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審
關於我祖父的加刑,我從他的回憶錄上了解的情況是這樣的——
1954年夏天,上海有個叫江帆的區公安局長被捕了。具體罪行模糊,抽象罪行是涉嫌軍統。具體證據也模糊,但模糊證據是“有人”密報。當時叫做“有人”的證人到處都是,很有信用,也很受重用。江帆的被捕導致了江帆曾經著手辦理的所有案子的重審。其實不是重審,就是推翻。既然江帆本人是軍統嫌疑,在1951年的“鎮反”1954年的“肅反”的量刑時,必然會包庇所有反革命——很邏輯的推理。1954年11月15日那天被宣布刑期的犯人絕大部分被加刑,死緩於是成為死刑,無期加成死緩。“陸焉識,改判為有期徒刑二十五年。”
陸焉識立刻大聲回嘴:“等一等,你們加刑這麽隨便啊?!”
接下去是一場辯論,在陸焉識的卷宗裏被叫做“大鬧法庭”。陸焉識請坐在法官位置上的幾位告訴他,這次加刑加到了二十五年,那麽以後還會不會再加。假如現在給他加刑的某位首長在將來又涉嫌中統、軍統或其他舊政府部門,又要推翻現在的改判,那麽二十五年就還會加上去,給他加到死刑也是可能的。
監獄當局的幹部問陸焉識是不是不服審判,不服是可以上訴的。陸焉識表示自己絕不上訴,因為就他所知,所有上訴的犯人都沒再回到監獄來。他的要求很簡單,就是請執法負責人在這次的加刑宣判書上簽上名,蓋上法院公章,注上一行字:“永不加判。”否則想改判就改判,想加刑就加刑,出爾反爾,沒人對他自己行使的法律權力和造成的法律後果負責,這不成了草菅人命?
過了幾個禮拜,加刑的宣布又來了:“陸焉識,死刑。十天內可以向本庭提出申訴。”
我祖父一輩子沒發過脾氣,那次可是有點瘋了,咆哮起來,說幾個月前他還期待舊製度被新製度替代,期待理性和法律會被新製度帶來,現在他徹徹底底地失望了。那是很書生腔的話,盡管是咆哮出來的。咆哮的同時,陸焉識的眼淚下成了急雨。後來他一直為自己當時的書生腔發臊。後來他也明白,自己的眼淚不是像烈士那樣激昂出來的,是給嚇出來的;給“死刑”二字嚇出來的。這次他沒有放棄上訴。上訴是他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敗訴當然是可以想見的。同時上訴也被看成是進一步“不服審判,與人民政府為敵”。
陸焉識是在1954年12月3日被作為重刑犯押到監獄的底層的。似乎是地下室。他的回憶錄並沒有細寫環境,因為擔憂婉喻在閱讀時精神承受能力是否足夠。所謂的重刑犯人就是死刑和死緩犯人。但處死要一批批來,刑場的安排問題,行刑人員、行刑彈藥的調配,刑場安全保衛的策劃,以及各單位觀刑代表的組織,都需要一些時間統一運籌,所以行刑不能像割草那麽痛快,機槍一響,割倒一片。死刑犯們不知道行刑的秩序是怎麽排的,每個人都可能今天被帶到審判大會,然後直接帶到刑場。偶爾有一兩次,被帶到審判大會會場的人又被帶回來了幾個,似乎是因為行刑人員和死刑犯的人數搭配給弄錯了,但真實的原因是個謎。更是偶然地,一些被帶回來的死刑犯最後又被減刑了。
陸焉識和同監號的重刑犯們都準備好一套體麵衣服和鞋襪,時刻準備自己的名字在走廊上被叫響。陸焉識為自己準備的是一套深藍的三件套西裝,是弟弟焉得送給他的,恰好也是他被捕那天身上穿的。被捕那天傍晚,他穿戴完畢,正要出門去參加一個學術方麵的酒會。除了西裝,他手腕上還帶著婉喻的禮物,那塊白金歐米茄,領帶和藍寶石領帶夾是韓念痕送的。那張全家福小照,是婉喻第一次探望時帶給他的,框在橢圓形的袖珍玳瑁相框裏,現在被放入了西裝胸前的內兜。每天晚飯後,重刑犯人們都卷上自己的鋪蓋,把所有屬於自己的東西都卷在被褥裏,拖著重鐐攀登到頂層五樓。五樓全是機動監號,關押臨時犯人,等於是個犯人客棧。如果誰沒有隨著大夥搬上五樓,他必定在夜裏被“驗明正身”。
夜深人靜,底層的某個監號會擺出長條桌,桌後坐著公安幹部,桌麵上攤著表格。問答開始了——“什麽名字?”“×××。”“年齡?”“××。”每次回答之後,幹部就在一欄裏打一個勾,證明名字、年齡、籍貫和本人對上了號,生怕明天拉上審判台的人多,加上開大會的上萬群眾進進出出,亂哄哄的會斃錯了誰。表格上的欄目被一個個勾畫完畢,公案幹部頭一擺,獄警就把這人押出去,找個合適地方讓他睡最後一覺。
搬到五層樓上的重刑犯們會在第二天早晨聽見看守的大聲通知:“關上窗子了,啊!……還在外麵打掃衛生的值日生馬上回自己監房了,啊!”這類扯開嗓門的通知是被一雙快速行走、或小跑的腿帶來又帶走的,聽見的人們都覺得它像通知山洪或地震或其他什麽災難。監獄的每個監號都要在早晨起床後打開窗戶,排除一夜的汙濁空氣。
陸焉識總是坐在離窗子最遠的地方。似乎這樣他就離槍聲更遠了。從審判大會拉到刑場上的不止一個監獄的犯人,所有監獄的死囚都由卡車一車車地拉到刑場。有一個刑場離關押陸焉識的監獄很近,五樓的幾個監號的窗子可以作為包廂觀看行刑。假如誰想提前俯瞰一下自己幾天後或幾星期後所要走的步驟,或對自己的下場有個宏觀認識,就可以把那些窗台當觀望台。關緊了窗子,重刑犯們都坐在自己的被褥上,聽著遠處的槍聲。自動步槍是一下一下地響,間隔均勻,那是因為當天挨斃的人不太多。步槍斃不過來,他們就會聽到輕機槍。“嘎嘎嘎”的掃射有時會持續到午飯時間。最長的幾次,槍聲一直響到下午,一場殲滅戰似的,從不拿槍的敵人手裏又奪回了一次上海。
等重刑犯們排著隊搬回底層監號,總是看見鐵門對麵的牆根下堆放著剛被機槍殲滅的人留下的被褥,裏麵裹著他們的私人財產和書籍。每個被褥上都別著紙條:×××刑於×年×月×日。
重刑犯的人數在上升,原先住三個人的監號住了六七個人。白天動一動要喊“報告”,看守同意後可以換個坐姿。夜裏大家肩並肩,腿貼腿地躺著,誰要翻身也必須先喊“報告”。一個人喊“報告”翻身,所有人都利用機會跟著翻一次身,躺得那麽緊密,你不翻別人也翻不透徹,如同一個平鍋煎鍋貼,煎著煎著,所有個體就變成了一體。就這樣一夜“報告”聲不斷,所有人的睡眠被一個個“報告”截斷,又被一個個“報告”穿起。
九點鍾熄燈前,一旦聽到那種急匆匆的腳步順著走廊進來,重刑犯們就會氣短,發抖,一身的血都霎時冰涼。這時你別去看他們,他們每一張臉都是醜陋的。假如那腳步走過了自己的監號,走向別的監號,那種醜陋會霧一樣慢慢散開。假如腳步停在了自己的監號門前,並且被開鎖的聲音替代,這個監號裏的麵孔真叫你不忍目睹。
腳步就這樣停在了陸焉識的監號門前。每個重刑犯人都不喘氣了。三個人的監號關著六個人,用同樣呆滯的目光看著看守的手指伸出去,定住:“你起來吧。”
人們看見他的手指尖下,不是自己,而是那個叫陸焉識的人。陸焉識請看守稍等片刻。看守不耐煩地站在一邊,兩手擱在腰上。見陸焉識抖落出一套深藍西裝,看守說:“你幹什麽?用不著的!”
陸焉識無法堅持,跟他出去了。就在鐵門外,他腿一軟,差點跪倒。等他出去,他的獄友小聲說,不正常啊,一般會點名字的,也會給你時間換衣服的,怎麽就是一個“你起來”呢?
看守見陸焉識的下肢成了漏了鋸末的布娃娃的腿,滴溜當啷的,幾乎走不了路,便叫他好好走,工廠裏還等著他。
陸焉識說:“工廠裏?”
看守告訴這個待斃的死刑犯,這所監獄有兩個工廠,一個是襪子廠,做的襪子出口呢。另一個是鐵器廠,做出的活絡扳手也是全中國名牌。
“你上一次到襪子廠去做生活,講你有什麽短命的革新計劃。你講過沒有啊?”
陸焉識說他講過的。那是他第一次被判十五年刑之後。他在襪子廠工作了一個月,發現廠裏出產的彩襪浸染工序太多,費時費力。他想了幾天,想出了一個革新方案,可以省略一道浸染工序。但因為江帆事件,他被加刑,沒有機會來驗證他的革新。
到了車間,陸焉識被摘了腳鐐手銬,但他一個人就占住一個看守。他從當夜十點左右一直幹到第三天中午,實驗基本成功了。他回到重監號裏,發現少了兩個老獄友,添出四個新獄友,夜裏翻身喊“報告”的次數更多了,睡眠和蘇醒相互夾雜,不分彼此。
將近新年的夜裏,一個獄友半夜站起身,在監號裏繞圈子溜達。不久,另外兩個人也起來,以一模一樣的水底走路的步子,跟著第一個獄友在兩排鋪位之間狹長空地上遛彎。再過一會兒,這個夢遊人的隊伍迅速成長,八個成員加盟進去。他們準確地從鐵門的一端走到另一端,在碰壁之前準確地拐彎,誰也不絆在誰的腳鐐上。等到打瞌睡的看守聽到腳鐐的聲響,跑到這個監號門口,所有死刑和死緩犯人都走著水底步伐,不急不徐地行進,似乎在進行一種史前的神秘儀式。
看守嚇壞了,對他們喊:“站住!……”
奇怪的是,進行儀式的人很服從地站住了。
“馬上回到你們自己的鋪位上去!”
這是儀式裏沒有的規定動作,所以他們不動。
“回去!”
儀式又恢複了,繞著那道神秘的規定軌跡繼續行進。
我的祖父也加入了夢遊者儀式。他在看守叫喊時其實已經醒了,但他擺脫不了夢魘,有種靈魂出竅的感覺:靈魂看著自己的肉體自行其是,無法去控製它。經曆了巨大心理恐懼的人以這種方式逃避恐懼。那暫時失去靈魂的肉體是自由的,可以不顧約束和禁錮,連鐵鐐都失去了重量。所以他估計其他獄友也跟他一樣,是半醒的,隻是無法控製自己肉體的行為。
看守跑到第46號監房,取出長柄笤帚(我祖父的記憶力驚人,連哪間號子存放大掃除清潔工具都記得清清楚楚)。看守將長柄掃帚揮舞成某種原始武器,對著繼續夢遊的犯人們叫喊:“回去!回去!”
“回去”在沒有魂魄的人這裏,得到的讀解是不同的,他們的服從就是一直走,似乎就是在走回去。場麵越來越鬼魅荒誕。看守用掃帚柄敲打著鐵簸箕,一麵繼續叫喊:“回到鋪位上去!”
夢遊者們的理解力和語言似乎跟看守隔著許多生物代,都不懂他叫喊的是什麽,仍然以他們失重的步子走他們的老路。我祖父在回憶錄裏說,那史前人的示威或送葬的隊伍,與看守隔著一層抽象的時空,無法穿越。
夢遊隊伍自發地解散,就像它被組織起來一樣自發。他們一個個回到自己的鋪位上,躺下,接著剩餘的睡眠睡去。那一夜剩餘的睡眠不多了,三個多小時,但這三個多小時他們睡得很沉,沒有人喊“報告”翻身。
第二天在同樣的時間,另一個看守看到了同一個場麵。如此場麵一連發生五天,驚動了監獄領導。領導們派幹部調查這件事是誰起的頭,但犯人們全部否認自己在夜裏發生過任何異常行為。根據幹部們的直覺和經驗,他們覺得犯人們不像在撒謊。下一天夜裏,夢遊者們的示威或送葬再次發生。監獄幹部便挑選了兩個犯人,把他們雙臂反剪,兩手和監號粗大、位置較高的鐵門閂銬在一起,讓他們弓腰駝背地被自己的手拎起,腳尖幾乎被拎得離開地麵,活像一對過油的大蝦。接下去每人都做了一回大蝦,但“過油”之後仍然想不起聚眾夢遊這回事。一個禮拜過去,監獄幹部布置犯人們就夢遊事件反省,要麽自首,要麽揭發其他獄友。反省了幾天,沒人反省出結果來,更沒有自首者和揭發者。這期間又有兩個獄友被拉出去接受公審和槍決。反省的規定不斷更新,最後落定在這幾條上:反省的死刑犯不參加晚間往五樓的搬遷,隻留在底層監號裏;反省的坐姿是雙盤腿,猶如入定,換腿要請求看守批準;低頭垂目,不準東張西望;一般情況下不準說話,除非被指定發言,一旦被指定發言,就必須發言。
一場反省把一個冬天坐過去了。人們的腿發生了奇怪的變化,變得柔弱黃細,如同病女人,連汗毛都退落一淨。所有的腿因為毫無活動而萎縮退化了,皮鬆垮下來,耷拉在骨頭上,肌肉似乎被腿自己消化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反省未果,暫時留下這個號子的死刑犯不斃,還是因為有比他們更重要的罪犯必須插隊到他們前麵,提前斃掉,總之陸焉識這個號子的獄友都活著見到了1955年的新年和春節。
陸焉識比其他犯人幸運的是,他的妻子在一個月一次的探視中從不失約。
終於有個人受夠了反省。正月十五那天,在陸焉識被押出號子去見妻子的時候,這個人向看守申請揭發。他揭發夜裏的無聲抗議活動是陸焉識發起的。陸焉識回到監獄,就有人對他耳語,把剛剛發生的“揭發”告訴了他。
當夜,所有同監號的獄友都搬遷到五樓去了,隻留下了陸焉識。先是那個蹲點調查的監獄幹部單獨提審他,問那天夜裏鬧示威的領頭人物是不是他陸焉識。他回答不是的。那麽是誰?不知道。怎麽可能不知道?真不知道,夢遊人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你還用草紙和粥做釘子,黏在自己床頭掛衣服?”
陸焉識說因為重刑犯的東西都放在監號外的走廊上,監號內的溫度上升和下降要靠自己增減衣服,但人住得太擠,沒地方放東西,就想出這個點子來。每天粘在碗邊上的粥沒有用,用草紙擦下來,粘在牆上,每天粘一點,漸漸就像鍾乳石一樣堆積起很牢固的一塊,可以掛一件毛衣。
“點子倒不少!”幹部說。
陸焉識想,這也值得獄友揭發。
還有一項揭發:陸焉識用一根很大的魚刺磨了根縫衣針,所有獄友都跟他學,因此每人都藏有一根可以當自殺武器的魚骨針。
“這個你承認不承認?”幹部問道。
“承認。”
“哪裏來的大魚刺?”
“從大魚身上來的。”
“你跟我廢話嗎?”幹部拍一下桌子,“大魚哪裏來的?!”
陸焉識眨眨眼,一五一十交代。那次英國工黨代表團來參觀這所模範監獄,參觀了犯人吃飯,所以犯人改善夥食吃魚,每個犯人分到的魚肉有四五兩,看起來是從幾十斤重的大魚身上切下來的。他磨那根針首先因為毛衣脫線,需要修補。其次他想磨自己的耐心。別人都跟他學著磨針,這不能怪他;他們磨了針去縫衣服還是去刺自己的喉嚨,就更加是他們的個人選擇了。
我祖父在1955年還跟人一口一個“個人選擇”。這話到了他的回憶錄的後半部就不見了,他已經明白了五十年代初的自己有多麽可笑。1955年那個春天的夜晚,他正毫無選擇地在走向天明,走向江灣體育場的萬人公審大會。
其他獄友搬遷到五樓去之後,留下的就是陸焉識一個人。果然,他在晚上九點鍾被押到一間監號。在往走廊裏走的時候,他看見了自己的皮箱,還是從美國帶回來的那個皮箱。明天,槍聲響過之後,獄友們從樓上搬遷回來,也會看到這個皮箱,它將被放在他的被褥卷旁邊,並且別著一張紙條:“陸焉識,××××號,刑於1955年3月4日”。
一排長桌上攤著表格。表格上端豎著一個充滿自我正義感的戴警帽的頭顱,帽簷遮去天花板上投下的燈光,因此眼睛和陰影不分彼此,可以說眼睛有陰影那麽大,或者說陰影像眼睛一樣會打量人。
表格的一個個欄目都被填滿,他向後退了一步,朝坐在桌子後麵的人微微鞠了一躬。沒辦法,這是他的教養給他的習慣,讓他尊重任何一種勞動和付出:不管怎樣的冤案,人家為你也忙了累了這麽久。
1955年3月3日的陸焉識就像1976年11月初一樣,決定把自己最後的夜晚用來給自己的妻子寫一封信。
他向看守要來了紙和筆,把紙鋪在冰冷潮濕的水泥地麵上,盡量不讓筆尖戳破紙。1955年的陸焉識跟1976年一樣,也是要寫得太多,反而寫不出一個字。不同的是,那時候他還沒有認識到自己一生最愛的人就是妻子馮婉喻;婉喻是他寡味的開端,卻是他完美的歸宿。1955年3月3日夜裏,陸焉識隻是打算寫一封尋常的別離妻子兒女家園的信,像遺言又像托孤的那種信。但他怎樣都寫不出來。他害怕極了。死是那麽可怕的事啊。何況又是那麽一種死法。他恐懼死的程度可以殺死他一百次;不,他每一分鍾被殺死一小部分,到了天亮,他竟然完全死了一樣昏沉沉睡去,守著兩張空白的信紙。
他是被腳步聲驚醒的。一刹那間他後悔不迭,那封信沒有時間寫了。等兩個警察向他走來時,他看看那兩張白紙——他的不辭而別。警車鳴笛開道,他回過頭就能看到他熟悉的街道旁邊站著看熱鬧的人群。他從來沒有看過此類熱鬧;沒有那種胃口和情趣。到了體育場,組織來參加公審會的人一圈圈坐上去,座無虛席,有那麽幾個缺乏理性的人被押進場時虛張聲勢地喊口號,聲音是撕出嗓子眼的。他們無非是覺得太沒麵子了,體麵了半輩子最後落個這樣的死法,讓上萬的人當作鬥獸場的犧牲來看。所以他們就是喊幾聲給自己掙回點麵子。
五六十個死刑犯從上海的各個監獄集中到這裏,秩序很亂。三月天出了個五月的太陽,早早到來並等了一個上午的群眾們無法如廁,就在附近的背靜處解決;犯人們忍禁不住的糞便順腿而下,掛在褲子上,隨著他們移動;人民和敵人的排泄物一同讓太陽蒸發,萬人體育館出來了萬人大廁所的氣味。
大會往下進行,一個個代表發言,犯人們的身高漸漸縮短,越來越矮,最後比地麵高不了多少。押車的士兵都成了搬運工,提起那些快要化成一灘的死囚,往卡車上裝。沒有化成一灘的人也不少,那些喊口號的有的嘴被堵上了毛巾,有的冷冷地拒絕解放軍士兵的幫助。陸焉識聽見他前麵一個風度翩翩的老者說:“請不要碰我。我自己可以走。”
於是陸焉識受到了鼓舞,當兩隻粗大黝黑的手從他身邊伸過來時,他說:“謝謝,不過讓我自己來。”
那個1955年3月4日走在陸焉識前麵的老者活靈活現地進入了陸焉識的記憶,讓他在1976年11月2日的清晨繼續激勵自己。老者當時一定想,活到自己的壽數,死也算個正當事物了,發生就發生吧。1976年的陸焉識正是這樣想的,可以了,不錯了,就是尋常人家的老人,活到七十來歲,也不該有什麽不甘了。1955年的陸焉識在卡車上站到了老者旁邊,站得玉樹臨風,上海迎麵而來,碰到他的臉分開,又在他的兩側退去。街道兩邊的梧桐樹葉還小,綠色非常年輕,在車速加快後成了兩道綠流,把許許多多的人臉以及商店、樓房也流動了進去。
人臉裏不會有婉喻的,她也不具備那種胃口和情趣。
我祖父陸焉識在聽到槍聲之後——也就是第一批死囚倒下之後被推到一邊。推他的人氣喘籲籲,問道:“叫你半天,怎麽不答應?!”
陸焉識連看他的興趣都沒了。
“你是叫陸焉識嗎?!”
“是、是我。”
“跟我走吧。”那人把他推出隊列,“你的減刑批準了。文件在機關給耽擱了。”
老者抬起頭,灰色的臉上浮起一個詭異的笑容。似乎是說:你逃過今天這一劫了,明天呢?也可能說:我倆還不一定誰更幸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