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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第四十三枚銅幣

  貔貅將玄微安置在自己一處私人山莊里,地處東湖景區,山巒環抱,江水氳氣,四季更替,八方安寧,是極適合調息療養的好地方。

  所以短短几日,她也恢復原貌,變回冰肌玉骨的嫩麗少女,身上已經看不出一處血痕灼傷。

  容顏能輕易復甦,可情緒卻難以好轉。

  妖神也有性情,也會有創傷后應激障礙。

  譬如玄微,她就整天把自己關在小洋樓里,面無波瀾,少言寡語,對外界也是不聞不問,雙瞳似是蒙了塵。

  貔貅擔心她情況,隔天就會來看看她,陪她坐會,聊幾句話,即便得不到什麼回應。

  這樣過去半個月,貔貅又帶了一大袋零食來看她,女孩也提不起半分興趣,只機械地往嘴裡塞,完成任務般填充著空落落的肚子。

  貔貅坐到她身邊,也開了袋奶咖吸兩口,而後說:「錢沒了,還可以再掙,而且我昨天特地去查了下你賬戶,八位數也夠你吃吃喝喝好一陣了,雖然你殼裡確實都是巨礦,但沒辦法。我公司還有些從你那拿的沒來得及鑒定拍賣的東西,回頭我給你拿過來。重新開始,也不是不行。你看我不也是這樣,哪一段人生不是重新來過?不照樣風生水起,賺的盆滿缽盈。」

  玄微恍若未聞,彷彿沉浸在一個只能裹住自己的低氣壓結界。

  她隱約聽見貔貅說話,卻聽不進去一個字,好一會才乍然掀眼:「你說了什麼?」

  貔貅一頓,不再搭腔。

  玄微沒有挪開目光:「阿貅,你知道我前生是什麼嗎?」

  貔貅沉寂少刻,點了下頭。

  「是什麼?」這麼多天過去,玄微第一次熱切起來,眼裡迸出光亮:「你能告訴我嗎?」

  貔貅說:「還是龜。」

  玄微吧唧坐回去:「……喔。」

  她有點失望,但也因此鮮活了一些。貔貅不禁勾唇:「但是比現在厲害很多,你那時可不是普通妖獸,是頂天立地吞江嘯海的玄龜,雀頭龜身,黑紅相間,紅如赤焰,黑如峻川。《太玄寶典》里有過關於你們的記載,說北方有滄海,滄海生玄龜,玄龜吐真氣,真氣化神水。天地之初,你們始祖的四根腿曾被女媧娘娘拿來支撐穹頂,天才不會掉下來,才有了如今的一切。」

  她半信半疑:「很厲害嗎?」

  貔貅頷首:「當然厲害。」

  玄微一下泄氣,眼光跟被風吹滅的燭火一般黯了下去:「那我上輩子為什麼還混得那麼慘。」

  貔貅先是詫異,而後蹙起了眉:「你都想起來了?」

  玄微雙手拍拍頭頂:「那天打鬥,前世記憶突然一股腦全衝進腦子裡來了,擋都擋不住。」

  她極輕地吐了口氣:「我還看見了一個男的……跟他長得一模一樣……」

  她第一次見他,是在一艘商船上。

  船在江上行,浪花翻湧,她潛在水底跟了一路,只因聞到了裡頭的糕點香。

  趁夜深人靜,時機成熟,她直接攀入船內,循著味兒去找廚房。

  躡手躡腳走在迴廊里,那香味越發濃郁了。

  少女抬眼,肖想饞涎了幾個時辰的美味近在咫尺,唾手可得,她不由舔舔上唇,加快步伐。

  快到門口時,她倏地駐足,因為聽見裡面有動靜。

  門扉半掩,她找了個刁鑽角度往裡窺望。

  屋內只燃著一盞暗燭,視野並不通明。

  幾名男子背對著她,有高有矮,有胖有瘦,但身上長衫都乾淨鮮亮,不是官家名門,便是文人雅士。

  都說君子遠庖廚,他們怎會現身此處?莫非也是半夜偷食?

  看來今宵天時地利但人不和,是她失算。

  玄龜決定改日再來,剛要掉頭,房內忽然傳出一聲砰響。

  女孩受驚回眸,瞥到旮旯角坐著個男人,被他們堵在那。

  方才立著的那幾位宛若人牆,擋住了他,她才沒看到。

  男人一襲白衣,背倚著牆,唇角血跡刺目。

  他昂著頭,面貌峻挺,眼光明亮似利刃。他竭力想要站起來,卻又被中間一名男子一腳蹬回原處。

  幾個人唯恐慢了地拳打腳踢,罵罵咧咧:

  「不是會寫嗎?再寫啊。」

  「真以為自己能飛出雞窩當鳳凰?還敢赴考,我看你就是自尋死路,給大爺當樂子來的。」

  「瞧你那德行,多閱幾本書會寫幾個字著幾首詩就了不起?就能整天拿鼻孔看人?」

  「……」

  敵眾我寡,隻身一人肯定擋不住他們尋仇一般往死里相欺的捶打。

  血跡鞋印混淆,不一會,他白凈的衣袍滿是斑駁臟垢。

  少女遠遠望著,指尖在門框上輕摳,驚異於凡人竟然這般兇殘狠毒。

  被打那人神色逐漸木然,散漫垮塌在原處,似一叢破敗的雪雕。

  他漆黑的眼瞳忽往門邊一斜。

  他看見她了嗎?!

  少女嚇得蹦開一大步。

  男人微扯了下唇角,譏誚之色溢於言表。

  房內動靜變大,罵聲響亮,不堪入耳。

  他們無法無天,絲毫不畏自身惡行為人所察。

  她心促促直跳,又一點點挪回去,扒門想再看看他到底怎樣了。

  屋內,其中兩位施暴男人已經將他抬起,一人拎肩,一人搭腿,剩餘兩個橫眉冷目跟著,正往這邊走來。

  她匆忙閃開,化形匿至暗處。

  他們步伐急促,一直把他抬到甲板。她一鼓作氣爬過去,停在晦暗處留心他們動向。

  他們竟要把他拋下江?

  她驚怵望著這一切,那人是何大奸大惡之徒?怎麼可以這般趕盡殺絕?

  撲通一聲,擊碎一江月色。

  他們回過頭,拂袖撫掌,相視大笑,彷彿前一刻只是把酒高歌、吹風賞景,而不是將一個活生生的人置於死地。

  她想到男人那一眼,飽沁著諸多情緒。

  那人性命堪憂,不容多想,小龜毅然跳江,游進水裡找他身影。

  水底安謐,不似江面複雜。

  她嗅著人的氣味,尋見下沉的凡人。不一會,她就看到了他,氣泡翻湧,他衣袂舒張,好似一隻振翅欲飛的白鶴。

  玄龜擺動四足,漲大身軀,向他滑去。

  片晌,礁岩一般的偌大背殼,將男人托出水面,送上了岸。

  ——

  她施法護住他心脈,在石灘上等了許久,想待到這人醒來或有漁民發現他再走。

  她待得無聊,望望天,望望地,最後目光停在他面上,因為青腫,男人五官並不那麼清晰。只能見他緊繃的唇線,冷白的面色。他鼻樑直峭,眉宇安定,即便任人宰割般橫在這裡,也有一股子高不可攀的風儀。

  玄龜見過的凡人不多,可這人……應該是好看的。

  即便鼻青臉腫,也比船上那幾個相由心生窮凶極惡之輩順眼得多。

  東方既白,男人微曲的指節顫索了一下,他眼睫戰慄,小幅度開合幾下,才完全張開。

  他們對上目光。

  她飛速偏眼,不敢直視他,生怕他認出自己,逼問她在船上時為何要袖手旁觀。

  男人忽然重咳起來,嗆出不少水。

  少女回眼,不知如何是好,胡亂用手給他抹唇。

  他捉住她手腕,啞聲問:「你救的我?」

  他手很涼,力氣卻出人意料地大,她驚慌失措回拽兩下,無果,只能點了兩下頭。

  他上下打量她少刻,忽然紅了耳根,接而匆匆放手,想起身,卻使不上力。他在船上被打得皮開肉綻,此時稍微一動又是劇痛纏身。

  女孩彷彿能讀懂他心思,極小聲問:「你……疼嗎?」

  他要進京趕考,現下不是逞能時刻,或許還需這女孩幫他尋來郎中,便坦白道:「實不相瞞,我這會痛不欲生。」

  她為難地耷了下眉,朝兩邊望了會,確認周遭無人,才將手覆到他胸膛。

  淡金色光芒從她指縫浮出。

  男人一怔,錯愕看她,後者只是點唇,輕噓一聲:「別講話,我給你療傷。」

  有融暖之意自她手心往他五體蔓延,痛覺在遠離。他靜靜看著她。

  半刻后,男人已能撐坐起來,他挨到一座石礁上,問她:「你是什麼人?」

  女孩不言。

  她相貌昳麗,氣質似岸芷汀蘭,就是衣不蔽體,胳膊小腿都白晃晃漏在外邊。

  他無意多看,旋即別開目光,褪下半乾的外衫,伸手遞給她。

  少女困惑不解。

  「穿上,」他不便直言:「江邊風大,容易受涼。」

  她接過去,黛眉仍無措攏著,她並不冷。

  他瞥她一眼,抽回衣袍,只用餘光將她從頭到腳罩住,又道:「你,裹好。」

  女孩將他衣裳捏緊,只露出白生生的小臉。

  他心裡疑測頗多,又問:「你是仙人嗎?」

  少女搖頭。

  「妖怪?」他想到以往讀過的畫本。

  她聞言,指了指身後江水。

  他順著她細白小手望去,紅日初升,朝霞入江,天地穠艷,近乎融為一體。

  日出江花紅勝火,他們如置身花海,曦光傾城。

  他以為她在指時辰,就回:「是啊,天明了。」

  玄龜見他理解有誤,摸了下頭,支吾啟唇:「我……我活在江里。」

  她聲若蚊音,他不由傾身:「嗯?」

  「我是江、江里的,不是人,不是你們。」她盯著他忽然湊近的容顏,不由自主結巴,雲霞彷彿抹到了她臉上。

  男人不再逼迫,非要她說出個理所當然,只道:「家父曾言萬物有靈,今日一看,果真不假。」

  他自報家門:「在下方行簡,雲縣人。」

  他臉也紅了:「敢問姑娘芳名?」

  少女猛烈搖頭:「我沒有名字。」

  「你沒名字?」他詫然挑眉。

  「嗯,沒有,從未有人給我起過。」

  她眼中盛芒似星,讓他腦中一燙,不由熱忱道:「我給你起個名可好?」

  她一愣,繼而爛漫展顏,驚喜得頭如搗蒜。

  女孩微笑極美,方行簡恍然失神。

  好一會,他才回過神來,搜腸刮肚,摘揀著那些珠玉美詞。

  可腦中僅存她方才那驚為天人的一瞬莞然,他心道不如叫莞莞?

  但不盡然,也不盡興。

  方行簡眼皮微抬,望向她身後那片杲杲動人的旭日江川。

  他心神一動,斂目看回來:「叫你涴涴,行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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