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蠶
“我問了伯母,說是太後娘家侄兒,幾月前喪母。本是庶出,屢受欺辱,娘死了以後,愈發可憐了。”
恂喻刻薄完,嘴上卻沒有積德的意思,“依我看,這姓賀的就是條沒尾巴的狗。”改刻薄為直白的陰損了。
“何出此言?”恂箬聽得不大舒服,她還沒罵人罵得這般狠過。
賀橋齡喪母已經很可憐了。恂箬不覺得他是做了傷天害理不可饒恕的事,才招來恂喻的刻毒言辭。
恂喻憤憤道:“寄人籬下,可憐死了,還不知道安分守己。”
“沒有尾巴,所以,也就不知道夾緊尾巴做人了。”
“啊?”恂箬很快便有了猜測,問下去,“十姐姐是和賀橋齡起過爭執嗎?”
“不是我,是我們。”恂喻糾正道。
言下之意,賀橋齡不止得罪了明恂喻,還將明恂白、明恂翹一並得罪。
“賀橋齡太討厭了。我們幾個姊妹偶然知道西廂那頭長了棵千年的老茶樹,好生稀罕。”
潞王府西廂有棵千年的老茶樹。
當初,潞王府選址於此處,也有部分出於將老茶樹納於府中的考慮。
明家幾個姊妹一聽有棵千年老茶樹,好奇心起,得空結伴去了西廂。
到了西廂,發現是處偏僻幽靜所在。
院中一棵千年老茶樹,樹幹粗壯,她們三人張開手臂手牽起手來,堪堪圍住。
樹葉碧綠,葉麵仿佛塗了層薄油。
著實是棵珍貴稀奇的老茶樹。
但,一棵老茶樹的看頭到此也就盡了。
明氏姊妹沒有立刻打道回府,是因為西廂裏種著百千種奇花異草。
小小一個西廂,居然栽種著她們幾乎全沒見過的花草。
明恂白、恂喻、恂翹流連忘返,在西廂中打打鬧鬧,不勝快活。
三個姊妹正玩得起勁,姓賀的,突然像幽魂似的出現在了西廂院中。
陽光照耀下,他的臉白撲撲的,如幽魂,倒不像癆病鬼了。
“他用那雙仿佛雞蛋清裏裹桂圓核的眼睛盯著我們看,瘮人瘮得慌。”
“他居然對我們惡語相向,叫我們即刻滾出西廂。”
雞蛋清裏裹桂圓核。
恂箬突然覺得伶牙俐齒的十小姐稱號配不上恂喻。
如果恂箬沒見過賀橋齡,或許會在恂喻刻薄陰損的形容下,將賀橋齡想象成一個麵容醜陋的男人。
佝僂身子麵貌醜陋,透著陰邪之氣的男子。
可是,恂箬見過賀橋齡。哪怕,隻有一麵。
賀橋齡的麵色較之常人蒼白了些,身體也顯得瘦弱。
但他生得不醜,眼睛也絕非恂喻描述得那般醜陋。
恂喻未必說了假話,不過,明恂箬相信她肯定略去了她們的不是之處,添油加醋地說了賀橋齡的壞話。
這幾個姊妹的脾性,恂箬正如了解春去草碧綠,秋至子滿枝一樣了解。
肯定是他們在西廂起了爭執,恂喻她們幾個咄咄逼人,謾罵賀橋齡。
當今陛下的同胞兄弟,明氏自己堂姊妹尚輕看了些。
何況,區區一個太後娘家侄兒。
名門閨秀嘛,用見風使舵不大好聽,應該雅稱為看人下菜碟。
恂箬啞然無言,默了片刻,勸道:“恂喻,這是潞王府,我們隻是客居在這裏,還是少生事端為上。”
定然恂白為首,帶著恂喻和恂翹,刁難羞辱賀橋齡。
勸她們不要仗勢欺人,欺負素昧平生的陌生人。
恂喻一定非但聽不進去,還把話轉告恂白。
恂白長恂箬三歲,個性張狂。
尊長麵前,容淑惠巧。麵向堂兄弟姊妹,又是另外一副臉孔。
恂箬對恂白,其實是有幾分因恂白時年紀稍長而產生的尊敬,也怕恂白數落。
即使,恂白的數落不占道理。
恂喻笑了,眼裏的得意神色正像恂白眼中的複刻,“怕什麽,那姓賀的即使被我們當麵罵個狗血淋頭了,他也不能拿我們怎麽樣啊。”
恂箬質問,“那萬一他到潞王那裏告狀呢?”
原以為恂喻嘴巴毒了些,沒什麽好話,不及恂白目空一切。
卻原來恂喻在猖狂任性不落下風,和恂白真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告狀?”恂喻聳聳肩,眼中遊映幹淨而無辜的神采,“告什麽狀。我們沒有欺負他啊,明家的乖順可人的女孩子怎麽會欺負一個病秧子呢。”
“除了賀橋齡誰能作證?有作證的,汙蔑我們明家這些溫婉賢良的女孩子,可是會得報應的。”恂喻靈動可愛地眨了下眼,語氣軟糯。
是啊是啊,像她們這等純良溫婉,宛若糖霜甜飴的女孩子,怎麽可能有壞心眼。
恂箬一陣惡寒,慶幸自己是明家恂字輩的姊妹,而非仇敵。
“你們啊,你們這樣啊——”恂箬欲言又止,不如不說。
照恂白恂喻恂翹這幾位的德行,大概不止是沒給賀橋齡好果子吃那麽簡單。
恂箬不禁同情起賀橋齡。
她見過他一麵。
賀橋齡人長得高,但很瘦弱,身形單薄,不至於風刮就倒,但是也好不到哪兒去,是風刮過來,被打得東倒西歪的狗尾巴草。
他矗立在西廂牆下,投在牆上的影子,落寞狹長。
他很瘦很白,病態的呈現透明態的慘白,該是常年生病的緣故。
恂箬還沒和賀橋齡說過一句話。
她隻見過賀橋齡的單薄孱弱,身形宛若框在寂靜夜晚搖搖欲墜的破門門縫裏。
年輕的生命仿佛參悟了生生死死,等待大限來至。
恂箬心像給一隻無形的手揪起來了般疼。
沒在現場目睹,恂箬已能夠想象,賀橋齡據理力爭卻被堂姊妹們謾罵的可憐模樣。
“我知道你們的脾性,明家女子承蒙聖訓,博古通今,相較族中男子,可能,更勝一籌。”
“自古滿招損,謙受益。那人是太後侄兒,你們欺負了去,現在掀不起什麽風浪,但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誰能保證他之後不會得勢,報複你們。”
恂箬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橫加謾罵,乃取禍之道。宣父猶能畏後生,丈夫不可輕年少。你們啊,還是安分些。”
恂喻轉念一想,正是此理,遂讚同道:“你說得不錯。賀橋齡再不是個東西,也是太後侄兒。以後,保不齊會在宦海沉浮上撈一杯羹。”
“隻要以後他不到我們姐妹幾個麵前來作死,我們絕不會故意找他的不快。”
恂箬笑笑,沒再說什麽。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反過來也是一樣,現在猖狂自大,將人得罪完了,不知哪年被蓄意報複,慈溪明氏,偌大家族,覆滅也隻是俯仰之間。
恂喻向恂白、恂翹轉告恂箬的勸告,恂白和恂翹保證不去招惹賀橋齡。
恂箬以為這事完了,她們和賀橋齡井水不犯河水。
沒想到,現世報在後頭。
不僅應在恂白恂喻恂思身上,將無辜的恂箬也牽連進去。
那是三恂和賀橋齡起過爭執的幾日後,一國之母皇後娘娘預備主持親蠶禮,妃嬪、王室宗親、有誥封的外命婦悉數參加。
堂姐恂思身懷有孕,行動不便。
準備一隻白白胖胖的福蠶這事兒便交代給生母,一品誥命夫人明葉氏。
明葉氏伯母為人親善,疼愛親生女兒,亦寵愛叔伯家的姑娘。
叫恂箬幾個姊妹湊湊熱鬧,各去找幾隻春蠶。
“等你們都找到了,我們就把蠶放到一塊兒,看看誰選出來的蠶又白又胖,最有福相。挑出最有福氣的那隻,給王妃娘娘,作為我們潞王府上獻出去的福蠶。”
“你們每人都去尋幾隻蠶來。”伯母笑吟吟地說道,“誰帶來的蠶被選作福蠶了,我有獎賞。”
明氏幾個姊妹嬌生慣養長大,哪裏見過春蠶。
但是覺得前所未見,新鮮得很,樂嗬嗬找春蠶去了。
恂箬沒見過蠶,請潞王府撥給她的兩個小丫鬟幫忙。
丫鬟請上了年歲的老婆婆幫忙,老婆婆托人從農家買來一盆蠶。
恂箬頭一回看見蠶,白花花、圓滾滾的東西,仿佛蛇似的扭曲著軟乎乎的身子。
一隻倒還好,一盆蠶在盆裏蠕動,倒盡了恂箬胃口。
她犯了惡心。
“這種東西要怎麽養啊?”恂箬請教小丫鬟。
小丫鬟父母鄉野農人,被賣進府前替父母分擔過田桑農活。
小丫鬟說:“這是春蠶,要吃桑葉,還要吃嫩桑葉才能把蠶養好。”
恂箬又問:“桑葉,桑葉長什麽樣子?”
“小姐連桑葉也沒見過嗎?”小丫鬟一副不可思議的神情。
她曉得這些小姐的身份,生下來便讓人伺候,飯來張張口,衣來伸伸手。
沒紡過絲線,也沒見過春蠶。
不曾想,她連桑葉也不知道長什麽樣子。
小丫鬟若讀過書,便能深刻體會“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可惜,她連字也不認得一個。
小丫鬟費力地描述,用手比劃,發現詞不達意,幹著急了一會兒,恍然想到西廂種著幾棵桑樹。
“現在這時候,西廂的桑樹應該都開了,樹上的桑葉才長好,正嫩著。”
小丫鬟提出建議,“小姐讓人去西廂摘些桑葉回來喂蠶,免得去府外找了。”
“西廂,”固然丫鬟的建議省時省力,恂箬卻猶猶豫豫,“西廂不是賀橋齡的住處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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