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034:好兄弟
寒冬臘月,西域縣的田野荒涼冷清,寒風呼號著嗚嗚作響。
周圍的房屋、樹木等像被凍住了一般,硬邦邦地散布在道路兩旁,毫無點生機。
路上幾乎沒有行人,偶爾隻見幾輛東方紅路過。
駱濱開著拖拉機朝西域縣糧站趕去。
江道勒提蜷縮在旁邊,凍得直打哆嗦,“老三,還沒到嘛?”
他說話時嘴邊圍著一團霧氣,“媽的,太冷了撒。”
駱濱凍得臉頰發青,哆哆嗦嗦地回道:“要不,運費結的那麽高呢。鑽進屋裏倒是凍不著,可沒錢掙撒。”
終於到了西域縣糧站,站在糧站院子裏。
駱濱驚呆了,一圈破舊的平房,電線雜亂地從院子裏穿過,院子裏的地麵像是水泥地麵,坑窪不平的。
他心裏不禁疑問著,這糧食朝哪裏倒啊?!
疑惑間,從大門口走出來一個微胖的中年人,穿著一件軍大衣,頭歪戴著棉帽,扯著嗓子問:“是從沙棗樹鄉糧站運糧的嘛?”
駱濱雙手捂著凍得發紫的耳朵,“師傅,卸哪兒?”
中年男子朝他招招手,駱濱爬上拖拉機,在男子的指揮下把車鬥上的糧卸到一個雙扇門的屋前。
卸完糧,駱濱和江道勒提又幫著中年男子扯過篷布蓋在上麵。
忙活完,駱濱的雙手都伸不直了。
中年男子凍得齜牙咧嘴地招呼著,“小兄弟,進屋烤烤火。”
不大的屋子跟外麵的寒冷簡直是兩個世界。
屋子中間支著一個鐵爐,爐子上一壺開水嗤嗤作響。
中年男子朝站在鐵爐邊烤手的駱濱招呼著,“窗台上有茶缸子,你們喝點熱水吧,暖和下身子。”
他走到東牆根的桌子旁,拉開抽屜,取出一疊紙張,在上麵寫了幾個字,遞給駱濱,“小兄弟,收好,結運費這是憑據。”
駱濱雙手接過憑據,小心地疊好塞進上衣口袋。
倆人等身子骨暖和了,戀戀不舍離開辦公室。
江道勒提拿著搖把子發動拖拉機,可是怎麽也打不著。
駱濱跺著腳嘟囔道:“壞了,就這麽會功夫,柴油凍著了,隻能拿火烤油箱底了。”
中年男子窩在辦公室,從窗戶邊探望著外麵的動靜。
他取下掛在牆邊的一串鑰匙趕緊走出屋,到隔壁辦公室拿出一個紅色的噴燈。
噴燈使用年歲已久,上麵的紅漆斑斑勃勃。
男子走到駱濱跟前,把噴燈遞給駱濱,大聲喊道:“小兄弟,這噴燈在倉庫沒啥用,你拿去用吧。”
駱濱接過噴燈,一個勁感謝道:“謝謝大哥,用完就還您。”
中年男子擺擺手,“不還了,公家的東西,你要是想謝我,別休息,趁著春節前把糧食拉來,這樣,我也能在春節休息幾天。”
寒冬臘月,許多司機師傅早就把車停下過春節了。
前兩天拉運糧食還有幾輛車,最近兩天寒流來了,就剩下駱濱還在堅持著。
有了噴燈就是方便,不大一會兒,拖拉機發動著了。
駱濱和江道勒提爬上車,匆匆離去。
氣溫急劇下降,車剛駛過西域縣城,太陽就被風雪遮擋死了,四周灰蒙蒙的天地難辨,道路與兩旁的荒野連成一片。
前方的道路隻見一股股扭動著快速從路麵滑過的風雪,昭示著這場寒流的巨大威力。
雖然駱濱和江道勒提穿的都很厚實,可在東方紅拖拉機駕駛室,寒冷仍舊難以抵擋。
駱濱感覺自己的雙腳已經凍麻木了。
幸虧道路兩旁有間斷不打眼(不起眼)的楊樹,讓駱濱判斷出哪裏是路,哪裏是荒野。
東方紅拖拉機在風雪中摸索著緩慢前行。
蒼茫的天地間,除了茫茫風雪,吹得人臉部生疼的寒風,就是一輛六成新的東方紅拖拉機在縣鄉道路穿梭。
臨近年關,駱濱和江道勒提冒著嚴寒每日拉糧兩三趟。
倆人進行分工,駱濱開重車,江道勒提是新手開空車。
拖拉機從西域縣郊外駛向最偏遠的闊洪鄉。
這條狹窄的鄉村道路兩旁沒有楊樹。
江道勒提睜大眼睛看著前麵的路,今天運輸最後一車糧。
駱濱又凍又乏,縮在旁邊逼仄的空間。
他雙手插進袖筒裏,歪靠在車廂旁打著盹兒。
突然,拖拉機滑下路基,掉進路邊的斜坡裏。
江道勒提狠踩油門,拖拉機軲轆光打滑。
駱濱被轟鳴的引擎聲驚醒。
他示意江道勒提先熄火。
倆人跳下駕駛室。
拖拉機斜立在路邊,右前輪陷進厚厚的積雪中。
江道勒提慌了神,“老三,咋辦?”
駱濱看著陷在積雪中的前輪,沉著地說:“別慌,駕駛室座位下的鏈條取下來。”
江道勒提知道駱濱打算給右前輪套上鐵鏈,防止軲轆打滑。
他指著跟地麵沒一點空隙的右前輪,為難道:“沒千斤頂,套不上呀。”
已經爬上駕駛室的駱濱扔下鐵鏈,又抱著一個長條形的類似閘刀的鐵器遞過來。
江道勒提接過鐵器,“喲,挺沉呀!”
駱濱神色淡定地誇讚道:“怪不得,我媽專門給我製作這東西,關鍵時候還真能用得著。”
駱濱跪在雪地上,將頭探進拖拉機下尋找放千金的地方。
他看準部位把鐵器上一個托盤式的鐵板對著拖拉機的鋼架,指揮著江道勒提按壓鐵器的另一頭。
隻見拖拉機右前輪慢慢升起。
駱濱叮囑道:“好好,別鬆手。”
他渾身上下都沾滿了白雪,就連頭發上都是。
顧不得拍打白雪,他把鐵鏈快速套在右前輪上。
駱濱的雙手已凍得伸展不開,他對著固定鐵器的江道勒提指揮著,“慢慢地鬆開。”
隻見托盤慢慢降下。
拖拉機右前輪也緩慢地著地。
駱濱爬上車,對著低頭打量鐵器的江道勒提喊道:“趕緊上車,你還不嫌冷啊?!”
江道勒提把鐵器放進駕駛室,又拿著搖把子使勁搖了幾下,拖拉機發動了。
駱濱握緊方向盤,掛一檔,輕踩著油門,拖拉機慢慢爬上了馬路。
江道勒提佩服地五體投地,“老三,這鐵鏈和這東西,好東西呀,你從哪弄來的?”
駱濱生怕拖拉機再滑到地基下,小心翼翼地開著車,“我媽用單位不要的邊角料做的。”
江道勒提搖著頭感歎,“羽姨是咱村裏腦子最靈光的人,一點兒不假。”
駱濱一臉的炫耀,得意道:“我媽說,材料夠的話,她做一個最便捷的千金頂。”
運完最後一車糧,已是大年二十九。
駱濱和江道勒提去結賬。
糧站結賬倒也痛快。
倆人除去柴油錢,利潤五五分成。
江道勒提清點著手中的八百多塊錢,笑得嘴巴合不攏了,“走,老三,走撒,到我們家吃拉條子撒。”
倆人來到江道勒提在西域縣的家,在百貨公司的家屬院裏。
一排沒有院牆的磚瓦房,住著七八戶人家。
每家都是裏外兩間,標準的職工住房。
江道勒提的媳婦努爾加那特是百貨公司的營業員,每天站櫃台說著一口流利的漢話。
努爾加那特是個老實巴交的哈薩克婦女,三十出頭的樣子,中等身材,體態微胖,幹起家務活很利落。
江道勒提和駱濱坐在炕上就著花生米兩杯酒下肚,努爾加那特的拉條子也端上來了。
風幹羊肉、辣皮子和洋芋絲炒的菜,配上勁道的拉條子,駱濱就著幾瓣大蒜一口氣吃了兩盤子。
他用手捋著肚皮笑道:“嫂子做的拉條子比鄉裏馬回回家的香多了。麵拉的細,還有勁兒,這下吃的紮實了。”
寡言少語的努爾加那特羞澀地笑了,又端來兩碗麵湯。
她雖然不說話,可是對比她小十幾歲的駱濱一臉的虔誠。
在努爾加那特心中,駱濱就是他家的大恩人。
丈夫失業了,跟著駱濱幹農機,不到兩個月就掙了近兩千塊。
雖然苦點累點,有時還看不到丈夫的身影,可是如今的江道勒提比在石油公司上班拿回家的錢多許多。
幾杯酒下肚,江道勒提的話多了。
他那被風雪凍得結痂的臉頰透著紫紅色,炯炯的眼神望著端著碗喝麵湯的駱濱,“老三,我想通了,跟著你幹有沒單位一個球樣,跟你幹一個月掙的錢比在石油公司兩個月的工資還要多。我沒你聰明,就聽你的。昨天車子陷到坡裏,我整個百球開(沒用,沒注意的意思),幸虧有你。”
駱濱謙虛道:“江道哥,別這樣說撒,咱倆是好兄弟,趁著年輕多吃點苦掙些錢。”
江道勒提直點頭,眼睛發亮地問著,“這樣幹下去,明年能不能成萬元戶?”
駱濱一臉的自信,“隻要肯吃苦,別說萬元戶,兩個萬元戶都成。”
自從跟駱濱幹起農機後,江道勒提性子開朗許多。
江道勒提敬佩地看著淡然的駱濱,好奇地問道:“老三,你跟那孜古麗就這樣了?”
駱濱一臉的不自然,苦澀地笑笑,“我跟她能咋樣?!撒也沒有。”
江道勒提打抱不平道:“阿勒瑪勒村人都說,那孜古麗沒有你,考大學,門都沒有。你可能沒聽說,有個維吾爾族男孩跟她一塊兒回來了,好像是她的對象。”
駱濱聞言愣怔片刻,沒有言語,他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原本喝著醇香的伊犁大曲怎麽這會兒又苦又辣的。
他知道,他跟那孜古麗就是談了場無疾而終的對象罷了。
江道勒提憤憤不平道:“村裏人都在說艾力叔一家呢,沒有羽姨給他尤努斯、艾合買提輔導功課,他們能考上中專、公家能分配工作嗎?!這個那孜古麗還不是一直輔導著,從小學、初中到高中,我看白開(白)輔導了。”
江道勒提看出駱濱心裏不舒服,自責道:“都是我,說啥不好,算了,不提了撒,喝酒!”
他一口氣喝完杯中的酒,嘴巴咧著吸口氣,“老三,人要心好,我初中數學題、化學題不會做,都是你媽媽給我講的,有一次,一道物理題老師給我打了對號,羽姨看見了,趕緊給我糾正,知道嗎,連物理老師都不會那道題,哈哈哈——”
江道勒提笑得眼淚都出來了,誠懇地說出心裏話,“那時候我就想,鄉中學老師都麥嗎可(教學水平差的意思),我一定離開農村,讓我的孩子在縣城上學。我一直亞麻(很)想不通,你媽媽肚子裏墨水亞麻多(知識水平高),為啥不當老師撒?”
駱濱沉吟著,思索著揣摩道:“可能我媽媽喜歡靜吧。”
江道勒提還是一臉想不通的神色,搖著頭惋惜道:“你媽媽當鄉中學老師,我可能當年也考上中專了撒,哎——”
駱濱淡淡一笑,繼續悶頭喝著辛辣的白酒。
酒過三巡,酒量不大的駱濱喝的俊臉通紅,就連脖頸都紅了。
江道勒提給倆人倒滿最後一杯酒,問著打飽嗝的駱濱,“老三,那個拉羊的活兒,咱明天幹嘛不幹?”
駱濱脆聲回答:“當然幹呀,為啥不幹,你沒聽那二道販子說呀,運費一趟1200塊錢,多好的買賣呀。咱把這車羊拉到塔城卸了,再從塔城拉些紅花油回來,不放空趟,多掙點錢。”
江道勒提猶疑道:“明天你們漢族人過年了,你還幹?!”
“幹,隻要掙大錢,幹!”駱濱端著酒杯跟江道勒提碰了下。
江道勒提若有所思,他知道駱濱這是不想回阿勒瑪勒村,不想看見那孜古麗。
他心中感歎,這個駱濱真是,算了,啥也不說了。
哎-——
這一夜,駱濱跟江道勒提的兒子擠在外麵的小床上睡了一宿。
他做了個夢,夢見自己拉著那孜古麗的手在村裏那蘆葦蕩邊奔跑著。
倆人笑著跑著,幸福又甜蜜。
跑著跑著,手中落了個空。
那孜古麗突然消失了。
他一個人站在荒野上無助地尋找著心中的愛人。
突然,那孜古麗飄在空中,她的雙手被繩索捆著動彈不得。
艾力和一個陌生的年輕維吾爾族男子對著駱濱露著猙獰又鄙夷的笑容,分別抓著那孜古麗的胳膊,慢慢朝遠處飛去。
夢中的駱濱隻看得見那孜古麗的嘴巴在動,但聽不到她的話語。
駱濱嚇地在夢中呼喊著那孜古麗的名字。
他被嚇醒了。
醒來後的他察覺自己的臉頰濕漉漉的,枕頭也浸濕一片。
駱濱再也沒敢合眼,他睜著雙眼木木地盯著窗外皎潔的月光以及雪地在月光下映照在窗台上的亮光。
這一夜,駱濱再次在麻醉著自己,忘記她吧,她已跟自己是天壤之別。
就如火車軌道的兩條鐵軌永遠都不會再有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