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簇死節
北兵的鐵騎已經追到了這兒,他們坐在高頭大馬上,襯托得無處逃生的難民猶如蚍蜉。
“求求您,饒了我們吧,我們給您磕頭,我們給您當牛做馬。軍爺放我們一條生路吧。”
拖家帶口落在後頭的中年男子,跪下來,邊抽噎邊磕頭。
“軍爺,您發發好心放過我的女兒吧。我生的頭幾個孩子全夭折了,我就那麽一個女兒。”
誰家的小女孩衣衫襤褸,明亮的大眼睛吧嗒吧嗒地掉眼淚。
“求求軍爺,求求軍爺,我們都隻是手無寸鐵的黎民百姓,求求您饒我們一條性命。”
老得到了鮐背年紀的老頭,眼皮耷拉,眼珠渾濁,嗓音老邁,撲通跪地那一下,幾乎要了自己的老命。
“軍爺,放了我們吧,求求您發發慈悲,放了我們吧……”
“……”
沈簇幼時有幸見了一次貓抓老鼠,逮到之後,不一口咬死,爪子按著老鼠尾巴,好整以暇地玩弄。
這是出於動物的本能天性,玩弄股掌之中的獵物,以此獲得樂趣。
難民是老鼠,勝似老鼠。會磕頭,砰砰砰磕得腦袋流血;會說話,苦苦哀求他們饒過一命。
痛哭流涕,恐懼得臉龐扭曲,樣子狼狽不堪,大大地愉悅了這群屠夫老爺。
屠刀最後一定會落下。
“挑幾個模樣好看的年輕女人留下,其他的全部殺光。”欣賞夠了難民求生的慘象,指揮官殘忍冷漠地下了指令。
“啊——”
周遭不斷響起尖刀紮穿血肉的恐怖響聲,嚎叫、哭喊和聽了叫人惡心又反胃的獰笑正如暴雨時候瓢潑而落鑽進耳朵裏刺穿了鼓膜那般,刺得沈簇腦袋嗡嗡響。
這會兒,一個生死看淡卻蒼涼悲壯的念頭油然升起。
他沈簇即使真要死在這裏,也絕不能死在北兵的兵刃下。
目之所及,半裏不到。
一條雄壯廣闊的大河,河水咆哮奔騰,湧向東海。
大河翻湧出半丈高的水花,水勢磅礴洶湧。凶險異常,卻也隻是一條人盡皆知的江河支流。
那條幹流,名為長江。
沈簇跛著腳,抱著必死的決心跑到了河岸上,光河岸就比河麵高出一丈半。
北夷沒料到會有人跑到河邊。跑到河邊也是死路一條。
沈簇才跑到河邊站定,他們就蜂擁擠到了附近,步步向沈簇逼近。
螻蟻們呈現出來的恐懼痛苦大大滿足了他們殘忍變態的心理,肆意的屠殺令他們由衷感覺到快樂,仿佛殺人是世上第一有趣之事。
他們不打算放走任何一個大兆的平頭百姓。
況且,他居然妄想自己能逃脫殺戮,那就更有趣了。
沈簇最後望了一眼視野裏能瞧見的地方,大兆的大好河山,沉痛而堅毅地瞪視著每一張窮凶極惡的臉,“你們這群不知壞事做絕的畜生,今生必不得好死,禍遺子孫。”
沈簇悲情地詛咒完敵人,縱身跳進了奔騰不息的大河。
是了,是這個經過,他回憶起來了。
他會泅水,卻不精通,平昔讓人陪著才敢下水。
他跳河時,抱著必死的決心,壓根沒想到自己會遇上好造化撿回一條命。
沈簇目光迷茫地掃視了圈四圍,印著粼粼金光的水麵卷起一個個浪花,拍打著懸崖峭壁似的嶙峋巨石,偶爾幾個浪打得猛些了,還會撲到他的腳背上。
他原來就暈倒在這個看似海邊其實是江灘的地方,方圓數裏除了明晃晃波光粼粼的水麵,便是一堆嶙峋的怪石和他身下連綿不斷的摻雜著大小碎石的沙土。
這裏究竟是哪裏?
沈簇緩緩沿著江畔走動,用眼睛搜尋著可能出現的人影。
薄暮的夕陽正如太陽落山般沉下了顏色,雲彩變成血凝成痂一般的暗紅色,金燦燦的光焰此時已見穩重,漸漸暗淡。
在這片夕陽薄暮的景致裏,一切看上去都是那麽美好,卻像陣風像叢煙花易碎。
沈簇不經意間掃見了一個人影。
背對他,屈膝跪在江岸碎石灘邊,向水麵傾斜出半個身子。
看身形,是個不高不矮身段勻稱而略纖瘦的女子。穿著一身濕漉漉的灰色衣裳,頭發才及腰間,沒綰成髻,什麽樣式也沒做,隻用一根灰色的細帶紮起來。
那女子一手按在沙石灘上,另一手撥弄著他遠遠望過去覺得根本不用再梳理的鬢發。
“你醒了。”刹那間,她從沙石灘上站了起來,回首端量他,笑得淺淺淡淡,“還走到這兒來了,比我想象裏,醒得早一些。”
沈簇怔了片刻,一半是因為她忽然地出現在眼前,平和自然地說話,好像他們已經認識了很久,又好像她是特地在這裏等他的。
另一半是因為夕陽薄暮的景致裏,她分外地好看,麵容嬌豔,顧盼生輝,驚豔了他。
她向他走近,春天杏子一般飽滿圓潤的眼睛裏似乎漾著這片寬闊無垠的江水,他不能不愣怔,魂不守舍地看著她的瞳仁。
說來俗氣,但沈簇確實在初見時以為季朱砂是和這片江水有千絲萬縷聯係的神仙。
“你是何方人氏?”季朱砂微笑,霞光映著笑容,溫煦而明豔,“你聽得懂我在說什麽嗎?是不是你聽不懂我在說什麽?”
和平江口音七八分相似,能聽懂大概意思。她肯定不是在平江長大的,但一定是江南水鄉滋養撫育的女子。
唉,這便可惜了。他原來以為,她是神仙。
“我是平江人氏,勉強能夠聽懂一些小姐在講些什麽。”沈簇翹起唇角,斯斯文文地笑了笑。
“你是平江人氏啊。”季朱砂笑容嫣然,緊接著學了句平江口音的俚語,露出等候誇獎的表情,“我這口平江口音和你聽到的那些可相仿?”
沈簇微笑,“相仿,相仿,小姐不說自己是哪兒的人,我便真會誤認小姐是平江人氏。”
可惜她不是。
她自稱姓季名朱砂,餘杭人氏。姊姊許字給江北薑氏,她隨親眷送嫁北上。歸途之中,不幸遭上北兵南下,隨行親屬俱已罹難,獨她一人,僥幸苟活至今。
她和他一樣,皆是兵荒馬亂中獨木無依的輕塵弱草。
沈簇惻隱之心頓生,心口也給刀片劃開一道口子那樣發疼。
兄長、嫂嫂、泱兒,不知他們是否安好,是否還在這世上。
沈簇黯然神傷,朱砂靜默片刻,小心翼翼地說道:“平江城是不是也被北夷攻破了?”
“平江城破,我和兄長嫂嫂還有三歲大的侄兒僥幸脫逃。逃亡路上,不慎扭傷了腳,被北兵追上。我不想屈死在他們的刀刃下,於是,跳了河。”沈簇簡短地交代經過。
“我本以為自己必死無疑,沒想到,居然被滔滔江水衝到了這裏,在碎石灘上醒了過來。你可知道,這裏是哪裏?”
朱砂說此處名為雀雁磯,長江以南,鬆涇境內。
北兵不習水性,輕易過不得長江。他們身在長江以南,暫時可不必擔心為北兵殺戮。
沈簇順氣一般撫了撫自己胸口,注意分到了生死之外的他處,“你的衣裳為什麽……為什麽濕漉漉的,你是下了水嗎?”
遠遠望見朱砂背影時,他睹見了她渾身濕透。
不及朱砂作答,他恍然大悟狀地指了指自己喉嚨,“我,是你救上岸的?”
“大概是天意吧。”朱砂臉上一抹如釋重負般的笑,“我迷了路,誤打誤撞到了鬆涇境內,又不知怎麽到了雀雁磯。”
明明是如釋重負的笑意,在沈簇眼中看來,卻是光燦溫柔,猶如剛揭開雲霧的晨曦。
誤打誤撞到了雀雁磯,在亂石灘上走的時候,瞥見江麵上浮著一個不知是死是活的人。朱砂跳下了江,將人撈上來,拖到沙石灘上。
守著他醒來,漫長且無趣,不如到江畔,照看自己的容貌,女悅為己者容。
朱砂這般對沈簇說道,語調平緩,娓娓道來。
她撒謊了,一個接一個的彌天大謊。
名字是假的,姓氏也是假的,故裏是假的。
她既不姓季,也不叫朱砂,也根本不是餘杭人氏,隻在幼時到餘杭的外祖父家去過一回。
送姊姊出嫁北上是假的,同族之中,屬她在女公子中年紀最長……
朱砂用一種恬淡的眼光望著沈簇。他正如她所預料的,相貌出眾。
在沈簇醒過來之前,她已仔細地觀察過他這張白皙清雋的臉。
即使臉朝下昏倒在沙石灘上,隻能勉強看個被雜亂頭發掩蓋下的大概,朱砂仍瞧出來,他應該是個相貌俊朗的男子。
犯不上見色起意,然而,朱砂的確是發現沈簇長得俊朗之後蒙生出一個於她自己而言也未免覺得過分的想法。
朱砂覺得過分,卻仍將其付諸實踐。
她想活下去。
在人命如螻蟻的亂世,大兆的屬地內,苟活下去。
從和沈簇說第一句話到現在,就沒幾句話是真的。朱砂慚愧,慚愧了半刻,心又變得堅硬。
萬幸,沈簇深信不疑。
一個漂亮女人說的話,為什麽不信呢?人呐,不論男女,隻要生得好看,談吐雅致,又沒漏出本性來,都很容易讓別人心生好感。
沈簇沒有不信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