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罔鎮（四）
小沐本該在梧桐靈力幾近消散的時候，就死去的。應該在殺了第一個吳罔鎮鎮民的時候，就變成惡鬼的。可是他沒有，非但沒有，還變成了淩駕於惡鬼之上的生靈。半死不活，卻是前所未有的強大。強大到終於能夠保護自己的母親。
他幾乎殺盡了整個吳罔鎮。卻在當初假扮他母親的那個女人麵前停了下來。
少年的臉上滿是血汙，連雙手指尖都滴落鮮血，可就在那個人麵前，慢慢停下了手。他迷茫地看著自己的手，歪了歪腦袋，好像突然很疑惑自己到底在做什麽。想到了梧桐，他想往鎮子外麵跑，可沒跑兩步，又停了下來，回頭的時候，眼神中又多了凶煞的味道。就好像是兩個人在身體裏撕扯。
一個人說，殺了這些人，要殺光他們，為自己，為阿娘報仇。
可另一個人卻在說，這麽做阿娘不會高興的，現在最重要的是回到阿娘身邊去。
少年最終還是跑回了梧桐樹旁邊。梧桐睜開眼，再有意識的時候，看見的就是血跡斑駁的孩子。可那些血跡，幾乎都不是他自己的血。她有些害怕地沒有現身，可是那個孩子還是感覺到了，他不但有所察覺，甚至惡狠狠地開口威脅：“你要是再消失，我就殺了吳罔鎮剩下的所有人！”可話音落下，又自我反駁：“不行的，不可以這麽做的。”
那一刻，梧桐才發現，自己究竟犯了多大的錯誤。她分裂了一個孩子。於是剩下來的日子，她隻能費盡了自己所有的靈力，把這個孩子控製在自己身邊，分離在吳罔鎮之外。祈求終有神明能夠發現吳罔鎮的異況，給予幫助。
陸言之和孟依依出現的時候，梧桐知道，這便是最好的機會了。可也是在那個時候，習慣做壞事的小沐才意識到，原來自始至終，梧桐要保護的都不是他。於是他躲了起來，躲在那個懦弱鬼的身體裏。等到時機成熟，便要拉了整個吳罔鎮，和破壞了這一切的這兩個傻乎乎的仙人一起去死。
明明如果沒有我，那個懦弱鬼在這種情況下，都沒有辦法活下來的。明明如果沒有我，那個懦弱鬼到了最後都沒有辦法給阿娘報仇的。我又有什麽錯呢？哪怕完全消失的時候，小沐還是不明白。
吳譽伏身拜倒在蕪淵麵前：“我祈求，請讓我永遠保留遊魂的狀態，留在鬼界，留在您庇護的範圍內吧。”
“你不想轉世嗎？”孟依依問，她對吳譽那個妹妹倒是沒什麽印象，可若是妹妹的幼子也願意帶回家撫養，願意為了過世的妹妹變成不一樣的人的，這樣的人，應該會很希望到了冥界再碰到自己的妹妹，又或者是再度轉世，能夠獲得和妹妹重逢的機會的吧。
吳譽搖了搖頭：“我想為我的所作所為贖罪。為那個孩子贖罪。這件事情自始至終都在我的記憶裏輪回。”吳罔鎮這麽多年，始終如同一日一般。最後那場大火，根本不是小沐突然興起放的，而是日日夜夜都重複了那日鎮民殺梧桐，小沐報複吳罔鎮，那場火起於這麽多年以前，成為所有人的夢靨，卻也是每個人因果輪回裏的一環。傷害在他們曾經崇奉的梧桐身上的一切，千百年來，都會重複報複在他們身上，無夜不是，無一幸免。
從一開始的驚恐，害怕，白日卻不得不如同行屍走肉，重複過去的一切，就好像什麽都不曾發生，到後來日漸麻木，再到後來開始回顧過去的一切。他們不得不說，他們對待未知的惡意，終於受到了懲罰。
蕪淵後知後覺地啊了一聲，然後勾起笑意：“那怎麽辦呢？我不是那麽想庇護你。”蕪淵活了很久，也看到過形形色色不同的人，吳譽這樣的，他自然也見得多了，說什麽好聽的贖罪，還不是怕真到了冥界，記了個謀害守護神的罪名，哪怕轉世都不能安生。
蕪淵一說，別說吳譽愣了愣，連孟依依都一時沒反應過來。那些庇護別人的人，也是靠依賴他們的人存活的不是嗎？那些高高在上的仙人們，能夠獲得信仰，也是因為百姓們覺得自己深受了庇護啊。孟依依甚至還隱隱約約想起來，過去還有仙人會為了一兩個信徒爭執不休，怎麽會有人把自己的信徒往外推的。
“你們過去不信奉梧桐嗎？不相信自己受了那棵神樹的庇護，能夠否極泰來嗎？到了質疑的時候，信仰崩塌不也是頃刻之間的事情嗎？既然如此，我就要在你願意接受我的庇護的時候高高興興地把你放到安全區，然後在你放棄這份信仰，轉而信奉其他的時候給你機會來捅我一刀嗎？”蕪淵是個清醒而明白的人，他說得極為隨意，低眼去看跪在地上的遊魂們的時候，眼睛裏甚至沒什麽感情，就好像隻是在談論天氣一般，“誰要你們信奉供養了？我接受的人，不過是因為他們相信自己，相信命運，並真的擁有改變命運的能力而已。麵對困苦的時候，能夠度過來，靠的好像全是他的信仰，實際上，熬過來的不還是那個人自己嗎？你這是在對我抱有什麽期待呢？”
“我認識你嗎？”蕪淵一句接著一句，說到最後的時候，疑問口氣裏帶的嘲諷呼之欲出。可孟依依莫名覺得，蕪淵有一種，在給梧桐找回場子的感覺，有些動容。而且這麽雄赳赳氣昂昂來一句，我認識你嗎？真的太帥了吧。我有機會一定也要找個人這麽說一句。
陸言之看著小姑娘的星星眼，氣就不打一處來。牛頭悄悄拍了拍他們家閻王大人的肩膀：“習慣，習慣就好。我們老大腦回路清奇。現在指不定在想什麽呢。”
孟依依想著想著，突然回頭靠近陸言之，挑了挑眉：“我認識你嗎？”
“……”陸言之現在想罵人，卻不知道怎麽開口。孟依依接著一句：“陸言之，我帥嗎？”陸言之抿了抿唇，勉勉強強點了點頭：“帥，帥的。”
孟依依覺得很可以，看來以後要多和蕪淵混一混，這麽說話實在是太有氣勢了。
“可是……”吳譽還想說什麽。
“可是？”蕪淵卻忍不住笑出了聲，“可是如果我一直這樣，豈不是鬼界無人，任人欺淩了？可是如果我一直這樣，豈不是站穩不住腳根，鬼界遲早被仙界踏平了？可是如果我一直這樣，便會把所有信徒堵在門外，我隻會靈力盡失，落得和梧桐那個蠢姑娘一樣的下場？”說到最後，蕪淵抬了抬脖子，鬆了鬆經骨，翻轉手腕的時候，骨頭都在嘎吱嘎吱地響，他快速半蹲而下，掌心朝下，手掌撐著地麵，手指收攏的那一刻，有一大片遊魂和“小沐”一樣在瞬間消失，包括吳譽，空氣中隻剩下蕪淵淡薄地留給他們的最後一句：“我是自己最忠誠的信仰者，隻要我不消失，鬼君便永遠不會消失。”因為在黑暗裏摸爬滾打的時候，在顧自舔舐傷口的時候，在拚命掙紮求生的時候，從萬骨枯中爬出來的時候，從來沒有祈求任何人，隻是兀自告訴自己，活下去。因為相信自己，比相信任何人都要相信，也比任何人的相信都要相信，於是我，就是自己能夠強盛的最大籌碼。
蕪淵晃晃悠悠站起來的時候，那些看愣了的遊魂木木地抬起頭，蕪淵滿意地點了點頭：“看來鬼界能接受剩下的人了。但至於怎麽選擇，還是看你們自己的。”
孟依依嘖嘖，看來鬼界的門檻還是很高的嘛！蕪淵在她眼裏簡直是一條金大腿啊！她眼巴巴地湊到蕪淵眼前：“你這麽厲害的嗎？”蕪淵撣了撣自己身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塵：“是啊，我超厲害的。”言語之誠懇，讓人完全看不出來他在吹牛，說完，蕪淵上下掃了掃孟依依，一根手指戳開了孟依依湊上來的小腦門：“你不行。”
鬼界，你不行。太苦了，所以不要來，小姑娘就應該高高興興在柔軟的雲頭上跑來跑去才對。蕪淵笑眯眯地看著孟依依，最後才把眼神放到了現在隨時可以衝上來殺人的陸言之身上：啊，還有個麻煩需要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