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夢園(二)
· 尋夢園(二) ·
一個男人從柳樹後麵轉了出來,是方思塵,我定下心來,思美說:
“哥哥,你嚇人一跳!”
方思塵不管他妹妹,卻對我說:
“你知道‘死’是什麽?我們都沒有死,就不會知道是怎麽回事,人死了是不是就真從這個世界消失了?從古至今,沒有人能解釋生與死。我常想爸爸是個奇人,他了解愛情,他也不信任死亡,徐阿姨死了,隻是肉體死了,她的靈魂呢?爸爸用了‘尋夢園’的名字,在他死以前,他一直在找尋徐阿姨,我常想,生者和死者可能會有感應,就是今晚,我們又怎麽知道爸爸、徐阿姨和海珊不在我們的身邊?隻是我們看不見而已。有時,在深夜裏,你靜靜地坐著,讓心神合一,你會感覺到死者就在你麵前。尋夢園這名字取得好,就好在這個尋字。天地茫茫,卿在何方?這意味何等深遠,如果用‘懷’字,就索然無味了!”
我的臉又紅了,被方思塵這麽一說,我才感到自己的幼稚,真的,人死後到哪兒去了?死者的幽魂會常徘徊在生者的身邊嗎?我越想越玄,也越感到四周陰森森的,好像方伯伯、徐阿姨,和徐海珊都就在這兒,在我身後在聽著我們談話。這時,一滴冰涼的水滴進了我脖子裏,我跳了起來。
“什麽水,滴在我脖子裏?”我叫著。
“沒什麽,”方思塵鎮定地說,“是柳枝上的露水。”
“回去吧,夜深了!”思美說。
不錯,夜深了,月亮已經偏西,風也更涼了。我們在樹蔭花影下向房子走去,我說:
“真的,我現在也發現這個尋字用得好,這使我想起《長恨歌》裏唐明皇找尋楊貴妃:‘排空馭氣奔如電,升天入地求之遍,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的句子。還有漢武帝思念死去的李夫人,要方士作法,召尋李夫人的魂魄,後來模模糊糊地看到一個女人影子,而說:‘是耶?非耶?何其姍姍忽來遲!’真的,死別大概是人生最難堪的,這種懷念,不是憑空想得出來的!”
我們一麵談著,一麵走到門口,我抬起頭掃了這房子一眼,忽然,我感覺到月光照耀下的一扇窗子裏,有人在向我們窺探著。
“這兒有著什麽?”我想,“一切似乎並不安寧。”
這一夜,我失眠了,一來是下午睡了一個大覺,二來是談話分了神,聽著風吹樹葉的聲音,又聽著窗子被吹動的響聲,我覺得四麵陰影幢幢,談論中的方伯伯、徐阿姨和那個離奇自殺的徐海珊,似乎都在窗外徘徊,窗上有樹枝的影子搖來晃去,我想起艾米莉·勃朗特女士的《呼嘯山莊》中所寫的凱瑟琳,和她的幽魂搖著窗子喊:“讓我進來,讓我進來!”於是,我也似乎覺得那樹影變成了一個女人的影子,而風聲都變成了呼叫:“讓我進來!讓我進來!”
黎明時,我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做了許多噩夢。醒來時天已經大亮了,我看看手表,不過早上六點半,那麽,我也隻睡了一個多小時。穿好衣服,我走到窗前,拉開窗簾,一眼看到方思塵在園中澆花,又穿著那條髒褲子,滿頭亂發。我深呼吸了一口氣,清晨的空氣如此新鮮,帶著泥土氣息和花香,我覺得心情愉快,精神飽滿,在這陽光照耀的早上,那些妖魔鬼怪的思想都不存在了。
“嗨!”我愉快地向下麵的方思塵喊著。
他抬起頭來,對我揮揮手,也喊了一聲:
“嗨!”
我離開窗子,出了房間。到思美門口聽了一會兒,她沒有起床的跡象。我獨自下了樓,梳洗過後,走到園子裏,隨便地散著步。樹葉上都是露珠,一顆顆迎著太陽光閃耀。我哼著歌,在每棵花前麵站一站,不知不覺地走到一片竹林前麵,旁邊有個題名叫“攬翠亭”的亭子。我走進去,亭子的台階兩邊種著我叫不出名字來的粉紅色小花,地上散著許多花瓣。進了亭子,我聽到一陣嘰嘰喳喳的鳥叫,抬起頭來,我才發現亭子的簷上,竟有一個泥做的鳥巢,兩隻淡綠色的鳥不住把頭伸出來張望。
“新筍已成堂下竹,葉花皆上燕巢泥。”我低低地念著前人的詞句。
“早!”一個聲音說,我轉過身子,方思塵含笑地站在亭子的另一邊,手中提著澆花的水壺。他臉色紅潤,眼睛閃閃發光,充滿了生氣。昨天那股陰陽怪氣已經沒有了,看起來是和藹可親的。
“早!”我也笑著說,“你自己澆花?”
“如果我不管這個園子,它一定會荒廢掉!”他說,把滿手的汙泥在褲子上擦了擦,看著自己衣服,他笑著說,“這是我的工作服!大概穿起來很像工人吧!”
想起昨天我的誤會,我覺得臉發熱。
“昨天我以為你是個園丁。”我說。
“是嗎?”他問,望著我的臉,“你咋天叫門時有股驕傲勁兒,所以我不帶你到正房。”
我驕傲嗎?我自己並不知道,望著他,我們都笑了。園子裏的鳥叫得真好聽。尋夢園,我想,我已經愛上它了。
(3)
我坐在荷花池邊的假山石上,手裏拿著一支枯枝,撥弄著水,水麵現出一圈圈漣漪。我把水挑到荷葉上,望著水珠在葉子上滴滴溜溜打轉。在我膝上,一本《曆朝名人詞選》上早都沾滿了水。玩厭了,我回到我的書本上,朗聲念著一闋詞:
燕子呢喃,景色乍長春晝,睹園林萬花如繡,海棠經雨胭脂透,柳展宮眉,翠拂行人首。向郊原踏青,恣歌攜手,醉醺醺尚尋芳酒,問牧童遙指孤村道,杏花深處,那裏人家有。
方思塵不知從哪兒轉了出來,奇怪,他永遠會突然冒出來,像地底的伏流似的,忽隱忽現。他大踏步走近我,說:
“把剛才那闋詞再念一遍好嗎?”
我又念了一遍,他傾聽著,然後在我身邊坐下來,讚歎地說:
“哎,這才是人生的至樂。向郊原踏青,恣歌攜手,醉醺醺尚尋芳酒……哎,好一個醉醺醺尚尋芳酒,古時的人才真懂得享受。”
“你不是也很懂得嗎?整天酒杯不離手。”我說,多少帶著點調侃的味道。
“你不懂,酒可以使人忘掉許多東西,”方思塵說,臉色突然陰沉了下來。對於他喜樂無常的脾氣,兩星期以來,我已經相當熟悉了。“你一生都在幸福的環境裏,被人愛護著長大,你不會明白什麽叫失意,你隻有值得回憶的事情,沒有需要忘記的事情。”
這或者是真的,不過,在到尋夢園以前,我從沒有認為自己是幸福的,相反,我還有許多的不滿。現在,我才開始了解自己的幸福,最起碼,我這一生沒有遭遇死亡。
“徐海珊很可愛嗎?”這句話是衝口而出的,隻因為想到他的不幸,因而聯想到徐海珊。說出口來就懊悔了,這話問得既不高明也無意義,他既然熱愛她,當然認為她是可愛的。
“海珊,”方思塵沉吟地說,“她和你完全是兩種典型,你無論在生理或心理方麵,都代表一種健康的美。海珊正相反,她是柔弱的。但她的感情強烈,她常常患得患失,總是怕失去我,就是在我們最親熱的時候,她也會突然問我:‘你會不會愛上別人?’她死的前一天,我們才決定結婚日期,那是十月,我們預備元旦結婚。那天下午我進城一趟,回來時已經很晚了,我去敲她的門,她說她已經睡了,聲音很特別,好像充滿了慌亂和淒慘,我走開了。第二天,因為叫不開她的門,中午我們破門而入,她和衣躺在床上,已經斷氣很久了。”
“她用什麽方式自殺的?”我問。
“安眠藥。”
“你們家怎麽有安眠藥呢?”
“我們家裏一直有安眠藥,本來是爸爸用的,後來海珊也有失眠的毛病,媽媽也用安眠藥。”
“你們……從沒有考慮過她是不是被謀殺的?”我問,有種奇異的靈感,覺得她死得不簡單。
“謀殺?”方思塵竟顫栗了一下,但立即說,“那不可能,門窗都是反鎖的,我不相信有人能把安眠藥灌進她肚子裏去,而且,動機呢?誰有動機殺她?”
“安眠藥很可能調在咖啡裏或食物裏,使她不知不覺地吃下去,動機……我就不知道了。她死在尋夢園嗎?”
“就是你隔壁那間空房子裏,那天家中的人和現在一樣,隻是沒有你。你想,誰會謀殺她?這是絕不可能的!”
但,我卻認為可能,我思索著,方伯母?那陰陰沉沉的老婦人,誰知道她會不會做出這事來?老張,不大可能,那是個憨厚沉默的老人。玉屏,嫌疑很大,她顯然在單戀她的主人思塵,這是看得出來的。思美,絕不可能,她太善良了,而且沒有動機。思塵,會不會是他謀殺了他的未婚妻?……我抬起頭來,方思塵正默默地凝視我,在思索著什麽,那張臉是漂亮而正直的。我站起身來,對自己搖了搖頭:
“偵探小說看得太多了。”我想。不自禁地對自己荒謬的想法感到可笑。我笑著拍拍裙子上的土說:
“起來吧,我們走走,別再談這些讓人喪氣的事情!”
方思塵站起身來,他比我高半個頭。他低頭望著我,臉色又開朗了起來:
“什麽時候,讓我幫你畫張像?”
“隨時都可以!”我說。
“昨天晚上,思美拿了一篇你的小說給我看!”他說。我們沿著小徑慢慢走著。
“哪一篇?”
“題目叫‘網’。”
“最糟的一篇,事實上,沒有一篇好的,我正在摸索中,我十分希望把我所看到的,接觸到的寫下來,但總是力不從心,我缺乏練習,也缺少經驗。”
“你很能把握人的感情。”他說,“看你的小說,不會相信你是個二十歲才出頭的女孩子。”
“可是我的東西就很膚淺,不深刻,我的材料離不開學校和家庭。我的生活經驗太少,假如你要我寫一篇東西描寫礦工,我一定會寫出一篇非常可笑的東西來。”
“我想,就是學校和家庭已經夠你寫了!”
“真的,小說材料是俯拾皆是。”
我停住,望著天邊,這正是黃昏,雲是橙紅和絳紫色的,落日圓而大,迅速地向地平線上降下去。我忘形地抓住方思塵的手:
“畫下來,這麽好的景致!”
方思塵沒有看天,卻凝視著我,他的手輕輕地壓在我的頭發上,然後從我麵頰上撫摸過去,托起了我的下巴。他的眼睛發亮,薄薄的嘴唇緊緊閉著。我茫然地看著他,我們就這樣站著,許久之後,他低低地說:
“我怕我會太喜歡你了,怎麽辦?”
我不語,被催眠似的看著他的眼睛,他又說:
“你非常美,以前有別的男孩子告訴你嗎?聽著你軟軟的聲音念詩,使人煩惱皆忘。”
我仍然不語,於是,他俯下頭來吻我,輕輕地。然後,他用兩隻手捧著我的臉,凝視我的眼睛:
“一個不知道憂愁的女孩子,我能愛你嗎?我會不會把不幸帶給你?”
我繼續沉默,他又說了:
“你是天上派下來解救我的小女神,是嗎?在我最苦悶的時候,你來了,用你率真的態度命令我:‘喂,開一下門好不好?’我給你開了門,你走了進來,走進我的生活和生命,用你坦白的眼睛注視我,用你甜甜的聲音念‘向郊原踏青,恣歌攜手。’你不會再悄然引退?你會和我恣歌攜手?會嗎?會嗎?會嗎?”
我無法說話,仿佛被一個大力量所懾服,一種奇異的感覺像浪潮似的淹沒了我。我覺得自己的心跳得穩定而柔和,我並不激動,可是,淚水卻充盈了我的眼眶,模糊了我的視線,我說不出來為了什麽,隻感到生命的神奇和美好。四周的蟬鳴聲那麽可愛,花的香味,草的氣息……這一切使我醺然欲醉。我闔上眼睛,必須用我整個心神來捉住這神秘的一瞬。於是,他又吻了我,這一次是重重的,火熱的。我不敢張開眼睛,隻能本能地反應他。我的手環在他的腰上,可以觸摸到他那寬闊結實的背脊,我能聽到他的心髒敲擊著胸膛的聲音,沉重地,一下又一下。
突然間,他推開了我,我有點驚異地張開眼睛,他正在注視著我的身後。我回轉身子,方伯母像個幽靈般站在一株鬆樹的前麵,默默地望著我們。她蒼白的臉上一無表情,眼光卻冷而陰沉。
“媽……”思塵說,不知怎麽,我覺得他的聲音裏有點畏怯,和以前那種一無顧忌的態度不同。
“方伯母。”我招呼著,禮貌地點頭,為了被她撞見的這一幕而臉紅,但我並不認為自己做錯了什麽。
方伯母機械地對我們點了點頭,用空洞的聲音說:
“快吃晚飯了!”
說完,就回身慢慢地走了開去。太陽已經下山了,天邊仍然是緋紅的,她瘦長的影子在彩霞照耀下向前移動,給人一種妖異怪誕的感覺。
“我們回去吧!”思塵說,用手環住我的腰。聲調顯得有些無精打采,眼睛裏有抹深思的神情。
尋夢園,我想我是越來越愛它了。這是個好名字,最起碼,我在這兒找到了我的夢。思塵的怪毛病也逐漸好了,他變得活潑輕快了起來。一次,我和思美進城買了一副羽毛球拍子,以後,我們三人就逗留在室外的時候多,清晨和黃昏,我們總是在園內追逐嬉笑。中午和下午,太陽太大,我和思塵兄妹就消磨在藏書室裏。我前麵曾提起過藏書室,這裏麵藏書之豐富,實在驚人,可惜有大半是英文原版,而我的英文程度有限,無法欣賞。但,中文書也夠我看了,在那一段時間內,我看了許許多多心理學與哲學方麵的書,因為,這方麵的藏書比較多。夜,是屬於我和思塵的,尋夢園裏任何一個角落,都是靜坐談心的好所在,他教我看星星,教我憑香味辨別花名……我不知道我教過他什麽,對了,我曾經教他唱一支小歌:
我和你長相守,願今生不分離。
縱天涯隔西東,願兩心永不移。
……
那是個早晨,我起了個絕早,思塵兄妹尚未起床,我獨自溜進了園裏,在聽雨亭旁邊,我看到方家的舊仆老張正在撈取荷花池裏的敗葉殘枝。他是個背脊已經傴僂的老人,有一張滿布皺紋的臉。我停下來,他對我含笑招呼:
“唐小姐,早。”
“早,”我精神愉快地說,“要不要我幫你的忙?”
“不,當心弄髒鞋子。”
我在荷池邊的山子石上坐了下來,看著老張弄,老張一麵用鉤子勾著敗葉,一麵說:
“現在不弄,等會兒少爺要不高興的。”說著,他看了我一眼,突然說,“以前徐小姐最喜歡聽雨亭,每天都要到這兒待一個下午,她說荷花的香味最清爽了,比玫瑰花好。老爺生前也喜歡聽雨亭。”
“徐小姐一定很美,是不?”我知道他說的徐小姐是指海珊,不禁衝口而出地問,大概心中多少有點屬於女性的嫉妒。
“很美,當然的,她父母都漂亮……”老張忽然錯愕地停住口,茫然地望了我一眼,就悶聲不響地去勾葉子了。
“父母?她的父母是誰?”我追問。
“不相幹的!”老張搖搖頭說,就再也不講話了。我默然地看了他一會兒,這老人一定知道什麽,或者也知道海珊是怎麽死的,但他絕不會再告訴我什麽了。我站了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土,就向房子走去。思塵已起來多時,思美正等著我一起吃早飯。
那天上午,我們全消磨在羽毛球上。中午,天變了,成堆的紫黑色的雲從四麵八方湧過來,風卷著樹梢,太陽隱進了雲層,室內顯得黯然無光。思美扭開收音機,十二點的新聞報告前有台風預告,思美望望窗外的天空。
“台風,”她說,“我們的花園又該遭殃了。”
“我擔心東麵的那個蔦蘿花架,應該叫老張早點去修理一下的,有兩根柱子已經壞了。”思塵說,他手中握著一杯茶,最近,他喝茶的時候好像比喝酒的時候多了。
午飯後,方伯母忽然用古怪的眼光打量我,然後問:
“你父親在哪兒做事?”
“在x中教書,教國文。”我說。
“你兄弟姐妹幾個?”她繼續問。
“四個。”我回答。
“生活很苦嗎?”
我不奇怪方伯母問這個問題,和思美比起來,我的服飾是太簡陋樸素了。
“物質生活確實很苦,精神生活卻很愉快。”我說,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麽要這樣回答,這使我的話裏包含了一點兒諷剌和自我安慰的味道。
玉屏進來了,遞給我們每人一杯茶,她又給思塵新泡了一杯,這美麗的小女仆總有種特殊的氣質,看起來溫文可愛,不像個女仆。方伯母又審視了我一番,隻點點頭,就一語不發地走了。思美說:
“媽不知是怎麽回事?”
“她總是這樣的。”思塵說。
思美要上樓睡午覺,我興致很好,就和思塵到客廳裏去下象棋,太陽又出來了,陽光使人疲倦,我覺得窗子太亮了,拉上了窗簾,室內陰暗了好多。可是我仍然感到頭暈暈的。一連輸了三盤,我不下了,卻玩起棋子來,這棋子是用象牙雕刻的,非常精致。
“這是父親和徐阿姨下棋用的那一副。”思塵說。
“徐阿姨……”我說了一半,一陣頭暈使我停住了,我感到房子在旋轉,胸中發脹,眼前是一片模糊。
“你怎麽了,你的臉色發白!”思塵緊張地說。
“沒有什麽,”我勉強地笑了笑,“上午打了太久的球,大概有點中暑。”
“你去躺一下好了。”思塵說。
“好,”我站起身來,地板在我腳下波動,我聽到思塵在叫我,我站不住,猝然倒下去。思塵的胳膊接住了我,我嚐試睜開眼睛看他,但是我睜不開,一種無形的力量征服了我,我渾身無力地鬆懈下來,失去了知覺。
(4)
我做了一個奇異的夢,夢見一個長得非常美麗的少女,凜然地站在我的麵前,用冷冰冰的聲音對我說:
“思塵是我的未婚夫,我們是經過山盟海誓的,你不能搶去他!他屬於我,我已經為他而死,沒有人再能夠得到他!你趕快走,離開尋夢園,這兒不是你的地方!”
我辯解地說:
“你已經死了,死人不能占有活人,思塵應該有他的生活,你無法管他,也無法管我!”
“可是我要管,如果你不走,我不會饒你的!”
她逼近我,眼睛亮得無比地大,一刹那間,那張美麗的臉已經變成骷髏,她伸出白骨嶙嶙的手指,向我臉上撲來,由於恐懼,我大叫著驚醒了過來。發覺我正躺在我的房內,思塵在搖撼著我:
“心雯!心雯!”他叫著。
室內的燈亮著,那麽我已經昏睡了一個下午。床邊有一聲歎息,我聽到思美的聲音說:
“好了,她醒了!”
思塵望著我,他的臉色蒼白,眼睛顯得擔憂而緊張。
“我好了,”我說,聲音出奇地弱,“沒有關係的。”
“剛才醫生來看過你,給你打了針,他說是中暑。”思美說,一麵走過來,安慰地拍拍我的手。
“思美,你去睡吧,我來照顧她。”思塵對妹妹說。思美點點頭,對我微笑了一下,就走出了房門。我看著思塵,頭依然在發昏,想起剛才的惡夢,又禁不住打了個寒噤。
“你覺得怎樣?”思塵問,把手放在我的額上。
“有點頭暈。”我說,“現在幾點鍾?”
“快十點了!”思塵說。
哦,我已經躺了八小時。
“有水嗎?我想喝水。”我說。
思塵從我房內的水瓶中內倒出一杯水來,忽然,他停住了,說:
“等一等,我去給你換一杯來!”
他走出房間,一會兒,他另外端了一杯水來,抬起我的頭,我喝了水。他放下我,深思地望著我說:
“心雯,你必須告訴我,吃飯時你有沒有覺得飯裏有味道?或者,你飯前吃過什麽?”
“沒有。”我說。
“飯後呢?”他繼續問,忽然,他跳了起來,說,“茶!”說完,他轉身向屋外跑去。我感到一陣恐怖,已經意識到他所懷疑的,我一把拉住他的衣服說:
“不要走,請你!”
他停住,對我說:
“我要去找你那個茶杯。”
“你不會找到的,玉屏早就收去洗了。”我說。他走回來,在我床前麵的椅子裏坐下,握緊了我的手,呆呆地注視著我。
“心雯,我早就猜到我會帶給你不幸。”他喃喃地說。
“不是的,你不要瞎猜,沒有人會這樣做!”
“海珊為什麽要自殺?海珊是沒有理由自殺的!”他說。
我渾身顫栗。
“那麽,你也懷疑她的死了?”我問。
他不語,靠近我,深深地望著我。然後,他輕輕地吻我,說:
“你再睡一下,我在這兒陪你!”
我以為我不會再睡了,這棟房子裏充滿了陰森和恐怖,無論活著的人和死去的人,都在壓迫著我。可是,我卻意外地入睡了。我又做了許多噩夢,一個漂亮的男人,和樓下書房裏的大畫像一模一樣,對我低沉地說:
“離開尋夢園,這兒是夢華所居住的,不是你!”
接著,我麵前又換成了個模模糊糊的女人影子,她慵慵懶懶地說:“我該住在哪兒?誰占據了我的屋子?”然後,前一個夢中的女人又出現了,她追著我,嚷著說,“把思塵還給我!把思塵還給我!”
我醒了,室內隻亮著一盞小台燈,燈光如豆,昏昏暗暗的。思塵已不在屋子裏了。我看看手表,是深夜兩點鍾。窗上,樹的影子在搖晃著,風聲在園內呼嘯,風大了,窗欞劇烈地響著,樹木的沙沙聲如困獸在輾轉呼號。我裹緊了毛毯,又像第一夜那樣,覺得風聲都成了呼叫:“讓我進來,讓我進來!”我身上發冷,渴望思塵能夠回來,他到哪兒去了。
半小時後,風聲更大了,變成了巨大的吼叫,風從玻璃窗的隙縫裏鑽進來,天花板上的吊燈在搖擺不定。我感到無法言喻的恐怖,掙紮著,我坐了起來,思美的房間就在我的右鄰,左麵是海珊生前住的。我試著叫了一聲:
“思美!”
我的聲音細而微,隔壁一點動靜都沒有。我側耳傾聽,卻仿佛聽到有人在爭執的聲音,當我想捕捉那音浪時,風聲把一切都席卷了。我赤腳下了床,想去叫思美的門,這房間使我無法忍受。我的頭依然發暈,搖搖晃晃地走到門口,剛扭開房門,就又聽到說話的聲音,是從左麵那間空屋裏傳出來的。一刹那間,我覺得毛骨悚然,第一個衝動是想關上房門,溜回床去用被蒙起頭來,但我的腳卻無法聽命移動,我隻能靠在門上,用門框支持我的體重。於是,我聽到了一個女人的聲音說:
“你醉了是不是?”我立即辨出這是方伯母的聲音。
“我沒有醉,我清醒極了,我就是太清醒了,我寧願是醉了,可以看不到這些罪行在我眼前接二連三地發生!”這聲音是我熟悉的,這是思塵,聲調冷峻而嚴肅。下麵方伯母又講了一句什麽,被風聲所掩蔽了。恐懼逐漸離開了我,最起碼,那空屋裏的人是人而不是鬼魂。我不由自主地走出去,向左移動了兩步,門縫裏有燈光透出來,我把耳朵貼近,可以清晰地聽到思塵的聲音:
“那天,我問過玉屏,隻有你下午到過她的房間裏!雖然你是我的母親,可是我不能饒恕你,一個海珊還不夠,現在你又對心雯下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