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承君一諾
“讓一下,讓一下!”
高大的男人在人群裏擠來擠去,濺起的泥點髒了精致的鞋麵,顧不得旁人謾罵,眼光死死地釘在一個人身上。白色的長衫裹著消瘦的身體,白皙的脖頸,一頭烏絲鬆鬆地挽在腦後,雖然隻有一個側臉,但韓景就是覺得他是!一定是!
韓景默默地跟後麵,不敢喊他,怕他就這麽再次逃走。一路尾隨穿過了數條巷子,前麵的人忽然背對著他停住,冷清清的聲音熟悉地恍如昨日:“跟了這麽久仁兄也不嫌累得慌。皖某是個窮人,全身上下也拿不出幾個銅板,你要是不嫌棄便隨我去寒舍取兩幅字畫,等到冬天來了還能燒了取暖。”
“紫霄……”千百種情緒占了胸腔,韓景再也止不住自己喚出那個名字,那個夢裏喚了無數次的兩個字。
沒等到轉過身,前麵的人忽然加快了腳步,泛黃的油紙傘在細雨裏左搖右晃,抖個不停。
韓景小跑著追了過去,一手扣住落荒而逃的人。帶著雨水的紙傘劈頭蓋臉地襲來,韓景一手遮擋,一手卻牢牢抓住那人肩頭不肯鬆手,硬生生將他轉過來,映入韓景眼中的卻是張陌生的麵孔。
“紫霄……”韓景嘴唇輕動。
被追的人長出了一口氣,試圖著掙開桎梏:“原來是認錯人的,我還以為是劫錢的歹人。這位公子,剛才實在是不好意思……”
“皖紫霄,我認得出你”,韓景眉頭皺起,語氣堅定:“就算是容貌變了,我也能一眼認得出你!”
被逼的人搖搖頭,眼神裏多了一層嫌惡:“在下的確姓皖,可公子也不應把我和臭名昭著的佞臣比在一起。你認錯人了!”
“那你剛才突然跑什麽?”韓景抓住一處破綻便不鬆手,步步緊逼:“你聽見我叫紫霄,你跑什麽?不要說什麽劫匪,我不信哪個劫錢的歹徒還要先喚人一聲才動手的!紫霄,方新宇都告訴我了!你沒有死!你提前被七寶帶出來了,是不是?”
“皖紫霄死了”,容不得他再多說,冷著臉的人毫不猶豫地製止:“若這位公子實在是覺得他還沒死就去官府舉報吧!”
他的態度堅決,韓景也不好再堅持,轉而苦笑道:“對!你說得對!皖紫霄死了,韓景也死了,一切在三年前就結束了!那這位公子可否介意在下去寒舍避避雨?”
白衣人從地上撿起紙傘,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像是完全沒有聽見韓景的問題。
韓景歎了口氣,心裏卻生出一絲竊喜,好歹沒拒絕,這算是勉強同意了?
一路上再沒有話,等到近了一處矮房,白衣人忽然道:“在下皖玉,寒舍雖然鄙陋,但也隻容得下朋友。這位公子與我非親非故,還是另尋他處避雨吧!來時你也看見了,巷口左拐就有酒樓。”
韓景斂斂衣袖,攤手一笑:“酒樓雖好,可我沒帶銀子!不如皖玉公子與我交個朋友,在下姓韓,名邵陽。”
“飯可以亂吃,朋友是可以亂交的嗎?”喚作皖玉的人眼睛一挑,嘲弄道:“我看公子的這身行頭不錯,典賣了也能抵得上幾日房錢,何苦來我這裏受罪。”
說罷,皖玉再不與韓景多費口舌,一轉身進了屋子。
江東雨小卻也能淋個透徹,這時候東風一吹更是冷得屋簷下的人直打哆嗦。三年前的一場大病把精壯的人騰空了底子,現下是受不得半點涼風。
屋外的韓景是哆哆嗦嗦,屋裏的皖紫霄也坐立不安,好不到哪裏去。取下麵具,狠狠地丟進水盆裏,一肚子的悶火無處發泄。他不過是喚了一個名字,自己就被驚得倉惶逃走,戴了麵具,戴了麵具!告訴過自己多少次皖紫霄死了,活著的是皖玉!這世上隻有皖玉了!本來已經習慣的生活,他又為什會出現?對呀!他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皖紫霄側過臉,看著一排供奉著的牌位尾端,啞然失笑——晉王韓景之墓。這麽多年,恨過、怨過,卻也是唯一愛過。韓景傷害了他,可他又何嚐沒有刺痛過那人!拚得血肉模糊,卻鬧不明白自己究竟所求為何?兩個荒唐人……
皖紫霄搖搖頭,拳頭大的一顆心,留下了太多韓景的痕跡,若硬要將這些全去掉,他也就不是他,不過是一具活著的軀殼。糾糾纏纏的近二十年裏,韓景說過的話,做過的事,每一句,每一件都留在記憶裏,沒人可以替代。
這些都是事實,皖紫霄不願意否認,可他也不想就這麽原諒韓景!恨嗎?倒說不上,比起恨好像是不甘心更貼切些。
天色完全黑了,想著外麵的人也該離開,皖紫霄站起身準備出門買些食物。隻是剛開門,一個身體便倒了進來。
皮膚燙得嚇人,皖紫霄一驚,趕忙扶著韓景的身體躺在了自己的竹床上。他怎麽會虛弱成這樣?消瘦的人多了一分擔憂,匆忙從床下摳出兩塊碎銀子往外走。
“不走”,韓景勉強睜開眼睛,日思夜想的人就近在手邊:“紫霄,不走……”
皖紫霄沒好氣地撇撇嘴:“不走怎麽去給你請郎中!”
“你陪著,我睡一覺就好”,韓景生怕那人一走就不再回來,執拗地拉住皖紫霄的袖口:“舊疾而已,又不是大病,你……”
皖紫霄立在原地,猶豫片刻坐到床尾悶聲說:“我不走!那你快點睡吧!”
一直等到打更的都開始工作,韓景的體溫也絲毫沒有下降的趨勢,皖紫霄坐不住了,從燒得暈乎地人手裏拽出衣服,輕輕地和上門,小跑著去找郎中。
“你回去歇著,我去找!”
高展不由分說地把小雲推進馬車裏,伸手壓了壓她微微隆起的腹部:“夜雨涼得很,你懷著孩子就不要亂跑!”
小雲撅起嘴,一臉的擔憂:“你說主子能去哪裏?他的身體又不比從前,萬一病起來那可怎麽辦?”
“主子他吉人自有天相!”高展調亮了手裏的燈籠,努力安慰著小雲:“說不準這時候你家公子正照看著呢!”
小雲皺著的眉頭疏開,嘴角向上一勾帶了笑意:“要是這樣還不美死他了!高展,你說那人真會是我家公子嗎?”
高展把紙傘罩住燈籠,緊了緊身上的蓑衣:“主子覺得他是,你也覺得他是,那就錯不了!小雲,說不定這次我們就能紮下根,再不用東奔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