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 第8章 ·
在天亮以前,可欣好幾次鑽出帳篷,去把逐漸低弱下去的火燒旺。當她最後一次去加木柴時,天邊已經露出了蒙蒙一片的灰白色,她坐在火邊,沒有再回到帳篷裏去。用手抱住膝,她凝視著那龐大的、灰黑色的山林。火焰在跳動著,整個的山林樹木,仿佛都被火光染上了一層虛幻的色彩,顯出某種令人心悸的、震撼著人的靈魂的魔力。
她微側著頭,下意識地傾聽著什麽。山林中並不寂靜,風聲裏夾雜著獸類的低鳴,不知何處的瀑布聲,喧囂了一夜。隨著黎明的光臨,鳥類最初在曙色中驚醒,嘈雜地啼醒了夜。她伸長了腿,天亮了,那些打獵的人呢?深山裏沒有絲毫“人”的聲息。
她聽到帳幕掀動的聲音,回過頭去,湘怡正從帳篷裏鑽出來,披著一件舊外套,在晨風中不勝其瑟縮。
“噢,好冷!”
湘怡說著,走到火邊來,把凍僵了的手伸向熊熊的火,一麵望了望可欣。
“你一直沒睡?”她問。
“在他們去打獵以前,睡過一會兒。”可欣說,不安地拾起一枝樹枝,丟進火裏去。
“還沒回來?”湘怡看看那在曙光中呈現著灰色的輪廓的山林,“也真有癮!這麽冷,又這麽黑,我不相信他們會獵到什麽野獸!”
可欣深深地看了湘怡一眼。
“你也一夜沒有睡嗎?”她不在意似的問,“我聽到你一直在翻來覆去。”
“我睡不著,”湘怡把外套拉緊,扣上胸前的扣子,“我有認床的毛病,一換了環境就睡不著,何況,山裏各種聲音都有,吵得很。”
“我沒聽到過槍聲,你聽到了嗎?”可欣問。
“也沒有。”湘怡在火邊的石頭上坐下,“他們一定跑得很遠了,或者是根本沒放槍。”
“我有些心神不寧,”可欣站起來,走去找出鍋和米,準備煮稀飯。湘怡沒有動,望著可欣把鍋架在火上。“不知道為什麽,”可欣看著火說,“我覺得這次打獵有點……有點……有點講不出來的那種滋味,仿佛是——別扭。”
“怎麽呢?”湘怡問,“你不是一直都很開心嗎?嘉文對你又那麽體貼!”
“嘉文?”可欣頓了頓,凝視著湘怡,突然說,“湘怡,你對紀遠的印象如何?”
“怎麽突然想起他?”湘怡心不在焉地說,注視著越來越清晰的山和樹木,“隻是一個比較出色的男孩子而已,我不覺得他有什麽特別之處。”
“是嗎?”可欣又拾起一根樹枝,在火裏胡亂地撥弄著,臉上有股焦躁和不耐的神情,“那麽,嘉文呢?”
湘怡迅速地掉過頭來看著可欣,她不知道可欣在不安些什麽,但她卻莫名其妙地心跳起來,大概是受了可欣的傳染,不安也悄悄地爬上了她的心頭,她感到自己的臉在微微地發熱了。
“嘉文比紀遠安詳寧靜,”她思索著說,“嘉文像一條小溪,紀遠是一條瀑布。我想,前者比較給人安定的感覺。”
“是嗎?”可欣臉上的焦灼和不耐更加深了,“但是,我總是不放心嘉文。”
“不放心他什麽呢?”
“不放心他任何地方!總覺得他還處處都需要照顧和保護。”
“那是因為你愛他!”湘怡把鍋蓋打開,米湯已經潛了出來,“這是很自然的現象,你越愛他,就對他越牽腸掛肚,愛人之間,大概都是這樣的。”
“你認為這是正常的嗎?”可欣蹙起了眉,深思地望著向上奔躥的火苗。
“當然啦!”湘怡丟下了手裏燃著了的樹枝,站起身來說,“我不明白你在煩惱些什麽。你看來很不安似的。別擔心,嘉文對你是死心塌地的愛,任何人都看得出來,你還有什麽不放心呢?”她走到堆食物的地方,拿起菜刀和香腸,又抬頭看了看天色,用故作輕快的語調說:“天已經大亮了’太陽都出來了,我猜他們一定馬上會回來,一個個餓得像三天沒吃飯似的,最好我們把早餐都弄好了,讓他們坐下來就可以吃!”
“湘怡,”可欣歪著頭打量了她一會兒,“你是個標準的賢妻良母型,將來誰娶了你是有福了。”
“是麽?”湘怡淡淡地笑了起來,“可惜你不是男人!”拿起水桶,她跑開了,到泉水旁邊去提水。
太陽穿出了雲層,絢爛而嫣紅,穀底的晨霧散開了,清晨的露珠在樹葉上閃爍,整個的山從黑夜中蘇醒,美得像一幅畫。連那帳篷、營火、炊煙都失去了真實感,變成了畫的一部分。早餐已經都做好了,羅列在帳篷前麵的空地上。火上燒著一壺滾開的水,等著衝牛奶,壺蓋在水蒸氣的衝擊中跳動,從隙縫裏冒出一股股白色的熱汽。
“這些人呢?怎麽還不回來?”可欣伸長了脖子,不耐地望著那條深入山中的小徑。
“要叫醒嘉齡嗎?”湘怡問,“到底她年紀最輕,睡得那麽熟,還鬧著也要打獵呢,睡成這樣子,假若夜裏有隻老虎來把她銜走了,她恐怕在老虎嘴裏還照睡不誤呢!”湘怡笑著說,竭力想讓可欣安定下來。
“他們來了!”可欣歡呼了一聲,就放下了手裏的東西,向那條小徑飛奔著迎了過去。她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麽這一刹那似的離別,竟使她這樣的緊張和神經質。
從山坡上滑下了一個人,這人是像猿猴一般攀住樹枝和葛藤翻越下來的,速度非常之快,頃刻間已經停在可欣的麵前了。可欣定睛一看,是那三個山地人中間的一個,他的衣袖被荊棘劃破了,褲腳也破了,神色緊張而惶恐,站在可欣麵前,他喘著氣嚷:
“糾蘇臘達跪!糾棍巴杜斯!”
“什麽?”可欣愣了愣,望著那緊張得氣都喘不過來的山地人,“你說什麽?”
“糾蘇臘達跪!糾棍巴杜斯!”
山地人重複地嚷著,指手畫腳地向身後的山林指著,看到可欣茫然不解的樣子,他急得跺了跺腳,就用手比成放槍的姿態,嘴裏“砰砰’’地喊,又做倒地狀,比來比去,可欣仍然迷糊得厲害。可是,山地人驚惶的神情立即傳染給了她,她尖著喉嚨喊:
“湘怡!你看他在說些什麽?”
湘怡在看到山地人的時候,就已經走過來了,望著那指手畫腳的山地人,她喃喃地、猜測地說:
“一定他們打到什麽大野獸了!”
“他們在哪兒?”可欣問山地人。
“糾棍巴杜斯!”山地人喊,又做倒地狀。
“百分之八十,真打到野豬了!大概太大了,背不回來!”湘怡說。
“是要我們去幫忙嗎?”可欣狐疑地問。
“或者是。”
“我看不對,”可欣囁嚅著,“他的樣子並不像很得意很開心呀,別出了事!”
“絕對不會,”湘怡說,但她的語氣中卻絲毫沒有把握,“你太緊張了。”
“那麽,他們怎麽還不回來?”可欣焦灼地喊。
“我們看看去!”湘怡說。
但是,不用她們再去看了,紀遠高大的身形出現在山頭上。他並不是一個人,他肩膀上還扛著一件什麽東西,越過了石塊,滑下了山坡,翻過了泉水的小山溝,他連滑帶跌地走了下來。那厚重的爬山鞋上全是重重的泥土,渾身汙泥,髒得像礦坑中爬出來的工人。在他身後,其他兩個山地人和胡如葦沉默地跟了下來,胡如葦一隻手提著隻飛鼠,另一隻手握著一個醜陋的、淌著血的野羌。
“嘉文!”可欣喊,臉色倏地變成慘白,用手握住了自己的嘴,眼睛瞪得大大的。
紀遠停在可欣麵前,默默地站了大約三秒鍾,他的額上全是汗珠,手臂上布滿了荊棘刺破的傷口,衣服撕破了,頭發淩亂而麵色蒼白。站在那兒,他一語不發,隻用一對內疚的、求恕的眼光,呆呆地望著可欣。
“獵槍走火。”他喃喃地說,“他打中了那隻羌。”他有些語無倫次,自己也不清楚在說什麽。
可欣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嘴唇顫抖著,身不由己地,她抓住了身邊的一棵小樹,用來支持自己的體重。接著,她就由頭至腳,渾身都發起抖來。
“他……他死了嗎?”
可欣聽到一個聲音在問,她以為是自己的聲音,但,那是湘怡。
“不,他受了傷。”
“把他放到火邊去,可欣,你去把高粱酒找出來,我去拿急救包!”湘怡迅速地喊,立刻轉身對帳篷方向跑了過去。
紀遠把嘉文放在火邊的草地上,可欣跪在他的身邊,她的戰栗始終沒有停止,抓起了嘉文的手,她茫然地瞪視著他那張蒼白而漂亮的臉,無法思想也無法行動,似乎陷入一種催眠似的昏迷裏。她聽到一聲驚呼,接著,嘉齡閃電似的撲了過來,一把抱住嘉文的肩膀,尖聲地喊著:
“哥哥!你怎麽了?哥哥!你怎麽了?”抬起頭來,她把淚痕遍布的臉逼向了紀遠,哭著大嚷,“紀遠!你把我哥哥怎麽了?你為什麽不保護他?你明知他不會打獵!他從沒有打過這種鬼獵!紀遠!你這個渾蛋!你還我哥哥!還我哥哥!”
嘉齡的大哭大嚷把可欣從沉思的狀態裏喚醒了,她迅速地恢複了思想和神誌。躺在地上的嘉文是沒有知覺的,槍彈從他的背脊裏射進去,血流了很多,毛衣和夾克的背部被血染透了一大片。她把嘉文的身子側過去,胡如葦已經捧了睡袋和棉被來,墊在嘉文的身子底下。嘉齡還在哭,可欣喊:
“嘉齡!你把火燒旺一點,我要脫掉他的衣服!”
嘉齡止了哭,伸過頭來,怯怯地說:
“他會死嗎,可欣?”
“不會!”可欣說,咬了咬嘴唇,“他太年輕了!生命不是這樣容易結束的。”
湘怡拿了紗布藥棉和藥品跑來,跪在嘉文身邊,她幫可欣脫去了嘉文的上衣,用睡袋蓋在他身上,以免受涼。傷口附近是灼焦的,血還在繼續流出來。湘怡呻吟了一聲,閉閉眼睛,深呼吸了一口氣,才提起精神說:
“誰去弄一點幹淨的水來?”
紀遠提了水過來,湘怡用水拭去了傷口附近的血,又用雙氧水略事消毒,就撒上止血藥粉和消炎粉。紀遠扶著嘉文的身子,讓湘怡和可欣把嘉文的傷口包紮起來。一切弄好了,再給他穿好衣服。湘怡站起身來,用手扶著頭,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說:
“我們要馬上把他送到醫院去!”
說完,她突然失去了力量,雙腿一軟,就對草地上栽倒了過去。可欣驚呼了一聲,抱住她的頭,嘉齡也喊:
“湘怡!湘怡姐!你怎麽了?”
湘怡立即恢複了,睜開眼睛,她虛弱地笑笑,臉色似乎比嘉文還蒼白。
“沒什麽,”她乏力地說,“我隻是——向來不能看到大量的血。血會使我頭暈。”站起身來,她搖了搖頭,“現在已經沒什麽了,我們趕快吃一點東西下山吧。”
“我什麽都吃不下。”可欣說。
“你應該吃,否則沒有力氣走路。”
三個山地人已經把帳篷拔了。紀遠始終一語不發,隻忙碌地幫著山地人整理東西,匆促地裝好背袋。又用帳篷墊底的帆布和營棍,做成了一個臨時的擔架。他埋著頭工作,對於周遭的情形,都不理不睬。一切在驚人的速度下弄妥當了,他走到嘉文身邊,和一個山地人說了幾句話,就把嘉文抬到擔架上麵。背上背袋,他又和那個山地人抬起了擔架,回過頭,他不知對誰交代了一聲:
“我們先走,我要爭取時間,盡快把他送進醫院。”
可欣趕過去,手裏端著一杯牛奶。
“你什麽都沒吃。”她低低地說。
紀遠看了她一眼,接過那杯牛奶,一仰而盡,可欣又遞上幾片麵包,他搖搖頭,輕輕地說:
“我很抱歉,可欣。”
可欣含著淚搖了一下頭,說:
“我要跟你們一起走!”
“大家都一起走吧!”胡如葦說,用水熄滅了那堆火,這是這次打獵最後所餘下的東西了,一堆燒焦的木柴和灰燼。紀遠和一個山地人抬著擔架領先走了。可欣、嘉齡、山地人、胡如葦等隨後。沒有人唱歌,沒有人歡笑,大家都沉默而迅速地向前進行。走了幾步,可欣下意識地回頭張望了一下,那堆火還剩著一縷輕煙,嫋嫋地升騰著。隻一忽兒,那嫋嫋的輕煙也消散了。她的眼眶發熱,淚湧了上來,把手輕輕地按在嘉文的胸前,注視著那張年輕的、帶著幾分孩子氣的臉龐,她覺得喉頭哽塞著。他會好轉,她知道。一顆獵槍的子彈不足以要他的命,他一定會複原,她知道。但,在這次打獵裏,她似乎失去了很多東西,很多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麽的東西。她隻能確定一點,那就是:現在的她已經不是打獵以前的她了。
下山的路仿佛比上山時更艱巨,尤其抬著一個擔架,每當麵臨陡坡的時候,擔架上的人就有滾下來的危險。而路麵狹窄,更不容擔架平平穩穩地進行,棧道又脆弱不堪,隨時都可能折斷。這樣艱辛地走了一段路,紀遠的額上已全是汗,襯衫全被汗所濕透。迫不得已,他們放下擔架來休息。嘉文發出一聲呻吟,可欣立即灌了他一些高粱酒,酒竄進他的胃裏,帶入了一股熱氣,他的眼睛睜開了。
“嘉文,”可欣捧住他的臉,凝視他,“你好嗎?很痛嗎?”
嘉文眨動著眼簾,看清楚了眼前的人。
“可欣。”他軟弱地說。
“你要不要吃點什麽?”可欣說,撕了一片麵包,喂進他的嘴裏,“不要愁,嘉文,我們馬上送你去醫院,隻是一點兒輕傷,幾天就會好的。你痛嗎?”
“是的,”嘉文點點頭,握住可欣的手,他的手是發熱而汗濕的,“我打中了那隻羌,”他天真地說,像個急需讚美的孩子,“是我打中它的!”。
“我知道,”可欣說,淚又湧了上來,“我什麽都知道,那隻羌——確實是個狡猾的東西,一定一非常難得打中的。”她囁嚅地說,喉嚨逼緊地收縮著。怎樣的一個孩子!受了傷,而他關心的是他打中了那隻羌!
嘉文並沒有清醒多久,就又昏睡了過去。擔架的進行越來越變得艱苦。最後,紀遠隻得放棄擔架,把背袋交給山地人背,而把嘉文扛在肩膀上。
太陽高高地張著,逐漸增加它灼熱的力量。紀遠努力維持著身子的平衡,肩上的重量使他喘不過氣來,汗掛在他的睫毛上,迷糊了他的視線。腳下的棧道不時發出不勝負荷的破裂聲,他盡快地邁著步子,越過棧道,越過岩石,越過荊棘和陡坡。他的衣服全劃破了,手上已布滿了尖利的山石所割裂的傷口。他的頭發昏,喉頭發痛,而嘴唇幹枯。但他不肯放鬆自己,他必須把握時間,用最快的速度走到山下去。隻有早到達山下,才能早把嘉文送進醫院,嘉文的生命在他的手裏。
腳下有根葛藤絆了一下,他差一點摔倒,用手扶住山壁,他停下來喘息。汗在他的衣服上蒸發,頭發被汗濕透了,黏在他的額角上,他閉上眼睛,幾乎要昏倒了。
“紀遠,這兒!”
有一個溫柔的聲音在他麵前響起來,他睜開眼睛,接觸到可欣懇切的眸子。她盈盈然地站在那兒,手裏舉著水壺。
“喝一點水,好嗎?”她輕聲地問,帶著種使人不能抗拒的溫柔。他接過水壺,仰頭咕嚕咕嚕地喝了好幾大口,這是未經煮過的山泉,是可欣沿路在泉水所經之處接的。水清涼無比,沁人心脾。他的精神為之一振。喝完了水,可欣又遞上了麵包,仍然用那種使人不能抗拒的、溫柔的語氣說:
“你非吃一點不可!否則,你會支持不下去的!”
他吃了,同時,凝視了可欣好一會兒。
一條棧道又一條棧道,一塊岩石又一塊岩石,這山路仿佛無盡止的長,仿佛永走不到山下。紀遠不肯把嘉文讓給山地人去背,也不肯坐下來稍事休息。他有種頑固的、自我虐待似的堅持,雖然步履都已不穩定,卻決不放下嘉文。
午後三點鍾左右,他們終於來到昨天經過的獨木橋邊。瀑布依舊奔流飛湍,岩石依然聳立在激流之中,那條顫巍巍的獨木,也依舊岌岌可危地架在岩石上。
“怎麽過去呢?”胡如葦望著紀遠說,“一個人單獨走都不簡單了,何況背著一個人!”
“我可以過去,”紀遠簡單地說,“你們先走,讓我稍微休息一下。”可欣望著紀遠,嘴角動了動,卻沒有說出話來。三個山地人已經先過去了,放下背包再來接應後麵的人。大家都一個一個地走了過去,大概因為多了一次經驗,今天走起來遠沒有昨天那樣驚險。紀遠等他們都過去了之後,才走上了岩石。
岩石在多年水花飛濺之下,長滿了一層綠色的茸苔,滑不留足。紀遠背負著重量,隻能手腳並用,盡管十分小心,仍然潛進水裏一次,整個褲管都濕了。但,紀遠並沒有摔倒。跨上了獨木小橋,他搖搖欲墜地走了過來,等到達對岸,他已滿頭大汗,連手背上麵都冒著汗珠。把嘉文放到擔架上(這以後的路可以用擔架了)。他跌坐在石頭上麵喘息,本來紅褐色的臉龐顯出一種少見的蒼白。
可欣走到他身邊,拿出一條繡花的小手帕給他,低聲地說:
“你擦擦汗吧!你實在不必這樣自苦,可以讓山地人背一段。他的呼吸很好,也沒有熱度,他不要緊的。”
紀遠握住那條手帕。
“我並不像你這樣樂觀,”他說,“他不該一直這樣昏迷著。”
“或者是失血過多。”
“總之,我說不出有多抱歉。”紀遠咬了咬嘴唇,皺緊了眉說。
“別這樣,”可欣把雙手放在他的肩膀上,突然一陣衝動之下,竟像個長輩般在他的額上印下了一吻,喃喃地說,“沒有人怪你。”
她走開了。紀遠有些暈眩,用手支著額,他必須多休息一會兒。有片暗影罩在他頭上,他抬起頭,看見嘉齡那對清亮的大眼睛。
“紀遠,”她急促地說,似乎鼓足了勇氣,“我今天早上不是有意怪你,你知道。我看到哥哥受傷就昏了,我並不是真的怪你,隻是一急之下,就亂罵一通,你別介意哦。”說著,她學可欣的樣子,也倉促地給了紀遠一吻。但,她並非吻他的額,而是吻了他的唇。她以為沒有人注意,悄悄地,她紅著臉退了開去。可是,她才走到擔架邊,就接觸到可欣洞燭一切的眸子。
“哦,我——”她有些不安,臉更紅了。為了武裝她自己,她幹脆用了一下頭,做出一股滿不在乎的樣子來,先發製人地說:“我喜歡他!這個紀遠!”
可欣注視著嘉齡,嘴邊浮起一個難以解釋的、奇異的微笑——帶著抹淡淡的哀愁。點了點頭,她輕輕地說:
“當然,你沒有做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