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提要
醒過來,是一處完全陌生,之前從未到過的地方。
此時正值黃昏,鮮豔的赤紅色雲彩卷滿天空,金燦燦的光焰橫七豎八地從耀目雲朵間瀉出來,金黃光芒帶著夕陽西下的感傷籠罩了他目之所及的整塊地方。
這裏是……
沈簇懵懵地揉了揉右額,那裏居然產生了微微的痛感,好像撞到了什麽東西一樣。
大概是掉進河裏之後,不小心撞傷了吧。
萬幸隻是輕輕地磕碰了一下,再磕重些,即使不淹死在水下,也會因為破了腦袋,一命嗚呼。
這年頭,人命越來越輕賤了。
“這裏是哪裏?我在哪裏?”沈簇像傷了腦袋那樣,喃喃自語,講完又像拾回了記憶,騰地而起,“兄長、嫂嫂、泱兒!”
兄長,嫂嫂,還有他們的孩子泱兒,一個也不在這裏。
“兄長、嫂嫂、泱兒!”沈簇邊環顧四周,邊再喊了遍他在世上的最後幾個親人。
一個也不在這裏,說不定,更糟糕些,一個也不在這世上了。
沈簇連忙用手拍打自己的臉,瘋狂地搖頭,他不能那麽想,不可以自己嚇自己。
能睜開眼睛,僥幸看見今天的夕陽西下已經夠艱難了,他得存點盼頭,想些好的。
沈簇醒過來以前的最後記憶,就在今天,和水有關。
北兵南下,預備攻占人口稠密、繁榮富庶的平江城。早得到消息的平江城城民和附近鄉下人在鐵騎踏平平江之前,逃了出來,一路南下。
無數人裹挾在人群中,匯聚成洶湧的人流,辨不清方向地衝向根本不知道所在的臨安城。
那裏,僥幸逃出生天的大兆臣宦擁立了唯一未被俘虜的大行皇帝之子臨海王為繼任新帝。
逃難路上,無論顯貴還是窮酸,無一例外的灰頭土臉,像灶台前洗過臉,或是臉朝地上蹭了又蹭。
沒一個不狼狽,沒一個不落魄。
頭發像雞爪抓過的,衣服像泥地裏打滾過的,臉上無時無刻不沾附上飛揚的塵土,活脫脫一群顛沛流離的難民。
每張臉上都呈現著驚恐不已神情,或多或少,不在臉上顯而易見地被人看出來,也會在聽到一些異動後猶如驚弓之鳥般流露出恐懼。
北兵的殘暴,他們早已聽說過。
半年前,北兵攻陷了國都汴梁。好好一個汴梁城,天子腳下,霎時間屍體堆成小山,血流成河,城中燃起大火,火光接天。
“北兵會不會把臨安也拿下了,爹爹,我們是不是會死啊。”侄兒臉龐稚氣,提出問題卻如刀如劍刺中在場每一個人的心扉。
逃難的沒有一個不怕死,不渴求生。
支撐著他們苟延殘喘下去的,唯有心中一個到了臨安就安全了的信念。
兄長眼泛淚花,“不會的,不會的,我們快點逃,快點到臨安去,到了臨安,有天子庇佑,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泱兒看了他父親眼中的淚,將信將疑,調頭問沈簇,“二叔,北兵會不會在路上就抓到我們。”
“不會,不會追到我們的。”沈簇心酸心疼心傷地摸摸侄兒的小腦袋,“隻要泱兒乖乖伏在你爹背上,緊緊抓住你爹爹,我們就不會被追上。”
這一路上,這個稚氣未脫的垂髫小兒和他們一起目睹了遍野餓殍,各種死於非命的屍體,人間煉獄般的景象。
“北兵追上來了!”人群中忽然爆發出一聲高昂的叫喊,“大家快跑啊!”
在做短暫休憩的人好似驚弓之鳥,一聽見便頭也不回地向前衝,包袱、錢袋、頭巾等等凡是能戴在身上的東西落了一地。
“哇——”掉到地上的,還有幾個小孩子,男孩子、女孩子,兩三歲、四五歲大的都有。
這種自顧不暇的時候,便不可深究,究竟是大人不小心將孩子弄掉的,還是為了減輕負擔,索性就將他們扔下。
“北兵追上來了!”難民如洄遊的魚群,呈現出一種磅礴氣勢和似乎摧毀一切的力量,急速往根本就前麵有沒有路可以走的遠方衝去。
由於害怕,由於心底裏無法抹滅的恐懼,這群洄遊的魚一壁向前衝,一壁嘶聲叫喊著,“北兵追上來了。”引起更大的恐慌。
兄長背著泱兒擠在人群裏,沈簇隔著衣料抓著嫂嫂的胳膊向前跑。
生死存亡之際,活下來最重要。至於男女有別的法度,就讓它先去見鬼吧。
人們渴求著生的希望,爭先恐後地飛奔。在滾滾人潮裏,兄長背上的泱兒不慎滑落,摔麻袋似的滾到了地上。
跟著沈簇跑在前頭的嫂嫂猛一回頭,撕心裂肺地叫道:“泱兒!”
她掙開沈簇,逆著洶湧蓬勃的人流,步步往回走。
稚子傷心嚎啕的聲音混在十分惶恐的騷動中,異常嘹亮,宛如揭開人間慘案的幕布。
嫂嫂逆流擠過人潮,臉龐不消半刻便變得通紅,哧哧地喘氣。
她的孩子,明明就在眼前,平地上的十幾步路,卻隔了千重山萬道水般無法靠近。
近在咫尺,渺遠若山河。
“泱兒!”嫂嫂聲聲悲嚎,孩子聲聲嚎啕像是在回應。
沈簇才在原地站了一瞬,便被拚命向前摩肩接踵的人群擠得顛顛晃晃。
他來不及反應,兄長已做出處置,一把環住嫂嫂,將身子扭了個方向,順著人流湧動的方向,“趕快走,不要回頭,跟著他們跑。”
“夫君,我們不能丟下泱兒!”嫂嫂祈求道,眼神哀憐地望了望兄長,不死心地看著遠處坐在地上哇哇大哭的稚子。
“火燒眉毛了,再立在原地不走,這群不顧一切逃命的人遲早會將我們撞倒在地上,他們的腳上可沒長眼睛,我們一家都得死在這裏。”
兄長拽著嫂嫂,拽出好大一步。
嫂嫂淚流滿麵,依依不舍地望著兒子,身子柔弱無骨隨風飄一般順從兄長往不可知的遠方飄去。
“泱兒,我的泱兒,那是我的泱兒啊!”嫂嫂悲嚎道,為人母的天性碾壓過理智,竟掙脫了兄長,抱著一去不回的決心衝進人流。
剛衝進稠密的人流中,腳步忽就停了下來,怔怔地站在地上——未曾留意到的沈簇不知什麽時候擠進了人群裏,在難民匯聚成的洪流裏抱起了泱兒。
“泱兒快走,快到你爹娘那裏去。”沈簇抱著侄兒小跑到嫂嫂麵前,在嫂嫂呆滯般的目光前,臉上綻開一個模糊的微笑。
她剛剛如果沒看錯的話,沈簇應該是傷跛了腳,強撐著小跑過來的。
“小叔,你的腳……”嫂嫂欲言又止。
不是親眼所見,不,即使是親眼所見,也令人難以置信,方才還健健康康的沈簇,轉瞬之間便瘸了腿。
但是,這樣的情境下,每一個掉隊的人,都可能被同伴踏成肉餅的情境下,沈簇在轉身去救侄兒的路上,不慎傷到腳,又有什麽可奇怪的。
“沒事的,嫂嫂,你們快抱著泱兒走吧。”沈簇勉強地撐住笑意,腳下傳來的陣陣裂痛讓他疼得眉頭緊皺。
是在回頭去抱泱兒的路上,哪個人使出一股蠻力將他撞倒在地,隻顧著逃命的人,不下十餘個踩過了他的身體。
兄長撥過一排一排前行的肩膀,跌跌撞撞地來到他們身畔,關切地問道:“簇弟,你還能走嗎?”
兄長和逃難的其他人一樣渴盼能活下去。
兄長不願意一個人苟活下去。
所以,兄長調頭逆著生的洪流往回奔來。
地麵像故意要截住沈簇的話,他一個字都沒說出口,它便轟隆隆地晃動起來,仿佛天上的雷在地上炸開。
馬蹄聲嗒嗒,狂風吹動旌旗獵獵作響。
“北兵來了,遭天瘟的北兵來了!”咒罵聲來自跑在後頭的人群,火點燃了稻草堆似的,落在後頭的人嗶嗶剝剝著卷到了前頭。
“不要管我,我傷了腳,不能再跑了。”沈簇憂心如焚,下意識地去推搡接過了泱兒的兄長和嫂嫂,催促道,“北兵追上來了。再在這裏說些廢話下去,我們沈家是真的一個也跑不了。”
“簇弟,你我兄弟就此別過了。”兄長眼色沉痛,決絕轉過身去,扯了扯嫂嫂衣袖,複將侄兒放到自己背上,疾步沒入滾滾人潮中。
兄長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地離開了,帶著嫂嫂和他的兒子。
沈簇不但不心寒,反而還覺得些許欣慰。
兄長是明白他的心意的。
在這個隨時可能會喪命在馬蹄下的時刻,他自知難逃一死隻求兄長一家能夠帶著生的希望,好好活下去,而不是不分主次地和他說些根本無濟於事的廢話,白白枉死。
那樣,沈簇會氣死。
“北兵來了,北兵來了,啊——”
嗒嗒的馬蹄聲踏裂了女人尖銳的叫聲、老人老邁的□□、小孩子穿透雲霄般的哭聲,北兵肆意恣睢的狂笑聲一如他們邪惡猙獰麵龐可怕瘮人。
騎在最前麵的指揮,指了一圈來不及逃走的難民,發號施令,“殺、殺、殺,一個都不要留。”
沈簇忍不住打了個冷戰。
這是他第一次麵對死亡,自己的死亡。
騎在馬上的那些看待他們猶如牲口的人,就是屠盡汴梁城的畜生吧。
四處燃燒的街巷、堆積成山的屍體憑空出現在腦海裏,他未曾到親曆汴梁城破之日,可是冤魂啼哭叫屈的聲音撞擊鼓膜,忽然便無比刺耳又無比清晰地響徹腦中。
他好像看見了白色的尖刀割開汴梁城老幼婦孺的脖頸,血液噴出來,鮮紅得刺目,冒著輕煙薄霧般的熱氣。
血腥氣仿佛飄入了鼻官內,人身上流下來的血,沈簇駭得心髒猛然抽搐了一下。
短暫的心停之後,眼淚成串地流了下來。
不是因為害怕,不是因為無能為力挽救自己的性命而潸然淚下。
沈簇他,想到了汴梁城,二十萬大兆臣民,讓北夷屠戮殆盡。
二十萬條生生的性命,他的骨肉同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