚,“啊哈!小丫頭改了姓,換了名,人還是長得那麽風騷,我一眼就認出來了……”
展翔的注意力集中了,他的心髒猛地緊了緊,有股冷氣直透心底。他很快地從口袋裏掏出一遝百元大鈔,他在那流浪漢眼前一揚:
“說!”他命令道,“你知道些什麽?”
流浪漢眼睛一亮,伸手就去抓那遝鈔票。
“說!”他退後了一步,停車場已有別的車子進來了,必須速戰速決,“快說!給你一分鍾!”
“去找十三年前的某某報!一月份的!她姓楊,我姓魯!小丫頭害我坐了三年半牢……”他在展翔發呆的片刻中,搶了那遝鈔票。“嘿嘿嘿……”他倒退著走開,“我會再來的。十萬元,我就到南部去,十萬元,我就什麽都不說……嘿嘿嘿……”
展翔呆了幾秒鍾,他沒有回家。重新坐進車子,他直接駛往某某報大樓。
大約六點半鍾,展翔回到家裏,全家正在等他吃晚餐。但他已一點胃口都沒有了。
“你們吃吧!”他還不想破壞齊憶君母子的晚餐,“我已經吃過了!你們快點吃,吃完了到我書房裏來,我有事情想和你們談談。”
齊憶君看看展翔的臉色,多年夫婦,默契已經太深,她立刻知道有事發生了,也立刻知道展翔不可能在六時半就吃完晚餐,她簡單明了地說:
“有事,現在就去談!談完大家再吃飯!”
“也可以,”展翔說,“如果談完你們還有胃口吃飯的話!”
“別嚇人!”齊憶君說,“你身體沒有什麽不舒服吧?別賣關子,我心髒不好,禁不起你嚇……”
“不,不是我的事!”
“難道是我的事不成?”牧原笑嘻嘻地問。
“是,”展翔一本正經地,“正是你的事!”
展牧原不笑了。他們一起走進了展翔的書房,展翔細心地把房門關好,不願傭人們聽到談話的內容。他的嚴肅使整個氣氛都緊張起來,展牧原心頭小鹿亂撞,心想大約學校把他解聘了,不過,即使解聘,也沒這麽嚴重呀!
“牧原,坐下!”展翔冷靜地、柔聲地命令著。
牧原呆呆地坐下了,呆呆地看著父親。
“事情是有關潔舲的!”展翔說。
牧原整個人驚跳起來。
“哦哦,爸爸!”他緊張兮兮地說,“如果有人說了潔舲什麽壞話,我寧願不聽!我知道世界上就有無數的人,看不得別人幸福快樂……”
“牧原!”展翔阻止了他,從公文包裏拿出一個檔案夾,“你們先看一段舊的剪報好嗎?我剛剛從報社影印回來!看完再說話!”
牧原和齊憶君擠著一起看過去,那是則並不太大的社會新聞,標題是這樣的:
繼父連續強暴繼女成孕
虐待毆打並燒灼成傷
經地院偵查證據確實
魯森堯判刑三年半
新聞內容,報導得十分詳細,從豌豆花怎樣渾身著火逃出木屋,被某醫院醫生秦非所救,怎樣發現碗豆花已懷孕四個多月,怎樣報警追查魯森堯,並緝捕歸案,直到宣判為止。報導中並強調豌豆花隻有十二歲,因傷痕累累引起醫院公憤,而且豌豆花獲知懷孕後,幾乎瘋狂,正接受該院精神治療中雲雲。
這新聞下麵,還附了張豌豆花在法院作證的照片,因年代已久而非常模糊。短短的頭發,憔悴的麵頰,憤怒的眼神。可是,那清秀美麗的麵龐,仍然能看出就是今日的何潔舲。
“老天!”齊憶君倒進了沙發深處,動也不能動了。
展牧原呆住了。他把那新聞看了一遍,再看一遍,再看一遍。好像不相信那白紙黑字,也不相信那張照片似的。他的臉色隨著他的閱讀時間,而越來越白,越來越白,終至慘無人色。
“好了!”展翔重重地咳了一聲,“這就是謎底。”他盯著兒子,“牧原,你必須冷靜下來,現在,放在你眼睛前麵的是一件事實,你必須麵對的事實。再有,我今天見到了那個繼父,他居然以這個新聞向我敲詐十萬元!”
“什麽?”齊憶君從沙發深處又直跳起來,“那個人居然還在嗎?”
“在。不但在,就在我們樓下停車場。最近好多天我都看到他,晃來晃去,嘴裏念念有詞。又髒又老又醜又禿……樣子惡心極了……”
“哦!”牧原終於抬起頭來了。“一個酒鬼嗎?”他沉聲問,聲音沙啞,“一個禿頭、爛眼眶、全身臭味的酒鬼嗎?”
“是。”展翔注視著牧原,“你也見過他了,那麽,顯然我們是被他釘上了。他居然向我敲詐十萬元!我這一生,還沒被人敲詐過!”
展牧原靠進了沙發中,驟然全身冰冷。是了,這就是為什麽潔舲嚇得生病的原因了!這就是第一次發現酒鬼時潔舲就渾身發抖的原因了!這也是為什麽秦非剛剛還特地打電話問他酒鬼的原因了!是的,一切真相大白,他那纖塵不染、至潔冰清的“天堂”原來是這樣的!原來和那酒鬼……他忽然站起身來,衝進浴室去,和潔舲一樣,他開始大吐特吐,不能控製的吐光了胃中的食物。
“牧原!”齊憶君喊。
“媽,”牧原從浴室歪歪倒倒地走出來,“我想要杯酒。”
“你……行嗎?”齊憶君擔心地問,“空肚子再喝酒,當心更要吐。”
“給他一杯酒!”展翔說,“我也需要一杯!”
齊憶君幹脆拿了一瓶酒來。他們父子,各倒了一杯酒,坐在那沙發中默默發呆。齊憶君也沒了聲音,這“新聞”把她也震住了。好久好久,他們三個就這樣麵麵相覷,各人想各人的,每個人的臉色都蒼白而凝重。
最後,還是展翔打破了沉寂。
“牧原,”他深呼吸了一下,“你知道我們不是保守派的父母,我們也不是不懂感情的父母。關於潔舲的身世,我們也有過最壞的揣測。但是,一個‘棄嬰’和一個‘孕婦’畢竟相差很遠。我早說過,‘謎’的背後,一定有殘忍的故事,這故事對潔舲來說是殘忍,對我們家來說更殘忍。我一生做事清白,夜半不怕鬼敲門!現在,我怕了,潔舲身後,隱藏著多少不散的陰魂,你知道嗎?現在,是那個不堪入目的酒鬼,以後呢?別忘了,她應該還有個孩子,一個已經十三歲的孩子……”
“爸!”牧原喊,把酒杯放在桌上,雙手撐著額頭,“請你不要說了!”
“我不能不說!”展翔固執而堅決,“你要聽完我的看法!我同意潔舲身世堪憐,但,憐憫是一回事,娶來做兒媳婦是另一回事,因為娶她而被勒索敲詐,甚至鬧成社會新聞……不,牧原,這件事太不公平!我不能接受!而你呢?牧原,這事對你也太不公平!知子莫若父,你的一切,我都太清楚,你是個完美主義者,你不止要求別人完美,你也潔身自好。我相信,你至今還是個童子之身!潔舲是被強暴也罷,不是被強暴也罷,事實總歸是事實,她非但不是處女,而且生過孩子或墮過胎,這又是個謎。我相信,潔舲那麽會保密,當然不會告訴你孩子的下落,可是,有一天,這些陰魂全會出現!婚姻是終身的事,你如果仍然要娶這個謎,我恐怕……”
“不要說了!”齊憶君喊,“你何不讓他自己去想想清楚!”
“我隻怕他想不清楚,”展翔說,“潔舲一直那麽冷靜,那麽自然,那麽飄逸,那麽純真……誰會相信她有這樣一個故事!如果這酒鬼不出現,我們永遠會被蒙在鼓裏!一本‘唐詩’?一個驚喜?嗯?她倒真是個意外!一個意外中的意外!她嚇住了我!牧原,說真的,她嚇住了我!”
牧原呆愣著,他又倒了杯酒。
室內再度陷入沉靜,大家又都各想著心事,那張報紙,依然觸目驚心地躺在桌上。就在這時,電話鈴驀然響了起來,展翔拿起聽筒,是潔舲的電話來了。
展翔蒙住聽筒,看著牧原。
“是她!你預備怎樣?”
牧原一仰頭喝盡了杯裏的酒。他走過去,接過了聽筒,電話裏,傳來潔舲的聲音:
“牧原,是你嗎?”
“是。”他短促地回答。
“我想和你談談,”潔舲的聲音依然清脆悅耳,“我現在就到你家來,好嗎?”
他看了看父母。
“好!”他終於說,“要我來接你嗎?”
“不需要,我自己來!”
“好吧!”
掛斷了電話。展翔夫婦看著牧原。
“她馬上過來!”牧原說。
“好,”展翔說,“我們退開,把書房讓給你用!這是你終身的事情,你自己作決定。”
齊憶君把手放在兒子肩上,緊緊地一握,隻低聲說了一句話:
“好自為之!你一直是個有思想有深度,值得父母驕傲的好兒子!”
他們退出了書房,把房門留給了牧原。
二十分鍾後,潔舲已趕到了展家,是秦非開車送她來的,到了南星大廈門口,秦非說了句:
“祝福你,潔舲。”
“我不需要祝福,”潔舲說,“我需要禱告。”
“好,”秦非正色點頭,“我會為你禱告!進去吧!不論談到多晚,我和寶鵑都不會睡,我們會在客廳中等你!”他看了她一會兒,“不要太激動,嗯?”
潔舲點點頭,緊握了一下秦非的手,進去了。
她立刻被帶進了展翔的書房,傭人送上了一杯熱茶就退出去了,室內靜悄悄的。桌上,那張剪報已被牧原收了起來,酒瓶仍然放在那兒,牧原一杯在手,臉色相當蒼白,眼光直直地看著她。潔舲立刻敏感到有些不對勁,她坐定了,狐疑地看著牧原,心髒像捶鼓似的敲擊著胸腔。為什麽他臉色怪怪的?為什麽他眼光陰沉沉的?為什麽他不說話而一直喝酒?難道他已經預感到她要告訴他的事嗎?
“牧原,”她潤著嘴唇,喝了口熱茶,雖然帶著滿腔的勇氣而來,此時仍然覺得怯怯的。他的神情怎麽那麽陌生呢?他怎麽那樣安靜呢?她再看看他,低聲問:“你怎樣了?不舒服嗎!”
“今天大家都不舒服!”展牧原的聲音,澀澀的,“你下午就不舒服了,我也不舒服!我父母都不舒服!”
“哦?”她怔怔地、不解地瞅著他,“怎麽呢?怎麽全家不舒服?吃壞東西了嗎?”
“可能撞著了鬼!”展牧原說,又喝了一口酒。
潔舲坐到他身邊的位子上去,仔細地伸頭看他。
“你為什麽一直喝酒?”
“壯膽!”他簡單地說。
“哦?”她有些暈頭轉向起來。怎麽回事呢?他怎麽變得這樣奇怪?這種情況怎麽談話呢?難道他已經醉了?她伸出手去,撫摸他的手,低喊了一聲:
“牧原!”
他慌不迭地閃開她的手,好像她手上有細菌似的。
“坐好!”他說,“坐好了談話!”
她困惑已極,瑟縮地退回到沙發深處去。然後,她低歎了一聲,不管他是醉了還是病了,她總是逃不掉那番坦白,逃不掉那番招供。她開了口:
“牧原,我有事情要告訴你!”
“我也有事情要告訴你!”他悶悶地說。
“哦?”她神思恍惚地看著他,“那麽,你先說。”
他給自己再倒了一杯酒。她愣愣地看著他,看著那酒瓶,看著那酒杯,再看向他的臉。他眼神陰鷙,眉峰深鎖,臉上堆積著厚而重的陰霾。空氣中,有某種她完全不熟悉的、風暴來臨前的氣息。她幾乎可以感到那風暴正襲向她,撲向她,卷向她,而且要吞噬她。
“我要告訴你……”他的聲音平平的,直直的,死死的,“沒有婚禮了,潔齡,沒有婚禮了!”
她腦子裏轟然一響,像有個雷在身體裏炸開,全身都粉碎著爆裂到四麵八方去。但她的意識依然清醒,她努力挺直背脊,眼光怔怔地,迷惑地,帶著怯意地盯著他。她的聲音像來自深穀的回音:
“為什麽呢?我——做錯了什麽嗎?”
他一語不發,站起身來,他走到書桌前麵,打開書桌的抽屜,他取出了那個檔案夾。然後,他把那剪報攤平在桌麵上,一直推到她麵前去。
她低頭看著剪報,臉上的血色頓時退得幹幹淨淨。她並沒有很快抬起頭來,她注視著那張報紙,除了蒼白以外,她似乎沒有什麽反應。好半天,她才低語了一句:
“我不知道報上登過,秦非他們把報紙藏掉了。”
“哦!”他頓時暴怒了起來,他拍了一下桌子,發出“砰”的一聲巨響,他的頭向她湊近,他大聲地、惱怒地、悲憤地喊了出來,“你不知道報上登過,就算這件事根本沒發生過,是不是?就算你生命裏根本沒有過,是不是?你預備欺騙到什麽時候?隱瞞到什麽時候……”
“我警告過你的,”她抬起頭來,看著他,被他的凶惡和暴怒嚇住了,“我說過我……沒有資格戀愛的,我一直要……逃開你的,我一直要……和你分手的,我說過我的故事很……很殘忍的……”
“你說過!你說過!你說過!”他拍著桌子,逼視她,“你到底說過些什麽?你是棄嬰,還是棄婦?你說過!你說過!你說你有個未婚夫,結果是有個私生子!你怎麽敢對我說你說過?你怎麽敢這樣欺騙我,玩弄我?”
她從座位裏跳了起來,身子往後倒退,直退到門邊。
“我今晚就要來告訴你的……”
“瞞!”他怪叫,“你今晚要告訴我的!可惜你晚了一步!可惜我都知道了!那個停車場的酒鬼!你……你……”他轉開身子去悲憤地對著窗外的天空喊:“你是多麽玉潔冰清,纖塵不染嗬!你是透明的天堂!水晶般的天堂,不雜一絲汙點的天堂……”
她望著他,呼吸急促了起來,胸前像有一千斤重的石頭壓著,但她仍然思想清晰:
“你生氣,並不因為我告訴你晚了一步,”她幽幽地說,“而是因的這件事實!因為我破壞了你心裏的完美!因為我有汙點,我不純潔,我失身過,懷孕過……你受不了的,並非我的欺騙,而是這件事實!是嗎?你一直要一個玉潔冰清的女孩,結果你要到了一堆破銅爛鐵……哈哈!”她忽然笑了起來,淒楚地笑了起來,她的眼眶幹幹的,聲音苦澀、蒼涼而絕望至極。“是嗎?牧原?”她逼問著,“是嗎?你被這事實嚇壞了!我和那樣一個酒鬼生過孩子!你沒料到玉潔冰清的何潔舲,原來是早被汙辱過的豌豆花!是嗎?你從不會要一個豌豆花的!是不是?如果你早知道我是豌豆花,你早就不要我了!是嗎?是嗎?是嗎?……”
“是!是!是!”他衝向她,眼珠紅了,酒和悲憤把他完全占據了,他對她的臉大吼,“你怎能在我眼前扮演清高!你怎能讓我對你如此崇拜!你怎能用唐詩用宋詞用天真來偽裝你自己……”
“展牧原!”她打斷了他,清晰地一字一字地說,“事實上我沒有引你入歧途!是你自走入歧途!不過,沒關係了,是不是?什麽關係都沒有了,是不是?不必對我吼叫!反正沒有婚禮了,反正真相及時挽救了你!反正你並沒有被我汙染!反正你並沒有被我羞辱!反正你依然完美!反正我還沒有弄髒你!牧原……”她盯著他,對他緩緩地點著頭,語氣深刻,“我祝福你!祝你——找到一個真正配得上你的,真正玉潔冰清的女孩!希望在這混沌的世界上還能有你所謂的玉潔冰清!”她一口氣說完,然後,她再也不看他,甩了甩長發,她毅然地掉轉身子,打開房門,就對外麵直衝了出去。
她沒有乘電梯,衝下十二層樓,她衝到大街上去了。然後,她沒有叫車,也沒有回家,她開始在街上盲目地亂逛。她走著,走著,走著……意識依然清明,思想依然清晰,神誌依然清楚。她一直走著……隻是想耗盡自己的體力,平靜下自己那沸騰的情緒,和遏止住自己那刻骨銘心的疼痛。是的,疼痛,她覺得她渾身每根神經都在疼痛,這些疼痛,從四肢百骸向心髒集中,如同小川之匯於大海,最後,那心髒就絞扭著痛成了一團。
終於,她走回了新仁大廈。
她打開房門進去的時候,已經是淩晨兩點多鍾了。
秦非和寶鵑仍然在客廳中等著她。因為她遲遲未歸,兩人都覺得是種好的預兆,隻要談得久,就證明沒有僵。他們並沒打電話到展家去問,也沒猜到潔齡會在街上遊蕩。他們等得越久,信心就越強。在這種信心中,寶鵑撐不住,就躺在客廳的沙發中睡著了。秦非仍然坐在那兒,一支又一支地抽著煙,煙灰缸已堆滿了煙蒂。
聽到門響,秦非抬起頭來。同時,寶鵑也立刻驚醒了。跳起身子,她縮到秦非身邊,抬頭望著潔齡。
潔舲站在那兒,眼光直直地看著他們,他們呆住了,什麽話都不必多問了,潔舲的臉色,已經把一切都說得清清楚楚了。
她筆直地向他們走來。秦非坐在沙發中,渾身僵硬得像塊石頭,他機械地熄滅了手中的煙蒂。寶鵑下意識地往秦非身邊靠攏,感覺得到秦非的身子在發抖。
潔舲在他們夫婦二人麵前站住了。她默立了兩分鍾,眼中依然是幹幹的,臉色慘白,而毫無表情。她就這樣默默地瞅著他們,然後,她對著他們跪了下來,她的身子緩緩地向下俯,俯倒在他們兩人懷中,她的雙手,一隻伸向了寶鵑,一隻伸向了秦非。
秦非的雙膝猛烈地顫抖起來,他伸手摸索著她的頭發,她的頸項,她的麵頰,他的手指也顫抖著。
寶鵑驚悸地看著潔舲那弓起的背脊,張著嘴,她想說話,卻無法出聲。
淚水突然像打開了的閘,一下子就湧出了潔舲的眼眶,迅速地泛濫開來,濡濕了秦非和寶鵑的衣服。
第11章
這是漫長的一日。
秦非給潔舲注射了一針鎮靜劑,讓她睡覺。寶鵑決定請一天假守著她,而秦非,他仍然必須趕到醫院去,這天早上一連四小時,他是某醫院的特約醫師,有許多他固定的病人,專門來掛他的號,他不能請假。
這天對牧原來說,也不是好過的。他正好一天都沒課,他就把自己關在書房裏,父母敲門他也不理。展翔夫婦昨晚早已聽到牧原的吼叫,知道婚事已經吹了,對他們而言,這就是一塊石頭落了地,總算是免掉一場“家門之辱”。至於牧原不想見人,這也是人情之常,所有受了傷的動物,都會藏起來去獨自養傷。牧原在養傷,展翔夫婦也不打攪他,隻是不斷為他送進去一些果汁、三明治、西點,和咖啡。他也會坐下來,喝掉咖啡,吃點東西。但是,大部分的時間,他隻是在房間裏走來走去。
在經過一夜的“痛楚”之後,牧原思想已經逐漸清晰,沒有昨夜那樣混亂、震驚和憤怒了。他開始回憶和潔舲認識的一點一滴,植物園、曆史博物館、看電影、夢園咖啡廳……越想就越有種心痛的感覺,再細細追憶,潔舲愛他,似乎一直愛得好苦,多少次欲言又止,多少次決定分手,多少次對他一再強調自己並不美好……他想起潔舲昨晚的話:
“我沒有引你入歧途,是你自己走入歧途!”
他又想起潔舲另外的話:
“你從不會要一個豌豆花的!是不是?如果你早知道我是豌豆花,你早就不要我了!”
他停止踱步,坐進沙發裏,灌了自己一杯濃濃的咖啡,拚命維持自己思想的清晰。豌豆花。潔舲。他把這兩個完全不同的人物,像拚積木似的硬拚在一起。潔齡就是豌豆花,如果自己一上來就知道謎底,真的還會追她嗎?他自問著。不。他找到了答案,他不會。他會把她當個“故事”來看。他不會去追一個“故事”來做“妻子”!潔舲對了,他受不了的是這份真實!潔舲對了!他是個“完美”主義者,他受不了不完美,不論這不完美的造成原因是什麽。打碎了的碗就是碎了,不管是怎麽打碎的,碎了就是碎了!潔舲知道他不要碎了的碗,所以她幾度欲言又止。他思索著,喝著咖啡,奇怪,潔舲怎能那樣了解他呢?是的,他生氣,並不是她說晚了!他隻是受不了這件事實!
他吸著氣。過去了。一段轟轟烈烈的戀愛,就這樣過去了!就這樣結束了。但是,他怎麽仍然會心痛呢?想到潔舲(一隻打碎的碗)怎麽他仍然心痛呢?想到她在梧桐樹下背唐詩,想到她在曆史博物館裏談“大江東去”……她真會“裝模作樣”啊。不!他心痛地代她辯解著,她從來沒裝模作樣過,從沒有!她所流露的一直是她自己……潔舲,一條潔白的小船。
他的頭越來越昏了,一夜沒睡,又是酒又咖啡,他的胃在痙攣。他努力要想一些潔舲可惡的地方,她陰險,她卑鄙,她欺騙,她玩弄他……不。他又代她辯解著,她並不是這樣的!她真的曾經想逃開他,她真的掙紮著告訴他,她並不是他幻想中的她,她真的警告過他。她說過:不要讓我那個“謎”來“玷汙”了你!她用過最重的字“玷汙”,是自己拒絕去聽的,是自己死纏住她的……
天哪!這種矛盾而痛楚的思想折磨得他快發瘋了。而在這些混亂的思緒中,潔舲昨夜臨走時那張絕望而悲憤已極的麵龐仍然在他眼前擴大……擴大……擴大……終於,擴大得整個房間裏都是那張臉——絕望而美麗!
他累極了,中午的時候,他歪在沙發上,恍恍惚惚地睡著了片刻。然後,他被一陣混亂的聲音驚醒,聽到客廳裏傳來了秦非的咆哮聲:
“叫他出來見我!我不管他睡著沒有!叫他出來見我!否則我一重重房門闖進去……”
“你要我報警嗎?”展翔在惱怒地喊,原來,父親今天也沒上班。
“請便!”秦非的語氣激烈而幹脆,“你報了警,我還是要見你家那個聖人!那個完人!那個始亂而終棄的混蛋!”
“你說他始亂而終棄嗎?”展翔大怒,“你有沒有用錯了成語!”
“展先生,您飽讀詩書,受過中外教育,你認為‘亂’字指的僅僅是肉體嗎?你不知道精神上的‘亂’比肉體上的更可怕嗎?你以為展牧原的行為高尚嗎?我告訴你!他並不比魯森堯高尚多少……”
“你——給我滾出去!”展翔大吼。
牧原跳了起來,打開房門,他直衝到客廳裏去。然後,他一眼看到秦非正漲紅了臉,雙目炯炯地冒著火,在那兒喊叫著,而父母都氣得快發暈了,傭人司機們全在伸頭伸腦地看著,議論紛紛。他立刻衝向了秦非,攔住了父母,他說:
“秦非,你要找我,你就衝著我來,別打擾我父母!我的事和我父母無關!”
“好!”秦非瞪著他,眼睛都紅了。然後,他走近他身邊,在大家都沒料到的情況下,迅雷不及掩耳般地對他下巴就揮了一拳。牧原被這意外的一拳打得直摔出去,撞倒了茶幾,摔碎了花瓶,滿屋子“乒乒乓乓”的碎裂聲,齊憶君開始尖叫:
“老趙!老趙!去報警!”
展翔也在叫:
“老趙!老趙!上去打電話!”
牧原從地上爬了起來,大吼了一聲:
“別動!都別動!”他用手背擦掉了唇邊的血跡,瞪視著秦非。“你來的目的,你想和我打架嗎?我告訴你,你並不一定打得過我……”
“我知道!”秦非說,緊緊地盯著他!“我不想來跟你打架!我隻想打你!打你這個無情無義,不懂感情,不懂完美,不配和潔齡談戀愛的混蛋!這次,算我和寶鵑、潔齡大家聯合大走眼,我們高估了你!甚至,高估了你的家庭,高估了你的父母!你們以為潔舲配不上你們這個家庭嗎?你們以為她的過去會玷汙了你們嗎?錯了!你們都錯了……”
“不管錯不錯,是我們家的事……”展翔打斷他。
“爸!”牧原阻止了父親,“你讓他說!”他盯著秦非。“你認為她不會玷汙我們家,你為什麽不把真相告訴我?”他質問著,“你是最知道底細的,你為什麽不敢把真相說出來!”
“因為——潔舲愛你!渾球!”秦非怒吼,“現在,就是真相揭穿的結果!早一步遲一步都是一樣!展牧原,你難道不知道潔舲為了愛你,要忍受多少內心的煎熬嗎?你不知道她愛得多矛盾多痛苦嗎?你不知道在你出現之前,她反而過得平靜幸福嗎?是的,她有個不堪回首的童年,但是,她有什麽錯?”他又激動起來,聲音高亢而悲憤,“她從出生的那一刻開始,不能選擇父母,不能選擇命運,不能選擇生活!她被繼父強暴虐待,遍體鱗傷,也是她的錯嗎?如果她能避免,她會願意自己陷入那種悲慘的情況中嗎?你們不知道,一個僅僅隻有十二歲的女孩,頭發被燒焦,渾身衣服著了火,懷著四個半月的孕,連自己最心愛的一隻狗都被打死了……這樣的一個女孩,飛奔在街道上,尋求這世界上最後的溫暖……不,你們永遠不能想象那場麵,你們永遠不會對這樣一個孩子伸以援手,因為你們怕她身上的火延燒到你們身上,怕她那血汙的手弄髒了你們的潔白——因為她那時就是個謎。你們不會讓任何殘忍的謎來破壞你們家庭的和諧。所以,中國人都是自管門前雪,不去掃他人瓦上霜的民族!那個女孩,一生都在無助中,一生都在悲慘中,是她的錯嗎?是她的錯嗎?”
他越說越激動,他逼視著展牧原,又逼視向展翔夫婦。
“那個孩子,當她在醫院裏醒來,你們知道她說的第一句話是什麽嗎?天堂!她說天堂!她看到白色的牆和白色的被單,就以為自己進入了天堂,因為那對她來說是太美好了!哼!”他咬咬牙,聲音降低了一些,“連這個‘天堂’都不是她自己選擇的,我把她放進去的!展牧原!”他沉痛地說了下去,“假若我那時預知她會碰到你,會麵臨她更悲慘的人生,我當時就不該救她,就該讓她活活燒死!那時燒死比現在讓你來殺死她還仁慈一百倍!隻是我無法預測未來!我們全醫院,何老院長,都不能預測未來,所以我們救了她!你們不知道,當我們必須告訴她,她已懷孕時,她瘋狂般地咬自己,打自己,尖叫著說:死了吧!死了吧!死了吧!她那麽自卑,她認為自己跳進太平洋,也洗不幹淨了。我們再一次救了她,請心理醫生治療她,告了魯森堯,把魯森堯送進監獄,說服她生命仍然有意義。然後,等她生產後,把她那個嬰兒交給家協送走了。她,才十二歲,終於擺脫了魯森堯的魔掌,擺脫了噩夢一般的過去。請問你們各位,請問你,高貴的展牧原先生,”他不吼叫了,他的聲音沉痛而悲切,“她有權利活下去嗎?她有權利再開始一段新的人生嗎?”
展牧原呆了,展翔夫婦也呆了。室內安靜了兩秒鍾。
“好,”秦非繼續說,“何老院長說,給她一個全新的名字,讓豌豆花從此成為過去。我為她取名潔舲,因為她那麽熱愛白色,因為她的本質……展牧原,你該了解她的‘本質’,如果你愛過她!她的本質就是潔白的,像一條潔白的小船。這樣,豌豆花死了,何潔舲重生!連這次‘重生’,也不是她自己選擇的,是我們幫她決定的!可憐的潔舲!如果我早能預測她會遇上你這位高貴的展公子,她還是不要‘重生’比較好!她進入中學,所有的才氣完全展開!她愛書本,愛唐詩,愛文學,愛藝術……她從沒有裝假,她就是這樣一個天生帶著幾分詩意的女孩!從中學到大學,你們知道有多少男孩子在追求她嗎?你們知道醫院裏的小鍾明知她的過去,依舊愛得她要死嗎?可是,她擺脫了所有追求者,直到她苦命,去看什麽書法展,而遇到了你!展牧原,當初,也不是她選擇了你!而是你選擇了她!你知道你帶給她多少痛苦和困擾嗎?你知道她根本不敢愛你嗎?你知道她就怕有今天這一天發生嗎?結果,你癡纏不休,我和寶鵑推波助瀾,我們再一次把潔舲打入地獄!展公子,展先生,展夫人,”他有力地說,“我知道你們一家高貴,我知道你們一家正直,我知道你們一家都了不起,所以,才放心地把潔舲交到你們手裏。是的,潔舲就是豌豆花,是的,潔舲已非完璧,是的,潔舲有段不堪回首的童年……這些,就讓你們把潔舲所有的優點,所有的本質,都一筆抹殺了嗎?展牧原,”他逼視著牧原,語氣鏗鏘,幾乎是擲地有聲的,“你責備我們不說出真相,你知道,人性是什麽嗎?人性是自私的,是隻會為自己想,不會為別人想的!當初,潔舲就要告訴你,是我和寶鵑阻止了她,勸她不要和人性打賭!我們知道她會輸!好,昨晚發生了些什麽,我並不完全知道,我隻知道潔舲果然輸了!昨晚,也是我們支持她來坦白的,結果,她輸了……”
“不!”展牧原直到此時才插口,“是我們先發現了真相!那酒鬼向我們敲詐十萬元,潔舲來的時候,我們已經什麽都知道了!”
“哦!原來如此!”秦非重重地點著頭,狠狠地看著展牧原。“你知道魯森堯這個渾蛋為何會現形嗎?都是你!你去出版什麽攝影專輯!你虛榮,你賣弄!你認為你的攝影好,你巴不得全天下知道你有個像潔舲那麽漂亮的女朋友!你要表現,你要出風頭!事實上,魯森堯隨時可以打聽出潔舲的下落,因為當初打官司,我和院長統統出席作證,他知道潔舲在我們手上。隻要到醫院裏,打聽我的地址,就可輕易地找到潔舲。但,這些年來,他並沒有來煩我們,潔舲已經擺脫開他的糾纏了。因為,他知道,糾纏我們對他沒有好處,說不定再把他送進監牢,他不敢再出現!直到你自作聰明去出版了一本攝影專輯,那個瘋子無意間看到了,他的知識水平那麽低,又有些酒鬼朋友慫恿,以為潔舲是大明星了,有錢了!他利欲熏心之下,就跑來敲詐了!等到發現潔舲有你這樣一位男朋友,你們展家的聲望地位,又誘惑他來向你們下手!那是個標準的壞蛋,又黑心,又下流,又無恥,又無知的混蛋,不過,他是被你那本攝影專輯引出來的!”
“可是,”展牧原憤憤地說,“他本來就存在,對不對?我出版不出版攝影集,他都存在,對不對?即使他不出現,難道潔舲生命就沒有這一段了?難道隻要能隱瞞一輩子,就算這事沒有發生過?秦非,你公正一點,世界上沒有永久的秘密,這秘密遲早會拆穿的!”
“是!”秦非說,“秘密遲早會拆穿的!我們現在也不必去研究秘密如何拆穿的問題!反正,秘密是拆穿了!反正,你們知道整個來龍去脈,和所有的事實了!”他盯著展牧原,“瞧!這就是人性!你們知道了秘密,立刻想你們被騙了,立刻想你們上當了,立刻想你們被玷汙了……你們有任何一個人為潔舲設身處地地想過一下嗎?你有嗎?展牧原,你這個口口聲聲說為她,可以為她活為她死的人,你為她的立場想過一絲絲嗎?你!怎能愛一個人而不為她想,隻為你自己想,你才是個偽君子……”
展牧原挺直了背脊,緊盯著秦非,他重重地吸了口氣,眼睛瞪得好大好大,他啞著聲音說:
“秦非,原來你在愛她!”
“是的,展牧原,我在愛她!”他直截了當地說,“我一直在愛她!當她滿頭冒煙向我奔來,當她和自己的噩運奮鬥掙紮,當她堅決終身蒙羞也要出庭告魯森堯……你們必須了解,當初也可以不告的,很多被強暴的女孩為了名譽忍氣吞聲。要出庭作證是需要勇氣的!如果當初不告,可能今天你們也不至於這樣輕視她了。”他頓了頓,“是的,當她拚命念書,當她帶著珊珊和中中唱兒歌,當她終於建立起自我,又會笑又會愛又會體貼周圍每個人的時候,我愛她!我完全不否認我愛她!”他凝視展牧原,“或者,我也該愛得自私一點,隻要我告訴她我愛她,你就不見得能闖進來了!”
“那麽,”展牧原拚命要拉回一些自我的尊嚴,“你為什麽不愛得自私一點!你才是偽君子!你甚至不敢麵對你自己的愛情!”
“你總算說了人話!”秦非冷冷地接口,“不錯,我也是偽君子,另一種偽君子。愛情的本身,原就包括自私和占有,畢竟,我不是《雙城記》裏的男主角!但是,我如果占有了潔舲,對寶鵑是不忠,對潔舲是不義。我也愛寶鵑,很深很深地愛寶鵑。潔舲,是我救下來的女孩,我可以在心裏愛她,不能去占有她,那太卑鄙了!何況,我又誤以為,你比我更愛她!哼!”他冷笑一聲,“是的,我不否認,我也有虛偽的地方!主要的是,我認為她愛你,她確實愛你,這才是最重要的!而你……又能給她幸福!結果,我高估了你!展牧原!我高估了你!”
“你還來得及告訴她!”牧原僵硬地說。
“你要我這麽做嗎?”秦非問,他平靜了下來,他的語氣變得非常非常平靜了,“在我和你談了這麽久以後,你仍然要我這麽做嗎?很好!就這麽辦吧!”他轉過身子,大踏步地向門口走去,同時,丟下了一句:“再見!”
展牧原不由自主地向前追了兩步,急促地喊:
“秦非!”
秦非站住了,慢慢地回過頭來,深刻地注視著展牧原。牧原的臉色很白很白,秦非的臉色也很白很白,兩個男人對視著,室內的氣氛很緊張。展翔夫婦呆怔著,有呼吸不過來的感覺。時間仿佛過去了一世紀那麽長久,展牧原才開了口,從內心深處挖出一句話來:
“你愛得深刻,我愛得膚淺!”
秦非搖了搖頭。
“你錯了。你愛得自私,我愛得懦弱!”他抬頭看看窗外的天空。“你顧慮名譽,苛求完美!我顧慮家庭,苛求麵麵俱到!潔舲,怎樣都會變成犧牲品!好,我走了!”他繼續向門口走去。
展牧原又急追了兩步,叫著說:
“你去哪裏?”
“我?”秦非頭也不回地說,“遵照你的吩咐,去告訴潔舲,我愛她!”
展牧原衝口而出:
“秦非,你敢!”
秦非迅速地掉過頭來,激烈地說:
“我為什麽不敢?我可以告訴潔舲,也可以告訴寶鵑,我最起碼可以做到坦白和真實。至於道德禮教那一套,滾他的蛋!我可以愛她們兩個!說不定,我也會被她們兩個所愛……”
“你會被她們兩個亂劍刺死!”牧原喊。
“我被亂劍刺死,又關你什麽事?”秦非說,“我絕不相信,你會愛惜起我的生命來了。”
展牧原重重地吸一口氣,好像快要窒息一般,他瞪視著秦非,張著嘴,終於用力喊了出來:
“你被亂劍刺死,是你的事!你招惹潔舲,就是我的事了!”他回頭看著父母,眼睛裏閃著亮幽幽的光芒,他的聲音痛楚而堅決:“爸爸,媽,對不起。如果你們認為潔舲使家門蒙羞,仍然比死掉一個兒子好,是不是?”說完,他衝過去拉住了秦非的手腕:“要走一起走!你不許招惹潔舲,那畢竟是——我的未婚妻!”
秦非昂著頭,展牧原也昂著頭,他們一起昂起頭,揚長而去。
展翔夫婦,從頭至尾都愣在那兒,愣得說不出任何話來。
第12章
當秦非和展牧原趕回家裏的時候,正是家中亂成一團的時候。寶鵑一看到秦非,就撲奔了過來,用緊張得出汗的手,一把抓住秦非說:
“秦非,潔舲不見了!”
秦非的心髒驀然“咚”地狂跳了下,就從胸腔中一直往下墜,往下墜,似乎墜到了一個無底無邊的深淵裏。他回頭看牧原,後者臉色如死般灰白,眼裏流露著極端的恐懼與焦灼。
“不忙,”秦非勉強鎮定著自己,“你說她不見了,是什麽意思?不見多久了?”
“大概一小時以前,我看她睡得很好,珊珊放學說要運動褲,我不過帶珊珊去青年商店,買了條運動褲回來,前後隻有二十分鍾,但是潔舲已經不見了!”
“她……她……”牧原聲音帶著震顫,“會不會去買什麽東西?會不會餓了?會不會隻到街角走走,馬上就會回來?”
“有誰看到她出去嗎?”秦非緊張地問。
“是,中中看到了。”寶鵑忽然眼底充滿了淚水,她咽聲說,“你最好問問中中,我覺得……我覺得……有些不對勁。”
中中被叫到客廳裏來了,張嫂也來了,所有的大人都圍著個小中中。中中卻眉飛色舞,若無其事地說:
“潔舲阿姨去找展叔叔了!”
牧原蹲下了身子,握住中中的胳膊。
“沒有!”他嚷著,“中中,你看,我在這兒,潔舲阿姨沒有去找我,她有沒有告訴你去哪裏?”
中中看著牧原,閃了閃眼睛。
“奇怪,”他說,“如果她不是去找你,為什麽穿得那麽漂亮呢?”
“中中,”秦非迫切地盯著他,“她穿了件什麽衣服?快說。”
“白顏色的。”
“要命!”秦非喊,“潔舲阿姨十件衣服有八件是白色的,你說漂亮是什麽意思?”
“那衣服上有好多花邊呀,裙子上也有花邊呀……”
“聽我說!”寶鵑插嘴,“是拍照穿的那件,拍‘潔舲’那張照片穿的那件!我剛剛去檢查過她的衣櫥,確定是那件!你們看,現在是下午兩點,她中午一點鍾出去,如果隻到街頭走走,為什麽要穿上自己最心愛又最正式的衣裳?她平常都穿件白襯衫白牛仔褲出去,那件衣裳,長裙拖地,隻有赴宴會才用得著。”
“或者拍照片!”牧原說,“她會去拍照嗎?”
“你不要傻了!”秦非對他吼,“她拍照幹什麽?再出版一本專輯嗎?”
“中中,”寶鵑又抓住了中中,“潔舲阿姨出去的時候,有沒有說什麽?”
“有啊!”中中感染到空氣中的緊張,他也不笑了。“我要潔舲阿姨帶我一起出去,她說:‘中中,這次不能帶你了!’我說要她帶玩具回來給我。她想了想說:‘我會帶一朵火花回來給你!’”
“什麽?”牧原問,“火花?”
“是啊!”中中挑著眉,“上次菜市場不是也有人在賣嗎?一根棍子,上麵會嘶嘶嘶地響,一直冒著火花,有藍的、紅的、綠的……好漂亮啊!我要張嫂買給我,張嫂就是不肯。”
“是手裏拿的‘焰火’啦!”張嫂說,“不過,我不懂大家為什麽那麽著急啊,潔舲小姐睡醒了出去走走是常有的事呀!散散步就會回來!穿件漂亮衣服也是很平常的事呀,潔舲小姐穿什麽反正都漂亮!”
“寶鵑,”秦非說,“你查過她的房間嗎?有沒有留條什麽的!”
“沒看到!”寶鵑說,“不過,不妨再查一遍!”
秦非奔進潔舲的房間,房間整整齊齊,連床都鋪好了。他在枕頭底下、床單下麵看了一遍,什麽都沒有。衝到書桌前,他看著書桌,幹幹淨淨的,拉開抽屜,筆墨、稿紙、小說大綱……也都整齊地放著……看不出絲毫淩亂。是的,可能隻是大驚小怪,可能她出去散散步,可能她在下一分鍾就會走進家門……他想著,看到牧原一臉憔悴、焦灼、懊惱與悔恨,他反而不忍起來:
“別急,牧原,或者她真的去你家了,或者她不服氣想再找你談談清楚……”他咬咬牙,潔舲太傲了,這可能性實在不很大。但,牧原已經整個臉都發起亮來。他拍著膝蓋說:
“對呀!怎麽那麽傻!”
他衝到電話機旁邊,立刻撥回家,才問了兩句,就頹然地掛斷了電話,說:
“沒有。她沒有去過!”
秦非徒勞地瞪著室內的一件一物,他的目光停留在一本小說上,他曾和潔舲討論過的小說……芥川龍之介。打開來,他立刻看到潔舲用紅筆細心勾畫出來的幾句:
架空線依然散發出來銳利的火花。他環顧人生,沒有什麽所欲獲得的東西,唯有這紫色的火花……唯有這淒厲的空中火花,就是拿生命交換,他也想把它抓住!
秦非砰然一聲把書合攏,眼色慘淡。是了,火花。她所謂的火花。她要以生命交換的火花,那一刹那的美!對她而言,這一刹那的美已經得到又失去了,以後的生命不會再美了。這一瞬間,他想起了潔舲和他談過的所有的話:“生時麗似夏花,死時美如秋葉”,“生而何歡,死而何懼”,他再從書架上取出三島由紀夫的全集,一本本翻過去,有一頁稿飄了下來,上麵是潔舲的手抄稿,但是她改動了幾個字:
精神被輕視,肉體被侮蔑。
歡樂易逝去,喜悅變了質,
淫蕩非我願,純潔何所覓?
易感的心早已磨鈍,
而詩意的風采也將消失。
這首詩的後麵,她還另外寫了一首小詩:
當美麗不再美麗,
當詩意不再詩意,
當幸福已像火花般閃過,
當未來隻剩下醜陋空虛,
那就隻有——
安詳地沉沉睡去。
切莫為生命的終去而歎息,
更無須為死亡而悲泣,
生命的無奈是深沉的悲劇,
讓一切靜止、靜止、靜止。
結束悲劇才是永恒的美麗!
潔舲寫於一九七六年春
秦非閉了閉眼睛,把紙條塞進牧原手中。他心裏已經雪亮雪亮,完全明白了。潔舲的預感,一向強烈,一九七六年春,幾個月前的事了!她早就寫好了這張紙條,早就給自己準備了退路!她把紙條夾在三島的書中,是因為她和他談過三島對死亡的看法,一種淒涼悲壯的美!如果她有朝一日,麵臨到今天的局麵,逃不掉生命加諸於她的各種“無奈”,而讓所有“重建”的美麗都又化為醜陋。她會結束自己,她會去追尋那“永恒的美麗”!世界上隻有一種“美麗”是“永恒”的,那就是在“風采消失前”的“死亡”。秦非呆怔了幾秒鍾,什麽都不必懷疑了!潔舲連他會到三島由紀夫的全集中來找她,都已經事先料到了!他回頭去看牧原,後者的臉上已毫無人色,眼中充滿了極端的悔恨、絕望、和恐懼!他也懂了!他終於也了解潔舲了!隻是,恐怕他已經了解得太晚太晚了!
“寶鵑!”秦非沙啞地喊了出來,“去査所有旅社投宿名單,雖然是大海撈針、總比不撈好!張嫂,去報警!再有,醫院……醫院……”他抓住了寶鵑:“寶鵑,如果她安心想死,她會采取什麽方法?”
“靜……靜……”寶鵑的牙齒打著戰,“靜脈注射!”
是的,靜脈注射!她早就學會了所有護士的專長!秦非放開寶鵑,衝到隔壁的配藥間去。好半晌,他出來了,臉色如紙般刷白刷白。
“寶鵑,我們還剩多少瓶生理食鹽水?”他問。
“記錄上不是有嗎?”
“是的,我查了記錄,少了一瓶!”他瞪著寶鵑,“一瓶生理食鹽水,當然還有注射針和橡皮管,另外,她帶走了三克的P***!”
寶鵑的臉立即變得和秦非一樣慘白了。
“她帶走了什麽?”牧原睜大眼睛,急切而焦灼,“那是什麽?毒藥嗎?”
“麻醉前用的引導劑!”秦非一下子就失去了全身的力量,他跌坐在椅子裏,眼睛直勾勾地瞪著前方,臉上毫無表情。他的聲音變得非常低沉,低沉得近乎平靜,平靜得近乎空洞,空洞得近乎麻木,“不必再慌亂,不必再找她了!她完了!她不會活著回來了。那藥,隻要用0.5克就足以讓人入睡。她把三克加在生理食鹽水中注射,是連‘失誤’的機會都不給自己!假如她直接注射,這種藥的藥力太強,她很可能注射到一半就睡著了,因而會注射不夠量而被獲救!假若用生理食鹽水,她可以隻用半瓶水,那麽,十幾分鍾之內,她就把一切都結束了。”他頓了頓,清晰地吐了出來,“死定了!我告訴你們,她死定了!”
牧原雙腿一軟,就跌倒在地毯上。掙紮著,他坐了起來,頭在暈眩著,胃在翻騰著,心在絞痛著。他抓緊了一張椅子,手背上的青筋全凸了出來,他用盡全身的力量,才吐出幾句話:
“或者,她還沒有動手!隻要找到她在什麽地方,她總要……找一個地方動手!”
“對!”寶鵑急促地喊,“或者還來得及,隻要她還沒動手!查旅社名單!她一定會去投宿某家旅社……”
“來不及了!”秦非的聲音仍然空洞,“全台北有幾百家幾千家旅社,來不及了!而且,她很可能不去旅社,而去個荒郊野外,風景優美的地方……”
“船!”牧原忽然大叫,從地毯上跳起身子,他發瘋般的狂喊狂叫:“船!那條船!我們漆成白色,租來拍照的那條船!我們叫它潔舲號!”
秦非的眼睛驀然閃亮了,這是發現失去三克P***之後,他第一次有了希望和力量。他也直跳起來,伸手一把捏住牧原的胳膊,幾乎把他的骨骼都捏碎,他用震耳欲聾的聲音,大吼著說:
“在哪兒?船在哪兒?”
“青草湖!”
“先報警!”寶鵑喊,奔到電話機前麵,先撥一一九專線,再撥青草湖管區警局。
然後,他們開了車,向青草湖飛馳而去。
他們沒有猜錯,潔舲確實租了那條全白的船,穿上她最美麗的、全白的衣服……一如展牧原給她拍的那張名叫“潔舲”的照片……隻是,她沒有打傘。她也帶了好多白色的小花,隻是,在白色小花中,還有大把大把紫色的花朵,租船的老板以為她又要拍照,記得她的道具都是白色,還問她那紫色花朵做什麽用的,她笑著說了句:
“世界上沒有純白的東西,純白太幹淨。這是打破純白用的。”她舉起那紫色小花,望著那船老板說:“這種花……有沒有一點像豌豆花?”
船老板笑著說“像”,事實上,他根本弄不清楚,豌豆花是什麽樣子的。
就這樣,潔舲穿著一身白衣,劃著一條白船,帶著許多白色和紫色的小花,還有一瓶生理食鹽水、三克的P***和靜脈注射器具,上了這條通往另一個世界,另一個可能充滿美麗、祥和、詩意、溫柔、仁慈,和愛的世界的小船。
船沒入煙霧蒼茫中,船老板還在想:
“多麽美麗的女孩!劃船的樣子像一張畫!”
他們在黃昏時分才找到這條船。
潔舲躺在船中,麵容十分平靜,手裏捧著花束,靜悄悄的,就像是睡著了。靜脈中的針頭插得很準確,橡皮膏也固定得很牢。她把船槳豎起來,用繩子綁在槳槽上麵,做了個臨時的架子,生理食鹽水再綁在船槳上麵,繩子及工具都是她帶去的,她安排得非常細心和周到。那瓶生理食鹽水和裏麵的P***都早已注射得涓滴不剩。
她的睫毛垂著,嘴角微向上卷,幾乎是在微笑。落日的光芒染在她臉上,使她的麵頰依然反射著紅光,嘴唇依然紅潤,臉孔依然生動。她看起來好美好美,好寧靜好寧靜,好安詳好安詳。
她的花束下,壓著一張紙,上麵龍飛鳳舞般、筆跡十分瀟灑地寫著:
我終於知道天堂的顏色了,它既非純白,也不透明,它是火焰般的紅。因為天堂早就失火了,神仙們都忙著救火去了,至於人間那些庸庸碌碌的小人物,它們實在管不著了。
這是潔舲最後的留言,以她的筆觸來看,她似乎隻是在講一個笑話而已。就像她唇邊的那朵微笑,她仿佛溫柔地在嘲弄著什麽。無怨,無恨,也無牽掛。
展牧原一句話也不說,他注視著那小船,注視了好久好久。然後,他對著那小船慢慢地跪了下去,跪在那兒,動也不動,像一尊石像。
秦非站著,傲然挺立,他仰起頭來,望著天空。
那是黃昏時分,天空被落日燒紅了,火焰般的紅,一直蔓延到無邊無際。
——全書完——
一九八三年六月十四日淩晨初稿完成於台北可園
一九八三年八月廿八日深夜修正完成於台北可園
一九八三年十月四日夜再度修正於台北可園
編者按:潔舲自殺所用的藥物,作者曾寫出全名。經詢專業醫師,確能置人於死,為安全計,征得作者同意,刪除藥名,僅以“P***”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