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輕敵
皇帝是微服出訪,身上的穿戴也不過比一般富戶要好一些。
阿琅認識皇帝,自然知道他的身份。
但那些學子裏卻沒人認識皇帝。
聽到皇帝稱讚阿琅,頓時高聲反詰,
“哪裏說得好了?這位郡主連閨閣姑娘最起碼修身養性的東西都不會,隻會舞槍弄棒。
“日後如何在後宅教訓妾室奴仆?”
“如何在堂前輔佐夫君?”
阿琅,“……”
跟著皇帝出來的夫子很是著急,瞪著那說話的學子,剛要出口訓斥,被皇帝給阻止了。
他雙手一負,淡淡掃視了那個學子一眼,伸手朝阿琅招了招,將阿琅喚至跟前和煦問道,
“你雖然不會閨閣姑娘最起碼修身養性的東西,但你能將讀聖賢書,通史明理的學子說的啞口無言。”
“那你說說,你還會什麽?”
阿琅一愣,沒想到皇帝會這樣問。
她記得,曾有次去宮裏,和皇帝老爺坐在白玉階上曾說過這個問題。
她抿了抿唇,躬身回道,“我沒有各位才俊們那樣廣讀聖賢書,會的,誌向和別的女孩不一樣。”
“說出來或許有些不合時宜,無論我的養父母還是親生父母,都是天下最好的父母,對我不強求,隻願我做我願意做的事。”
“我為身為他們的女兒為幸事,小女平生所願,是走遍五湖四海,看盡天下不同。”
皇帝眉毛一挑,仿佛是意料之中又仿佛是意料之外,對阿琅的答案未可知否,低垂的眉睫裏也看不出別的深意。
那些學子見此,臉上露出些微蔑視。
皇帝抬頭,眉頭微動,閃過一絲笑意,道,
“不愧是陛下親封的郡主,我看過你由清河郡王遞呈上來的半本書籍。”
“雖然那風物誌還沒有整理齊全,卻已經是記錄最為詳細的書籍。好像疊山書院有一份正在傳閱……”
後頭一個中年夫子知機上前,躬身道,“回陛下,確實是這樣,很多學子見之愛不釋手,不眠不休地翻閱,有些更是謄抄了一份……”
也就是說,那本還未補全的書籍,在學子間廣為流傳,人見人愛。
在場不明所以的學子一聞言倒吸一口涼氣兒。
那半本風物誌記錄詳細,言語風趣,讓人見了仿佛跟著筆者一同去了那些廣闊的天地。
無論回味多少次,都能品味出不同的意味來。
不僅僅是疊山書院的學子,其他書院的學子聽說有這樣一本孤本,都跑來疊山書院圍觀。
有好一些看過書籍的學子,文思泉湧,立即就能將自己最精妙的想法總結出來,張貼出來,供大家觀摩。
這……竟然是這位雅和郡主撰寫的嗎?怪不得,怪不得她能那樣出口成章,無論學子們說什麽,都能一一反駁。
因為那書還不齊全,上頭也沒有撰寫者的名,加之上頭的筆跡龍飛鳳舞,誰也不會去想,竟是一女子所著。
雅和郡主的名字早已揚名上京,此前那些武將們被她的武藝所吸引,眾學子嗤之以鼻。
沒想到,那樣一本妙趣橫生,旁征博引的書籍,竟然是雅和郡主所作。
她到底會多少東西?學識到底有多高?從幾歲開始讀書?顧家的教育真是可怕啊!
居然有人非議雅和郡主這樣一個人!
漸漸的,那些想要反駁阿琅的學子們漸漸歇了心思,想著,不知那本風物誌什麽時候才能有下集出來。
這些人,完全忘記剛剛對阿琅的駁斥。
阿琅沒想到皇帝老爺竟然把這事情給捅了出來。
她知道,這是在給她撐腰。
哪怕,她有帝後的寵愛,有在獵場擂台上精彩絕倫的表現,依然會有人對她有微詞。
她並不在意這些,就像今日這些學子,想要戰,那就來一場。
戰並不可怕,就算敗了也沒關係,敗了才能知道自己缺點所在,可以去彌補。
人生還那麽長。
她微微低聲道,“陛下,這本《大周風物誌》我不過是做了個抄錄,乃是……養父所作。臣女不敢居功。”
“養父在世時,最想做的,就是將眾位大家的文章收編成冊,製作真正的《子集注釋》,或召集大周名宿,共同撰寫一本涉及萬事萬物,各科各業的巨著。”
“為天下人開智,為後人指路。”
皇帝定定看她半晌,慨然長歎,“老天爺誤我,將你養父那樣早早的召回。”
“倘若如你所言,這事能成,天下的讀書人都會感激這份恩德。”
“這是於萬民都有不世之功。”
“好,如你所言,這件事情,朕會讓大臣商議,擬定人選,將來你做掌總,如何?”
聽聞最後一句,阿琅傻了,怔愣好一會才好像明白皇帝在說什麽……
隻是,她來做掌總,她做那些大儒們的頭領?
想來,今日皇帝老爺是不要想睡了,翌日的朝堂上,更是少不了一場波瀾。
天下學子有多少?千萬萬萬,後續無窮,而其中能夠得到名師指點的又有幾人?
萬中無一!
這也是顧衡從前為何會想這樣做的原因。
他走過太多的地方,看過太多沒有開智的民眾,哪怕陛下已經是個任君,到底還有澤被不到的地方。
隻是,他從來未曾想過用這個來宣揚名聲,更不會去做什麽執牛耳者。
自古以來,中原人就有敝帚自珍的習性,掌握什麽秘籍總會藏著掖著,就連親傳弟子也要留一手。
故而很多技藝或者學術均慢慢衰微沒落。
而顧衡和阿琅整理出來的大周風物誌,並不是這樣,這也是學子們推崇的原因。
女子才高三分,傳揚出去就能得到七分讚譽,比如韓明珠,當初的顧婉妤,都是這樣。
阿琅,卻是才高八鬥,此時誰也不能昧著良心貶低她。
世人輕賤女子,這是流俗,不可改變。
可當阿琅掌總,整理好《子集注釋》那麽,就不會受到任何人的慢待。
這也是為何皇帝一定要為阿琅張目的原因。
“還有什麽話要說嘛?”皇帝目光掃了一圈。
誰還敢有話說?
他們還敢說什麽?
皇帝滿意地笑了,點點頭,揮揮手,“行了,天色不早,趕緊回去吧。老大人要等急了。”
阿琅給皇帝施了一禮,帶著顧瑞照就要走。
顧瑞照問,“我們就這樣走了嗎?”
阿琅應聲,“嗯,回家。”
顧瑞照輕輕地笑了笑。
“等等。”皇帝忽然叫住阿琅姐弟,回頭,就見他臉上露出絲微笑,抬手朝顧瑞照招了招手,溫和的吩咐道,
“過來一點,讓朕仔細瞧瞧。”
顧瑞照看了眼阿琅,見她眼神鼓勵,連忙小心的往前蹭著步,走到皇帝跟前。
他學過規矩禮儀,記得當年二伯說過,見著皇上,皇上不說停,這步子就不能停下來。
顧瑞照硬著頭皮繼續小步往前蹭著,一直走到離皇帝兩三步的地方,皇上才慢慢‘嗯’了一聲。
他連忙停住腳步,暗暗鬆了口氣。
“抬起頭。”
顧瑞照小心翼翼的抬頭看著溫和如鄰家老者的皇上,稍微呆了呆。
剛剛站在姐姐的邊上,隻顧著與有榮焉,根本就沒有看皇帝老爺。
皇帝瞄著他臉上閃過的驚訝,笑著問道,
“驚訝什麽,朕跟你想的不一樣?”
“以前你的伯父是怎麽說朕的?”
“回皇上,不是,回皇上,是跟小子想的不一樣。”
顧瑞照緊張的結巴起來,哪還有心思去想哪些能回話,老老實實所答即所想。
皇帝笑笑,問,“哪裏不一樣。”
“回陛下,陛下和氣的很。”
他有些緊張,忍不住想要去看看別上,看阿琅有沒有跟過來。
皇帝揉了揉眉頭,似有似無的歎了口氣,
“當初靖安侯曾同朕說過,要把爵位傳給你,說雖有些小問題,不過教導幾年總能掰過來。”
“後來,他走了,朕本是想著如他想的,把爵位傳給你,隻是那會你還年幼。”
“若是朕如今把爵位傳給你,你能做好嗎?”
顧瑞照眨了下眼睛,有些不知道如何應答,張了張嘴,又眨了下眼睛,遲疑起來。
“你要說什麽?”皇帝和煦道。
“回陛下,小子是男子漢大丈夫,爵位就算沒有可以去掙。”
“小子覺得,這爵位還是留給姐姐好。”
“小子覺得,姐姐承襲爵位能比小子做得好。”
皇帝呆怔了下,看著顧瑞照,突然失笑起來,一邊笑一邊抬手溫和的拍了拍顧瑞照的肩膀。
“你是個實誠孩子,心底善良,實誠好,善良好,這人,本本分分才是惜福,往後好好的跟著你們夫子做學問。”
“不過,武藝也不要落下,未來的靖安侯可不能墮了我大周的威風。”
這就是要將爵位傳給顧瑞照了。
顧瑞照有些沒轉過彎來,阿琅在他身後輕輕一推,“還不謝恩。”
顧瑞照連忙跪倒在地,磕頭謝著這莫名其妙就得來的爵位。
他其實不想要的啊。
皇帝擺擺手,示意他起身,隨後就帶著人走了。
蕭珩跟在他的身後,經過阿琅的時候,悄悄地朝她豎了下大拇指。
書院的山長夫子恭送皇帝後,回了書院。
那些學子,還不肯散去,遠遠見著阿琅和顧瑞照往馬車走去。
那個說來接顧瑞照的丫鬟卻突然過來,
“三少爺,奴婢恭喜您,即將成為侯爺,正好今日夫人老爺都在府裏,咱們快些回去,稟報他們這個好消息吧。”
顧瑞照這才從恍惚中回過神來,忽然笑出聲來,
“啊,你是老爺身邊的筆墨丫鬟吧?還是趕快回去侍候父親吧,我跟著姐姐回府就行。”
丫鬟跺腳,“三少爺,兩家早就已經分家,你怎麽能跟郡主走呢?”
“老爺和太太可是在家等你呢。”
“就因為她是郡主嗎?因為她也來接你,你就要跟著走了?你忘記……”
阿琅動了動唇,開口毫不留情,
“你是主子還是你們少爺是主子?怎麽,他連個去的地方都要受你這個丫鬟的管束?”
“你是侍候三老爺的筆墨,不是替三老爺生下的三少爺。”
那丫鬟的表情瞬間扭曲。
“你說什麽,你就算是郡主,你也不能這樣。”
阿琅冷淡道,“是啊,我是郡主,我就是仗勢欺人的,我為什麽要去顧及你一個外三路的丫鬟的心情。”
“三少爺,難道你就這樣看著奴婢受辱麽?”
丫鬟臉上露出受傷的表情。
顧瑞照轉過身來,很淡然的說道,“她是我姐姐,我為何不能跟著她走?”
“再說,陛下賜給我爵位是因為二伯父,不是因為老爺太太。”
“我當初已經過繼給二伯,那麽,我回的家,當然就是姐姐的家。”
丫鬟忍不住大聲道,“三少爺,你怎麽能這樣,你怎麽能不顧親情,你忘了誰才是你真正的家人?”
顧瑞照歪了歪頭,“當初老爺太太把我過繼給二伯時,就已經不是我的真正家人。”
說完,頭也不回的,往前走去。
阿琅蹙眉,看來當初這個過繼的事情,應該還有些不為人知的秘辛了。
她聽韓.國公府的陳夫人說過,顧瑞照曾經是個很乖巧的孩子,生父去世後才變樣的。
固然有當初他曾與自己說過的那個原因,也許背後還有其他的原因。
她若有所思地看著跳上馬車,朝她招手的顧瑞照,心裏盤算著應該叫江叔去打探一下。
馬車緩緩而行,離開疊山書院,天色這樣晚,阿琅並沒有讓胡七往城裏趕,而是去了疊山腳下,一個侯府的別莊。
這個別莊,算起來,是生母明惠雪的嫁妝,隻是後來明惠雪過世,有些東西都被顧老太太給霸占過去。
這座莊子毗鄰京郊,前山後河,地段極好,可想當初明老大人是多麽的疼愛明惠雪。
在阿琅去書院接顧瑞照的時候,就使了人過來給莊主遞話,是以,這會莊門口有兩排的火把,照亮了整個莊前。
胡七把馬車停在莊前,阿琅並未下車,隻是在裏頭問了幾句話,又慰勞了幾句在門前等候的莊頭。
馬車緩緩行了二門裏去。
主屋早就已經收拾出來,阿琅隻是讓青檸把側廂收拾出來,住了進去,不過一夜而已。
至於顧瑞照,自然有另外的住處。
走了一天,陪著皇後娘娘做了機關,又應付了韓長風,再與那些學子唇槍舌戰的,阿琅有些疲憊。
這一年,果然是嬌氣了許多,當初跟著父親風裏來雨裏去,漫山遍野的跑,到了晚間還能興致勃勃地整理一天所見所聞。
現在,不過是被人侍候了幾天,就如此的嬌貴,半天功夫,就累的不行。
因為疲累,阿琅洗漱泡澡過後,就睡下了。
青檸也是累極了,在靠床邊的榻上睡得很沉。
半夢半醒之間,阿琅耳邊傳來細碎的聲音,她猛然睜開雙眼,一向鎮定自若的姑娘,眼裏忽地流露出一種少有的戒備。
空氣中,有一股混合著獸類尿臊味的惡臭和腥膻。
她曾在一本書上看過,有著這樣氣味的,一般都棲息在深山的老林子裏,因姿態五官似人,性格猛力量強,掠取牛馬而食,所以叫做‘人熊’。
當年父親走南闖北,也曾跟著老獵手去過極寒之地,就曾親身遇到過體型健碩肩背隆起的人熊。
冬季時,其被毛的毛尖顏色偏淺,甚至近乎銀白,讓它們的身上看上去披了一層銀輝,是絕好的皮貨。
可是,現在,這個人熊,為何會出現在莊子裏。
對,就是莊子裏,她的嗅覺再靈敏,若是這東西沒有離她不遠,她也是聞不到的。
這會已經過了最為嚴寒的冬季,人熊不可能會沒有吃的。
那麽,隻有一個可能,是被人引來的。
阿琅聽到有沉重的聲音傳來,就在近前。
人熊的視力很好,捕魚時能夠看清楚水中的魚類,夜裏也能看清楚遠處,嗅覺更是極佳。
尋常的野獸都不是其對手。
阿琅沒有穿鞋,輕巧地跳下床,奔到榻邊,推醒沉睡中的青檸。
奇怪的是,平日裏很容易驚醒的青檸,竟然推也推不醒!
阿琅拿起青檸的手腕,輕輕一捏……眉頭蹙起,失算了!
青檸竟然中了迷藥。
阿琅現在已經能肯定,有人要對付自己。
她甚至想著,在書院的那出,說不定就是設計好的陷阱。
用兩個書生,拖住她的腳步。
這個人是誰?有什麽目的?電光火石隻見,她想起在府中閉門思過的韓丞相。
難道是他嗎?
今日皇帝點她做編纂總領頭,這是臨時起意,那些大儒們不可能這麽快收到消息,派人來對付她。
顯然,就是之前的敵手。
在上京,她如今的敵手隻有韓家。
可自從她知道韓長風在推動這一切,她就已經抹去自己的痕跡。
到底是誰?手眼通天?
還有今日來接顧瑞照,她沒告訴什麽人,外祖母和娘娘那裏告知過。
若是他們那裏傳出去的消息,要對付她,也該是在半路上也。
至於要來別莊過夜,更是臨時起意。
出城時已經天黑,一來一回,到了城內,城門都要關閉了。
她又不是皇帝老爺,能夠隨時叩開城門。
從疊山書院開始,到別莊內,中間沒有任何的異樣。
究竟是誰,泄露了她的行蹤?又是誰,要至她於死地?
阿琅在腦海中把所有的人和事都過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