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夢園(一)

  · 尋夢園(一) ·

  (1)


  提著一個旅行袋和一大包書,我轉了三次公共汽車,先從家裏乘車到火車站,又從火車站搭車到圓山,再轉一次車到這兒。然後按照思美給我畫的地址圖,在鄉間的田陌山邊足足又走了半小時,問了起碼十個鄉下人,最後,我總算停在“尋夢園”的鐵柵門外了。酷暑的太陽曬得我頭昏,滿身全是塵土和汗水,連旅行袋上都積了一層黃土,我像是個跋涉了幾千裏路的人似的,疲倦、燥熱,而且口渴。望了望那關得牢牢的鐵柵門,和門邊水泥柱上凸出來的“尋夢園”三個字,我長長地吐了口氣。又找了半天,才看到被常春藤掩蓋了一半的門鈴,門鈴裝得那麽高,我必須踮著腳才夠得著。按了鈴,我把書和旅行袋都放在地下,靠在柱子上等待著。


  “尋夢園”,早在我兩年前因同時考上T大而認識思美時,她就向我提起過。以後,每逢寒暑假,思美總要約我到尋夢園來住,我卻始終不能成行。去年我開始嚐試寫作,思美更成了熱心的說客,不住纏著我說:

  “到尋夢園來,包管有許多靈感給你,我爸爸造尋夢園,還有個故事,你來,讓我講給你聽。尋夢園很大,我們家的人口少,你來可以熱鬧些。”


  大概是為了想聽尋夢園的故事,也為了這個園名頗引人遐思,今年暑假,我終於發狠來尋夢園作客了。站在門外,我不耐地等著人來開門,一麵從柵門外向裏麵張望。這一打量之下,不禁使我大為驚異,柵門裏是一個很深很大的花園,有髙大的樹木,綠葉成蔭,也有各種顏色的奇花異卉,紅紅白白,在綠樹中掩掩映映。還隱隱地可以看到石桌石椅和樓閣亭台。這使我想起《蝴蝶夢》裏描寫的曼德利,不禁心癢起來,恨不得馬上進去參觀一番,難怪思美一直向我誇耀尋夢園,原來竟是這樣一個迷人的仙境!


  足足過了十分鍾,並沒有人來開門,我又按了一次門鈴,依然沒有人來。我開始試著喊人,並且搖著鐵柵,但,一切都沒有用。我一次又一次地按鈴,心中一直在冒火,見到思美,我一定要大發牢騷。可是,現在怎麽辦呢?看樣子我就是等到天黑,也未見得會有人來的。而且,我渴極了,真想喝水,太陽又一直曬著我,我的襯衫都被汗濕透了。表上指著十一點,我是清晨八點鍾動身的,到現在已經三小時了。


  半小時後,我完全絕望了,四周靜靜的,並不真正的靜,那花園裏的蟬鳴正喧鬧地響著。我看不到人影,也聽不到人聲,雖然喊破了喉嚨,也沒人理睬。終於,我提起旅行袋,準備回頭。臨走時,到底不死心,我又踮起腳來按一次鈴,這時,一個聲音從門裏冷冷地響了:


  “那個門鈴壞了!”


  我迅速地從柵門裏看進去,一個工人模樣的男人,穿著條肮髒的卡其褲,一件汗衫,肩膀上扛著個鋤頭,滿手的汙泥,正站在那兒看我。我像發現新大陸似的高興,對他叫著說:


  “喂,開一下門好不好?”


  “你找誰?”他站著不動,看樣子並無開門的意思。


  “找你們的小姐,”我說,一肚子的氣,真是,如果我打扮得華麗一點,他大概早就把門開了。看樣子,這人是個園丁,因為他褲子膝頭上還沾著泥和碎草。但他對我的神氣滿像我是個要飯的。


  “什麽小姐?”他問,明顯地在裝傻。


  “方思美小姐,”我大聲說,“你去通報一聲好不好?說是唐心雯在門外等她。”


  他懶洋洋地走了過來,拉開了鐵門,說:


  “進來吧!”


  我提著東西走進去,等著他指示路徑,但他嘩啦一聲把門關好,就對我聳聳肩說:


  “你自己去找她吧!”說完,頭也不回地就隱進樹叢裏去了。氣得我鼻子裏都要冒煙,決心把他這種不禮貌的態度告訴思美,敲掉他的飯碗,也出出這口氣。


  沿著一排碎石子鋪的小路,我走了進去,繞過一個樹叢,我覺得眼睛一亮。眼前是個不大不小的噴水池,池子中間有個石頭雕刻的小愛神丘彼特,背上有兩個翅膀,肩上搭著弓和箭,水柱就從弓箭上噴出來,一粒粒水珠在陽光下反射著瑰麗的色彩。噴水池四周種了一圈玫瑰花,地上鋪了草坪,如今玫瑰花全都盛開著,香味濃鬱地散布在四周。我身不由己地走到水池旁邊,俯身去看水,水清澈見底,水底全是些白色的小石子,水裏有數以百計的金魚遊來遊去,有的把嘴湊在水麵吐氣泡。我抬起頭,愛神栩栩如生,顯然不是出諸普通石匠之手,而是個藝術家的作品。我欣賞了半天,才轉身尋路。但,在我麵前,以噴水池為中心,卻有七八條小徑。我探首細看,其中三條都可以看到房頂,於是我隨便選擇了一條,小路兩邊全是扶桑花,有紅黃白三色。台灣的花仿佛四季都開,像扶桑花、美人蕉、燈籠花……我一麵走一麵欣賞,走了好久,又到了一個水塘旁邊,水塘四麵堆著假山石,石邊不規則地栽著些叫不出名目的草花,五顏六色,美不勝收。塘中全是荷花,一朵朵花亭亭玉立地伸長了幹子,真可愛極了。在池塘旁邊,有一個建築得十分精致的亭子,亭上掛著一塊匾,題著“聽雨亭”三個字,大概是取李商隱的詩“留得殘荷聽雨聲”的意思。我向亭子走過去,實在累極了,很想好好地坐一坐,吹吹風,可是,才上了台階,我就看到亭子裏的木椅上躺著個人,仔細一看,又是那個園丁!他對我狠狠地看了一眼,說:

  “你走錯了!從噴水池往北走才是正房!”


  我的腿發酸,口發渴,頭發昏,隻得又在烈日下走回噴水池。最後,我總算來到尋夢園的正房了,這是一棟中西合璧似的二層樓房,門前有台階,上了台階,大門大開著,是個四方的大客廳,地上是講究的花磚,窗子上都是一式的垂地的紅絨窗簾,天花板上吊著歐洲宮廷裏那種玻璃燈。有一個寬的大理石樓梯直通樓上。客廳裏卻沒放沙發,全是中國老式的紫檀木的椅子,上麵放著極講究的靠墊。我走進去,四麵望了一下,沒看到一個人,隻好揚著聲音喊:


  “思美!”


  我的聲音在這靜靜的屋子裏顯得特別大,把我自己都嚇了一跳。立即,我聽到樓上有一扇門砰地響了一聲,接著,是一陣腳步聲跑到了樓梯口,我抬起頭,思美已經像陣旋風似的卷下了樓梯,一把拉住我的手亂搖,叫著說:


  “你怎麽這個時候來了?昨天收到你的信,不是說明天來嗎?我還準備明天去公共汽車站接你呢!你怎麽找到這兒的?誰給你開的門?我們門鈴壞了!你一定走了不少冤枉路吧?”


  “還說呢!”我的委屈全湧了上來,“心血來潮前一天來,叫了半天門,你們那個男工沒禮貌透了,也不帶進來,害我在花園裏直打轉……”


  “是老張給你開的門?別理他,他的耳朵有毛病……快,先洗個手臉,到樓上去休息休息,你還沒有吃午飯吧,我叫他們下碗麵來。李媽!李媽!”思美一迭連聲地嚷著,我拋下了手裏的東西,就在椅子裏一躺,閉上眼睛說:

  “累死了!可是,我寧願先洗個澡!”


  “好,我叫他們給你準備熱水。”


  李媽來了,是個三十幾歲的女仆,一小時後,我洗了澡,換了一身幹淨的衣服,又吃了碗冬菇麵,精神重新振作了起來。思美把我帶到樓上的一間房子裏,裏麵有張極漂亮的單人床,一個梳妝台,一個衣櫥,和一張小巧精致的書桌。


  “這是我給你準備的房間,怎麽樣?”思美笑吟吟地問。


  “好極了!舒服極了。”我由衷地說,走到書桌前麵的安樂椅上坐下,把椅子轉了一圈,不禁感慨地說:


  “有錢真好!”


  “怎麽,你不是常說錢是身外之物嗎?”思美打趣地說。


  “現在發現錢的用處了,這麽大的花園,這麽講究的房子和家具,這才是享受呢!坐在這兒,聽著蟬鳴,聞著花香,不用和弟弟擠一個書桌,不會被媽媽叫過來叫過去做事,可以安心地看自己愛看的書,寫自己要寫的東西。唉!這真是太好了,如果我有這樣的環境,我一定寫他幾部長篇小說!”


  “現在你就有這樣的環境!”思美說,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一個暑假,夠你寫了!”


  站起身來,我走到窗邊,窗上垂著白紗的窗簾,我拉開了它,風很大,很涼爽,從窗子裏望出去,是花園的另一個角落,有一個爬滿了蔦蘿的花架,花架裏有椅子和桌子,花架的四圍都種著竹子,一片綠蔭蔭,另有一種風味,我歎口氣:


  “這花園真漂亮,不知是誰設計的?”


  “今天晚上,我會告訴你尋夢園的故事。”思美說。


  “哦,我還沒有拜見伯母。”我突然想起來說,思美的父親已在五年前去世,她和哥哥母親住在一起。


  “沒關係,吃晚飯時再見好了,現在她在睡午覺。”思美說,“你也睡一下吧,我猜你一定疲倦了,黃昏的時候我來帶你參觀一下整個的尋夢園。”


  我確實很累了,因此,當思美走出房間,我立即就和衣倒在床上,隻一會兒,就已進入了夢鄉。這一覺一直睡到下午四點鍾才醒。太陽已經偏西了,風吹在身上竟有點兒涼意,我爬起身,在梳妝台前梳了梳頭發,思美已在門外敲門了,我開了門,思美笑著說:

  “睡得真好,我來敲過三次門了!”


  下了樓,喝一杯冰果子汁,就跟著思美瀏覽了整個尋夢園。說老實話,這還是我一生參觀的最講究的花園,園中共有四個亭子,三個水池,和兩個花架,每個地方的景致都各各不同,我尤其喜歡一處,是個小小的池子,池中心有個小島,島上竟盛開著玫瑰花。沿著池,有著曲曲折折的欄杆,構造頗像西湖的三潭映月,欄杆外麵,種著一排柳樹,柳枝垂地,搖曳生姿。


  “如果月夜到這兒來賞月,一定美極了!”我說。


  “你的眼光不錯,這兒本來是供人賞月用的!今晚我們可以再來看看。”思美說。


  參觀完了尋夢園,我不禁感慨萬千,直到今天,我才發現金錢可以做到一切的事情。思美的父親竟有力量造這樣的一個花園,而花園又如此地雅致脫俗,我不能不對這人感到幾分詫異和好奇。對尋夢園的故事也更發生興趣了。和思美一起踱進客廳,我發現有一個瘦瘦的,約五十歲的女人坐在一張靠窗的椅子裏,她有一對銳利的眼睛,和一個髙鼻子,年輕的時候,可能長得很不錯,現在她的麵部卻顯得很陰沉,除了那對眼睛外,臉上死板板的毫無表情,她的手放在膝上,手指細而長,骨節很大,是一個多骨而無肉的手。她穿一件黑旗袍,襯托得她的臉非常蒼白,白得沒有一點血色。我一走進去,她就盯住我看,從我的頭到我的腳,似乎都沒有逃過她的眼睛,但身體卻寂然不動,像一尊石膏像。


  “哦,媽,這是我的同學唐心雯,我提起過的。”思美對那女人說,又轉過頭對我說,“這是我母親。”


  “方伯母,”我禮貌地點了個頭。“思美約我來住幾天,希望不至於打擾您。”


  “別客氣,”方伯母說,聲調卻冷冷的,“隨便玩吧,這裏隻有一個空園子!”


  “一個非常可愛的空園子,”我心裏想,“不知有多少人夢想有這樣一個空園子呢!”


  思美給她母親倒了杯熱茶,又給我和她自己調了兩杯冰檸檬水,我們在客廳中坐了下來。方伯母從茶壺底下拿出一副骨牌,開始玩起通關來。我莫名其妙地感到不大自在,不知該做些什麽好。思美也沉默著,我忽然覺得她和她母親之間很疏遠,不像普通的母女。我走到窗邊,太陽漸漸落山了,窗外的天是紅的,彩霞帶著各種鮮豔的顏色,堆積在天邊,樹葉的陰影投在窗上階前。蟬鳴聲已經止住了,四周靜得沒有一點聲音。“多美的黃昏!”我想,“但,仿佛有些什麽看不見的陰影存在著,我覺得這花園並不像外表那樣寧靜安詳。”


  有腳步聲走進來,我轉過身子,是個年輕的男人,穿著件白襯衫,襯衫的領口袖口都沒有扣,袖子鬆鬆地挽了兩環。我覺得麵熟,再一細看,原來就是給我開門的那個園丁。我正在發愣,思美已站起來說:

  “哥哥,我給你介紹一下唐小姐,唐心雯。”然後對我說,“這是我哥哥方思塵。”


  我愕然地望著方思塵,頓時臉發起燒來,想起中午我竟把他當做他們家裏的工人,不知是否說了些不禮貌的話?我呆呆地站著,訥訥地說不出話來。方思塵卻不經心地看了我一眼,淡淡地說:


  “唐小姐我已經見過了,中午是我給她開的門。”


  “真抱歉,”我狼狽地說,“我不知道是方先生。”


  思美看著我,驟然明白過來,她笑著轉過身子,用背對著方思塵,望著我直笑。然後說:


  “哥哥總是這樣,太不修邊幅,難免叫人誤會,他是學藝術的,雖然沒有成為大畫家,可是藝術家那種吊兒郎當勁兒倒早具備了!”


  “別太高興,”方思塵對他妹妹說,“又該拿人取笑了!”他臉上毫無笑意,繃得緊緊的,有乃母之風。


  “哼,”思美扭過了頭,“不要那麽老人家氣好不好?成天板著臉!”她這句話說得很低,不知是說給誰聽的。


  方思塵沒有理他妹妹,徑自走到酒櫃旁邊,拿出一瓶酒來,找了個杯子,他斟滿了酒,方伯母突然說:


  “又要喝酒?怎麽無時無刻地喝?”


  “除了喝酒,我還能幹什麽?”方思塵莽撞地說,把杯子送到嘴邊去,突然,他想起什麽似的停住了,大踏步地走到我身邊,把杯子遞給我說:


  “喝一點嗎?”


  我驚異地看著他,搖了搖頭,有點口吃地說:

  “不!不!我不會。”


  “不會?”他望著我,忽然咧開嘴笑了,他有很白的牙齒,和他那黝黑的皮膚相映,似乎更顯得白。他的眼睛長得很好,鼻子則十分像他的母親。“不會喝酒,你怎麽去寫小說?”他把胳膊靠在窗欞上,喝了一大口酒,又說,“你該學會這個,這會給你意想不到的樂趣。”


  我笑笑,因為不知該說什麽好,就什麽話也沒說。我調開眼光,無意間卻接觸到方伯母的視線,她正銳利地注視著我和方思塵,臉上有一個防備而緊張的表情。


  晚飯是在一間並不太大的飯廳中吃的,我現在已經大約明了了這棟房子的構造,樓下一共是五間大房間,三間小房間,五間大的是客廳、飯廳、藏書室、彈子房(後來我知道方老先生在世時精於打彈子),和一間書房。三間小房間的用途不知道,因為都封鎖著,大概是堆東西用的。另外還有個後進,包括廚房、浴室、和下房。樓上是八間房間,如今隻有四間住著人,就是方氏家裏每人一間,和我住的那一間。另外四間也封鎖著。這家裏房子雖多,人口卻極簡單,除了方家三人之外,隻有三個仆人,一個是李媽,一個是五十幾歲的男工,叫老張,另一個是個美麗恬靜的年輕女仆,大概隻有二十幾歲,名叫玉屏。據思美說,除了李媽外,那兩個都是從老家帶出來的。


  吃完了晚飯,思美和我又漫步於花園裏。最後,我們在那柳枝掩映的水池邊坐了下來,倚著欄杆望著月亮,我有點迷糊了,這不是個月圓之夜,一彎上弦月斜斜地掛著,水波蕩漾,金光閃閃,花香陣陣地傳了過來,是玫瑰!哦,我真後悔不早一點答應思美的邀約。夜風吹起了我的裙子,我把手腕放在欄杆上,下巴又放在手腕上,凝視著水,一麵傾聽著思美述說尋夢園的故事。


  (2)


  “你認為我哥哥漂亮嗎?”思美以這樣一句話開始她的敘述。


  “哦,我沒有注意,”這是真話,除了認為他的眼睛很深很黑之外,我從沒有想去研究他漂不漂亮,事實上,我不大懂得欣賞男人的“漂亮”。


  “許多人都說我哥哥是個漂亮的男人,”思美說,手搭在欄杆上。“可是,你沒見過我父親,那才是一個真正漂亮的男人呢!在我們的書房裏,有一張父親的大畫像,明天我帶你去看,那是父親年輕時遊歐洲,一位不著名的畫家給他畫的,畫得不很像,但大略可以看出父親的輪廓。從我有記憶起,我認為父親是個了不起的人,他為人沉默寡言。但是,他愛我和哥哥,可能更偏愛我一些。他喜歡看書,常常從早看到晚,有時,他會出外旅行,一去就是半年一年,那會成為我和哥哥最寂寞的時候。慢慢地,我開始明白爸爸不快樂,主要的,他和媽媽不合,他們是父母之命結婚的,我相信,爸爸從沒有愛過媽媽,他們之間也從不爭吵,像是兩個客人,冷淡、客氣而疏遠。但是,爸爸也不掩飾他的不快樂,每當他煩惱極了,他就去打彈子,飯也不吃,第二天,就該開始一段長時間的旅行了。”


  “那時,我們住在北平,我祖父是北平豪富之一,他是經商的,卻讓父親念了書。或者,就是書本害了爸爸,他學哲學,畢業後又出國三年,回國後就被祖父逼著娶了媽媽,新婚三天,他就跑到歐洲去了,兩年後才回來。據我所知,媽媽年輕時很美,隻是對任何人都淡淡的,爸爸為什麽會如此不喜歡她,我也不明白。但,爸爸雖不愛媽媽,卻也沒尋花問柳,也沒有娶姨太太。”


  那年,我已經十歲,哥哥已十六歲,爸爸又出去旅行了。爸爸去了八個月,走的時候是春天,回來時已是漫天大雪的嚴冬了。我還能清楚地記得那天的情形,一輛汽車停在家門口,老張一路喊著:“老爺回來了。”(那時祖父母都已去世。)我從書房穿過三進房子,一直衝到大門口,爸爸正從汽車裏邁下來。我高聲叫著爸爸,但爸爸並沒有注意,他把手伸進汽車裏,從裏麵攙出一個非常年輕的女人,大概頂多二十歲。老張立即用傘遮著他們,因為雪下得很大,爸爸又拿自己的大衣裹住她,雖然她本來也穿著一件白色長毛的披風。然後他們走進了天井,我們的工人又從車子裏搬出兩口大皮箱,我跳了過去,拉住爸爸的衣服,爸爸摸摸我的頭說:

  “‘叫徐阿姨!’”


  我望著那個徐阿姨,怯怯地叫了一聲。她蹲下來,不管正在雪地裏,也不管雪還在下著,她攬住我,仔細地看我,然後問爸爸說:


  “‘是思美?’”


  “‘是的!’爸爸說,微笑地望著徐阿姨,這種微笑,是我從來沒有在爸爸臉上見過的。”


  “徐阿姨拍拍我的手背,態度親切而溫柔。她的皮膚細膩如雪,兩個大眼睛,柔和得像水,頭發很黑很亮,蓬蓬鬆鬆的。她身材很纖小,有一股弱不勝衣的情態,反正一句話,她非常美。我當時雖然隻有十歲,但已敏感到這位阿姨的降臨不太簡單,可是,我卻不能不喜歡她,她屬於一種典型,好像生下來就為了被人愛似的,我想,沒有人會不喜歡她的。”


  走進房子,爸爸一迭連聲地叫人生火盆,他照顧徐阿姨就像照顧一個嬌弱的孩子。媽媽已經聞訊而來,她望著徐阿姨,有點驚愕,但她向來喜怒不形於色,我無法判定她的感覺如何。爸爸開門見山地對媽媽說:

  “‘這是徐夢華,我已經在外麵娶了她做二房,現在她也是我們家中的一員了。’”


  徐阿姨盈盈起立,對媽媽深深地行了一個禮,怯生生地望著媽媽,溫柔婉轉地說:

  “‘我什麽都不懂,一切都要姐姐寬容指教!’”


  “我不記得那天媽媽說了些什麽,不過,從此媽媽顯得更沉默了。而爸爸呢,自從徐阿姨進門,他就完全變了個人,他像隻才睡醒的獅子,渾身都是活力,他的臉上充滿了笑,每天他什麽事都不做,就和徐阿姨在一起。常常他們並坐在火爐旁邊,爸爸握著徐阿姨的手兩人脈脈地對望著,一坐兩三小時,有時他們談一些我不懂的東西,深奧的,難以明白的,但他們談得很高興。還有時他們對坐著下棋,我想爸爸常常故意輸給她,以博她的笑容。事實上,爸爸那年已經四十二歲,徐阿姨才二十,爸爸對她的寵愛恐怕還混合著一種類似父親的愛。不管怎樣,徐阿姨是成功的,不但爸爸喜歡她,全家沒有一個人不喜歡她,哥哥和我更經常在她身邊轉,我是為了聽她講故事,哥哥是因為她可以幫他解決功課上的難題,她從不對我們不耐煩,老實說,我覺得她對我的關懷勝過媽媽對我的。”


  “徐阿姨什麽都好,隻是身體很弱,爸爸用盡心思調理她,一天到晚廚房裏就忙著做她的東西,但她始終胖不起來。第一年春天,她流產了一個孩子,從此就和醫生結了不解緣,整天吃藥打針。她躺在病床上的那段時間,爸爸簡直衣不解帶地守著她,雖然家裏還請了特別護士,就是在病中,她仍然一點都不煩人,她溫存地拉著爸爸的手,脈脈含情地望著他,勸他去休息。我想,如果我是爸爸,我也會發狂地愛她。”


  “徐阿姨常常希望她有一個花園,她生平最愛兩樣東西,花和金魚。爸爸決心要為她建一個花園,可是,那正是民國三十七年,時局非常緊張。爸爸考慮了一段時間,最後,決心來台灣。三十七年秋天,我們到了香港,年底,我們來到台灣,和我們一起來的,還有徐阿姨的一個侄女兒,名叫徐海珊,比我大兩歲。”


  “爸爸在中山路買了一棟房子,同時買了這一塊地,興工建造花園。這花園足足造了兩年半,完工於一九五〇年的秋天。但,徐阿姨沒有等得及看這個為她建造的園子,她死於一九五〇的夏天。到台灣後,她一直很衰弱,躺在病床上的時候多,健康的時候少,但她的死仍然是個意外,頭一天她說有點頭昏,第二天清晨就去了,死的時候依舊麵含微笑,一隻手還握著爸爸的手。”


  “徐阿姨死了,爸爸也等於死了,他整天在房間裏踱來踱去,經常不吃也不喝。花園造好了,他不予過問,一直到一九五二年夏天,他把園名題為尋夢園,住了進來。徐阿姨名叫徐夢華,他的意思大概是追憶徐阿姨。以後,他就在園子裏從早徘徊到晚,有時呆呆地坐在一個地方凝視著天空。五年前,他死於肝癌,臨死仍然叫著徐阿姨的名字。我總覺得,爸爸不是死於病,而是死於懷念徐阿姨,或者是徐阿姨把他叫去了。”


  思美的故事說完了,我們有一段時間的沉默,我望著水裏的月光發呆,欄杆上積了許多露珠,夜風吹在身上已有些涼意。很久之後,思美說:

  “心雯,你寫了好幾篇很成功的戀愛小說,你戀愛過嗎?真正的戀愛?”


  “不,我沒有。”


  “你能想象真正的戀愛嗎?像爸爸和徐阿姨那樣?他們好像不止彼此的心靈來愛,而是用彼此的生命來愛,我相信,爸爸除了徐阿姨之外,是連天地都不放在心裏的。”


  我默然不語,忽然,我竟渴望自己能嚐試一次戀愛,渴望有人能像她爸爸愛徐阿姨那樣來愛我,如果那樣被人愛,被人重視,這一生總算不虛度了。又沉默了一段時間,我想起一個問題。


  “那位徐海珊小姐呢?”


  “海珊……”思美看著水,呆了一陣,歎口氣說,“那是另一個悲劇,至今我還弄不清楚那是怎麽一回事,她和哥哥熱戀了一段時間,卻在一個深夜裏突然自殺了。自殺後哥哥就變了,你不要看哥哥現在瘋瘋癲癲的,一天到晚蓬頭垢麵在酒裏過日子,海珊死以前他是很正常的。”


  “海珊為什麽要自殺?”我問。


  “這也是我們不明白的,連哥哥都不知道,她隻給了哥哥一封遺書,遺書裏也隻有兩句話,一句是:‘為什麽人要有感情?’另一句是:‘為什麽人生有這麽多矛盾?’海珊剛死時,哥哥整天狂喊:‘我什麽地方對不起你?你為什麽要這樣做?’我們都怕哥哥會神經失常,媽媽徹夜不睡守著他,怕他自殺……現在,這事已經過去三年了,哥哥也好多了,我們家的悲劇大概就此結束,希望再也不被死亡威脅了。”


  我們靜靜地坐了一會兒,月光把柳樹的影子投在地下,搖搖晃晃的。我忽然感到背脊發涼,有點兒莫名其妙地害怕,這園子是太大了。


  “尋夢園,”我說,“這名字應該改一個字,叫“懷夢園”,本是為了懷念徐夢華而題的,並不是尋找她。”


  “哼!”我剛說完,黑暗中就傳來一聲冷笑,我不禁毛骨悚然,這月色樹影和談了半天的死亡,本就陰慘慘的,這聲突如其來的冷笑更使人汗毛直豎。思美說:

  “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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