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我走了,長俟。
來年開春,也就是正隆五年,發生了一件令天下人震驚的事情——林霖在無極殿被誘殺,而且殺他的正是皇帝鍾繆。
這件事就跟二十年前衛家把衛婉嫁給秦開一樣,是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結果。因為林家與鍾家現在正在蜜月期,又要一同抵禦北黃的衛平軍和山平的奉天軍,根本就沒理由過河拆橋,或者說沒理由這麽早的殺了林霖,那不就等於在雙手舉鼎時自廢一臂嗎,鍾繆就不怕猛虎軍起了反噬,然後反過來危機他自己的位置?
沒人知道皇城那邊的鍾繆是怎麽想的,唯一可以知曉的,那就是他鍾繆既然敢這麽做,那一定是有了保全的方法,能夠有效預防大軍內訌的方法——事實上就是這樣,自兵變之後,猛虎軍和鍾繆自己的軍隊相處的很融洽,林霖的死就好像一塊小石子掉進了懸崖,連一聲響都沒聽到,除了猛虎軍少了幾名優秀的將軍和幾支部隊,一切又恢複了原來的樣子。
不,不是原來的樣子了,至少鍾繆成了兩軍的共主,實力一夜激增。
至此,原本六分天下的勢力隻剩下了三股。
衛家的衛平軍,蘇家的奉天軍,以及鍾家的平叛軍。
三方勢均力敵。
不過說是勢均力敵,其實最應該感到緊張的還是鍾家的平叛軍。
畢竟衛平軍和奉天軍交好,雖說沒到“可以放心把背後交給對方”的水平,但仍然可以預見到的是,兩者必定會合力先把鍾家“out”出局,因此鍾家的動向就自然而然成了所有人的焦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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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隆五年秋。
衛平軍的會議室內。
此刻所有人的臉上都寫滿了凝重。
就在幾天前,平叛軍直接放棄了桓河以東的屬地,將徽洪鎮等城鎮直接拱手送給了衛平軍,接著又趁著匈奴不斷騷擾北黃的空隙,悍然對禦安關進行了猛攻。
禦安關,那是北黃與北邊的交界處,當年就是因為猛虎軍進了禦安關,這才對北黃造成了嚴重的威脅。如今與當時林霖出兵的規模不同,單單兵力就翻了十倍,那時林霖僅憑一支萬人部隊就足夠令北黃焦頭爛額,就更別提這次共計二十萬大軍兵臨關下了。
肯定不能讓他們破關。
隻要突破了禦安關,以北黃現有的兵力,在威勢滔天的平叛軍麵前就猶如羔羊一般,而北黃正是衛平軍的根基之處,軍中將士的家大部分都在那兒,如果連北黃老家都被端了,那衛平軍的勢氣可想而知。
“蘇空的奉天軍呢,他們去哪了?!”
會議上,秦姝幾乎是吼著喊出來的,臉色十分難看。
畢竟她的母親和弟弟都在那兒,連帶著童年與父親的回憶都一齊留在了北黃,她最是重視這些東西,一旦北黃沒了,她絕對會瘋的。
她手掌重重的拍著桌子,力道大的似乎想把整張桌子拍散架,一雙鳳目赤紅,望著下麵一言不發的眾人,大聲質問:“他們人都去哪了,說好了共同對敵,他們就是這樣的合作態度?!”
秦姝的質問很有道理。
因為要到禦安關,就必須得在奉天軍的眼皮子底下溜過去,而奉天軍不知出於什麽原因和苦衷,竟然無視掉了.……
吼了一段時間,也知道這樣無濟於事,於是秦姝隻好坐下,深吸了一口氣,把先前因為激動而散亂在前麵的頭發重新理了理,然後看著陳昇,問道:“現在我們還有多少兵力?”
“現在不是兵力的問題,而是人選的問題。”
陳昇無奈的歎了口氣:“以這陣仗,如果我們糾集好大軍再過去,恐怕是黃花菜都涼了,所以得先讓駐紮在北黃的軍隊過去增援,然後再派出一隻部隊徹夜疾馳過去。”
這種部隊最多最多萬把人,再多就會影響到行軍速度,而這支隊伍在曆經長途跋涉後,再對上十倍於他們的軍隊……
所以說是人選問題了,說白了,就是要讓這支部隊先去當炮灰送死,拿人命換時間,而且那個人要通曉兵法且對衛家忠心耿耿,撐到衛平軍大軍到那,或者撐到奉天軍抓住時機包夾。
此話一出,所有人都微微點了點頭,認同了陳昇的說法。
這確實是最合理的辦法了,能想出來並不難,真正難的地方是,這種送死的事情誰去呢?
大家拚死拚活的打到現在不就是為了吃口飯,為了活下去嗎?既然為了活下去,那誰還想去啊.……
會議室一下子就安靜了下來,眾人或是低著頭沉思,或是眼神交流,又或是欲言又止。
是啊,這時候舉薦那明顯就是把人往火堆裏推了,一旦出了差池,那不就把那些軍漢子都得罪了嗎。
秦姝哀歎一聲,坐在椅子上,此刻的俏臉滿是疲憊,她揮了揮手:“大家先回去吧,先深思熟慮一晚,等明日再在白紙上作不記名投票。”
說到底,秦姝才是最累最為難的那個,一方麵不想眼睜睜看著自己手下的人匆匆赴死,另一方麵也不想看自己的親人出個三長兩短。
這就是身為決策者的壞處了,容易在每個選擇中寢食難安,卻又不得不做出最後的決定。
當陳昇從秦姝的房間裏走出來的時候,天上已經有了一輪明黃的明月。
不出意外的,秦姝又陷入了心結之中,受製於白天的抉擇,這不,一回到自己的房間就開始鑽牛角尖,陳昇剛剛安慰好她。
其實,秦姝真的不適合當決策者,既然坐上了這個位置,那就必須得有相匹配的能力和在必要時的絕對理性和冷血,慈不掌兵說的就是這個道理,如果過分計較一支軍隊的得失,那麽她就永遠別想當好統領了。
這個道理秦姝懂嗎?她當然懂,畢竟這麽多年出征在外,不是在白白的虛度光陰的,她隻是偶爾會心生迷惘,繞不過心裏的彎子罷了。
回到房間沒多久,就響起了敲門聲,陳昇還以為是秦姝又過來了,門一開,看見是祖陷陣。
“沒打擾到你吧。”
手上還提著兩壇酒,大胡子樂嗬的笑著,繞開陳昇,像是回到了自己的房間一樣,隨意的找了個椅子坐了下來,接著“砰”“砰”兩聲把碗置於桌上,開始往碗裏添酒:“來,今晚我們痛快的喝一杯。”
這倒是新奇,祖陷陣很少晚上來找陳昇喝酒的,而且也很少像現在這樣不由分說的拉著他,以前都會先詢問下他的意見。
不過祖陷陣想喝,陳昇就陪著他喝,兩人可以說是以酒會友,以前在亭子裏就是喝酒來冰釋前嫌的。
“長俟,我們是什麽時候認識的。”
有些奇怪祖陷陣為什麽會問出這話,陳昇抿了一口酒,不假思索的說道:“景平二十八年遇見的。”
陳昇看了一眼對麵的人,笑道:“那時你下了會議就把我攔住了,當麵警告我讓我不要對秦姝有什麽歪念頭,還錘了我一拳。”
“哈哈,有嗎,當時真的打你了?”
“打了。”
於是祖陷陣自顧自的在那開始嘿笑,似乎是對這件事情格外得意:“沒辦法,誰讓你那時候長的就像是花心的人,必須給你一點警示,萬一長俟你真的隻是饞人家姑娘身子呢?”
長的帥就是花心嗎,那這標準可真是夠嚴苛的……
與祖陷陣碰了一碗,就聽祖陷陣繼續在那感慨:“整整五年了,有時我還能想起在第七軍營的日子,以及在那受的苦,在那受的累,那兒的飯有多糙,那兒的沙地有多磨,都是我的回憶,真想再去看一次。”
陳昇心裏莫名一咯噔,聽到大胡子這種懷念的語氣,心裏當即有了一絲不妙,他緩緩放下舉起的酒碗,盯著大胡子看:“等仗打完了就回去看,總能擠出時間的,不要做些傻事.……”
聞言,祖陷陣卻是搖了搖頭,他望著對麵容貌俊朗的交心知己:“長俟心裏很清楚,不是嗎?”
“我清楚?我清楚什麽,我不清楚!”
“砰”的一聲,陳昇直接拍桌而起,震的身前的酒碗翻落在地,濺出大量的酒液。
“祖陷陣,你要裝英雄是吧?!”
他雙目赤紅,額頭上起了青筋,胸膛大幅度起伏著,已經沒了往日的那股翩翩公子氣度,像個瘋子一樣指著祖陷陣就吼:
“你他嗎以為你自己很厲害嗎,啊?難道我們什麽東西都要靠著你的軍團才能打下?我告訴你,祖陷陣,你太高看你自己了,不要覺得得了一些榮譽,就好像自己戰無不勝一樣,禦安關的軍隊自然會有人去的,但肯定不是你,乖乖在這裏當好你的將軍!”
話音剛落,門“咣當”一聲就撞開了,是門口的侍衛。
許是陳昇聲音太大,衛兵們還以為他們起了什麽衝突,就想進來拉開他們。
“你們出去!”
顯然兩個侍衛被陳昇怒氣殃及到了,不過他們沒說什麽,又轉頭去看祖陷陣,見祖陷陣也向他們點頭,示意他和陳昇真的沒事情,這才重新把門關上,退了出去。
“你小聲點,這麽激動做什麽。”
祖陷陣沒想到陳昇竟然會有這麽大的反應,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反而沒心沒肺的笑了:
“你這麽一說,我就更要去了。不知道你們開會時是怎麽說的,但我隻知道這一次去的軍隊必須是驍勇善戰的,同時統將也得有一定的強硬素質,而且最最重要的,就是這個統將必須是對你們忠心不貳的。”
說到這,祖陷陣語氣中已經有了強烈的自信,以至於他的眼裏開始閃著光,就像是一把銳利的武器,似乎能破開天底下所有的困難:“我就是那個最合適的人選。”
陳昇冷笑一聲,剛要再說什麽,就聽祖陷陣忽的說了一句:“我想為秦姝做最後一件事。”
陳昇一愣。
祖陷陣喝了一碗酒,靜靜感受著酒液燒灼喉嚨的熾熱感,接著又給自己添上。
祖陷陣收斂了以往銳利的鋒芒,此時此刻才表現的像一個正常的年輕人,他也有愛慕的人,他也曾因為她而砰砰心動過。
“我真的很羨慕你,長俟,真的,你長得帥,又有才華,和我根本就是極端的兩個人,初次見你時,連我都不得不承認,你是個很有魅力的男人,因此秦姝喜歡你是應該的。”
祖陷陣又喝了一碗,“嘶哈”了一聲,看著眼前的男人道:“有一種人,他們對待感情的方式就是向其傾注所有,秦姝就是這樣的,所以,秦姝把所有的喜怒哀樂都給了你,她把你當作了她的整個世界,再也看不上任何人,卻永遠不知道,其實還有一個人也喜歡過她,還有一個人在暗地裏一直默默注視著她,可惜她始終看不到,她眼裏隻有你。所以這次是個好機會啊,一次我可以走進她視線的好機會,我必須把握住這次時機,隻要你讓我去了,她一定會記住我的,長俟,就把這次機會讓給我吧。”
殷切的目光,一如挖心挖肉的刀子,割的陳昇生疼。
他現在才知道,這個一直爽朗的漢子內心是這樣的,癡情、專一卻又太傻。
偏偏,女孩子最不會注意到的,就是大胡子這種人了。
陳昇倒是想讓他學的聰明點,但知道在他這種灼灼的目光下,說什麽都將是徒勞的。
望著祖陷陣遞過來的新酒碗,陳昇痛苦的撫臉垂淚。
眼淚滴落在酒裏,隻來得及泛起一圈漣漪,便馬上趨於平靜,除了陳昇他自己,沒人知道,這清冽醇香的酒裏竟然進過苦澀的眼淚,這滴淚珠隻會默默的消融在了酒的味道裏,最後又變成了酒的模樣,讓旁人品別不出來。
是了。
如果陳昇對秦姝的愛是這碗濃香的酒,令她易醉,令她沉迷,那麽祖陷陣就是那滴眼淚了。
他微小,甚至說容易被人忽視,卻也像陳昇一樣,曾喜歡過一個女孩,盡管那個女孩並不知道。
陳昇知道自己被說服了,他知道當祖陷陣說出那句“把機會讓給我,我想為秦姝做最後一件事”時,事情就已經成了定局。
隻是這個結局本可以不該發生的,為什麽要這麽傻.……
“你哭什麽,長俟,這可是你第一次在我麵前哭啊。”
大胡子笑道,看著眼前這個智才無雙、傲氣淩人的男人竟然毫不爭氣的開始流淚,大胡子笑的更開心了,將壇子裏的最後一碗酒飲盡:“以前還後悔在你麵前哭,沒想到今晚竟然收回來了,我們打平了。”
“長俟,這是最後一次喊你長俟了,我把秦姝交給你了,以後要照顧好秦姝,也記得保重自己的身體。”
“對了,把我葬在第七軍營那裏吧,建個衣冠塚就行了,我喜歡北黃的風景,那裏有很多我留戀的東西,我想一直看著他們。”
祖陷陣朝著陳昇笑了笑,胡子拉碴的麵容笑起來並不帥,容易在晚上被人誤認為是劫道的,隻是在這夜晚昏黃的燈光下,卻愈發令人悲痛欲絕。
祖陷陣最後輕輕抱了抱陳昇,說道:
“走了,等我回來找你喝酒。”
於是在朦朧的視線裏,這個高大的背影漸漸沒入了黑暗中,一如從前的告別一樣。
隻是這次的陳昇再也忍不住,痛聲哭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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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隆五年冬,鍾家二十萬的大軍被剿滅在了禦安關,禦安關大捷。
當消息傳到秦姝這的時候,所有人都欣喜若狂,但接著聽聞祖陷陣一行全軍覆沒時,所有人又悲痛沉默。
盡管心裏已經有了準備,但真當秦姝聽到這個噩耗時,心裏還是悲不自勝。
望了一眼缺席了好幾天的參軍位置,秦姝抹了抹眼中的眼淚。
不知道他今天又去哪了,於是秦姝打算去尋他。
因為她知道。
這次陳昇是真的需要安慰了。
大章
祖將軍,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