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了不起的祖家人
“這裏我小時候偷偷來喝過一次。”
喝的酒鋪叫“三巡”,是祖陷陣領陳昇來的,在東來街的中心,地段好,視野寬闊,靠著窗的位置能觀賞到不錯的街景。
看祖陷陣熟門熟路的架勢,看來是這家店的老顧客了。
沒有了像以前喝酒那般首先得猛灌一碗潤潤嗓子的習慣,祖陷陣摩挲著碗沿,留著黑胡子的臉上罕有的帶上了回憶之色。
“那時候沒喝上幾口,老爹就拿著棍子找上門來了,那眼睛瞪的啊,就跟要生吃了我一樣,當時提溜著我回家就是一頓猛揍,那手臂粗的實心木棍都給打折了,不過我也硬氣,愣是沒哭過。”
大胡子昂著頭,臉上滿是“老子從小就是這麽有種”的自豪模樣。
“事後想想,娘的,一定是二生那小子告的密,虧我以前還待他那麽好,原來是個通風報信的內奸,就因為這事,那小子還被我埋汰了好幾年。”
二生,祖陷陣以前提過,是小時候就被老爹收留在他家的孤兒,比祖陷陣長了兩歲,陪祖陷陣度過了整個童年。
驀地,祖陷陣一指角落裏的那個位置,笑道:“想起來了,就在那喝的,當時真傻啊,隻想著跟做賊一樣不要招人注意,卻沒想到一個半大的小屁孩坐在那,隻要是個眼睛好的,一看一個準。要是坐在現在的位置,看見樓下老爹過來馬上跑,說不定還能逃一頓打。”
陳昇此時便坐在窗邊上,側頭看去,確實能看到街上的三三兩兩的行人,不僅如此,遠處撲騰高飛的群鳥,暈著橙色光線的落日餘霞,都可以清晰的盡收眼底,要是一個氣勢洶洶的人跑到店門口,想看不到都難。
陳昇微微抿了一口酒。
隻是你這能跑哪兒去啊,總不能等你爹進來後跳窗吧,不過仔細一想祖陷陣的脾氣和膽量,嘿,說不定這大胡子還真敢,反正也不高。
酒桌上,祖陷陣終於喝了第一口酒,發出了“哈”的一聲舒歎,嘴裏嘖嘖了兩聲,接著夾了幾顆花生米,塞在嘴裏嚼了嚼,坐在那兒不斷搖頭:
“二生那小子雖然從小就長的壯實,但膽子就屁大點,不就喝次酒嘛,這也告訴我老爹,真怕我出意外?”
估計是家裏人要二生監督祖陷陣,所以二生才會去製止祖陷陣的貪嘴。
陳昇笑道:“你還說別人,哪有人從小就敢偷偷在酒館裏買酒喝的,二生那是為你好,成年人喝醉酒都尚且會出事,更別提你這個小孩了,怎麽,以為自己是酒仙啊,千杯不醉。”
“是啊,二生是為了我好。”
祖陷陣喃喃自語:“不然也不會幫我拖延山匪的時候,被山匪一刀殺了。”
陳昇張了張嘴,喉嚨滾動了幾下也沒說出什麽,最後隻能歉意的說道:“對不起……”
家人被殺,還是因為自己被殺,這足以成為一個人一生的陰影且一直伴隨著成長,甚至可能半夜裏都會大汗淋漓的被驚醒,陳昇能想象的到,這有多沉重。
“沒啥好對不起的,都過去了,況且我也報仇了,你不是問我要把馬顏帶去哪嗎,我想把他帶去二生和我爹娘的墳前。”
至於馬顏的下場,那自是不必多說,照他那樣的罪行,一刀了結他還算便宜他了。
祖陷陣又絮絮叨叨的說著:
“二生是孤兒,這小子是我老爹從野豬嘴裏救回來的,所以才給他取了‘二生’這個名字,我老爹老娘拿他當親生兒子一樣,嘿,有時候我都分不清到底他是親生的還是我是親生的了。”
“長俟你不是問我難不難過嗎,以前是挺難過的,但現在我看開了,我老爹老娘都跟二生葬在一塊兒,有我那個殺神老爹護著,不至於讓他一直在黃泉路上受了欺負,指不定活的比在這爛透的社會要好。”
祖陷陣喝了口酒潤潤嗓子,拿筷子撈了幾片牛肉在嘴中,旋即眼睛一亮,覺得此刻的醬牛肉真是比任何時候都要美味,便招呼著陳昇一起吃:“長俟快嚐嚐,這牛肉怎麽比以往的鮮美多了?我老爹就沒這本事,牛肉煮的稀爛,根本沒這方麵的天賦。”
繼而話鋒一轉,嘿笑一聲:“但我老爹刀功強啊,你想要吃多厚的,隻要你和老爹說一聲,厚的行,薄的也行,一定片片給你切的均勻不差。”
說著,手指比劃了幾下,粗壯的食指和大拇指不斷伸縮著距離,表示他老爹不管什麽厚度都不在話下。
這句話陳昇是信的,不管是如今看祖陷陣那凶猛的刀法,還是看馬顏那避如蛇蠍的表情,都從側麵預示著祖豫是個絕世狠人,也無愧於祖陷陣給老爹取的“鬼大刀”諢號。
“老爹這人啊,還真是要強,我原本以為他是虎落平陽被犬欺,想替他報仇的,他倒好,當初竟然是自己打上門去的,要不是最後脫了力,說不準就給他們全滅了。”
夕陽西斜,正好撒進了窗口,對麵祖陷陣的右半邊臉都被染上了金黃,到了這個時候,大胡子反倒沒了先前的激動,神情趨近於祥和:
“我現在心裏很平靜,出乎意料的平靜,連我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但我好像在經曆了最初真相的衝擊後釋然了。”
“老爹並不窩囊,他依然很強,直到今天我才知道那封信其實真的是老爹給我寫的遺書,為了讓我去軍中實現抱負,為了不拖累我,他才去尋死的,但沒有像個懦夫一樣,不聲不響的自縊於家中,而是孤身衝進了黑暗之中,揮舞著我們祖家的刀法,讓那些膽小鼠輩肝膽欲裂、死不瞑目!長俟,你能明白那種感覺嗎,就是心裏的希望已經臨近枯竭,但突然又迸發出了無數的生機,我心中的老爹又活過來了!”
桌上的酒已經許久未動過了,祖陷陣能清楚的在酒液平靜的倒影中,看見自己的臉,那張與老爹祖豫長的很像的臉,隨即下意識摸了摸自己那紮人的胡渣:
“真像啊,我覺得我越來越像我老爹了,都是一樣的粗獷,一樣的狂野,和一樣的不甘平庸。”
“我好像……找到生命的真諦了。”
說著,祖陷陣抬起頭,望向陳昇的眼裏已是濃濃的烈火:
“老爹最後沒讓我失望,我自然也不會讓他失望,所以長俟,我想變強,既然你們想要奪得勝利,那就得需要衝鋒的尖頭,我可以當那柄尖刀,那柄可以替你們劃開堅硬阻礙的尖刀。”
“我徹底明白了,長俟,‘衝鋒陷陣,向死而生’才是我向往的生活方式,這才是老爹給予我的真正的人生含義,老爹的精神必將由我來延續!”
燃燒的鬥誌慢慢的融合在了那一片金燦燦的光線中,在這一刹那,陳昇似乎感受到了他衝天的豪氣,耀眼如刺目的太陽,讓陳昇下意識想要錯開與他的對視。
大丈夫當如是也。
為此,陳昇不禁感到震驚、感歎,還摻雜著一絲羨慕。
因為這份純淨的、一往無前的信念,恰恰是陳昇這種“走一步看兩步”的謀士永遠所無所企及的。
正如此,陳昇為祖陷陣感到由衷的高興,這世上有多少渾渾噩噩的人,就算窮極一生也找不到最終目標,所以每個找到了人生價值和方向的人都值得肯定,也讓陳昇心甘情願幫他實現。
“向生到時候可不要怪我心狠。”
陳昇笑道。
陳昇這麽說,那就是同意幫祖陷陣了,也是,他又有什麽理由可拒絕呢?
“放馬過來吧。”
大胡子與他碰了碰酒碗,兩人相視一笑,這是屬於男人之間的友誼。
盤子裏還盛著滿滿當當的熟牛肉,陳昇夾了幾片入口,味道其實一般,但就是覺得在此刻此景,顯得分外特別。
祖家人,真是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