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簇的孩子
他似乎有個前世。
未曾經曆、不可捉摸,虛虛地在腦海中畫了個影的前世。
好像有個女子,長著雙很漂亮的眼睛,就像,唉,像什麽,想不起來了。
一
“平江早晚會迎來城破的那一日,所以,我們毋需早做準備,收拾上金銀細軟,伺機逃出平江,一路南下。”
一旬之前,薑容的父親便預料到了平江淪陷的今日。
裹挾在難民堆裏的薑容,猶如一隻不識水性的魚,被人流推著衝往不可知的遠方。
平江城破了,守城的主帥殉城,北兵湧入城中燒殺搶掠,猙獰著麵目紅了眼,發出享受勝利的笑聲像肆虐時的瘟疫瘮人。
薑容一家逃了出來,得益於父親的深謀遠慮,每個人身上都帶著隻裝了錢財的包袱。
並且,在一旬之前,便約定好,逃出平江後一路南下到臨安去,那裏是天子腳下。
因此,薑容即使和家人們被人流衝散了,身邊沒有親人形跡的他,並不覺得惶恐無助以及擔憂。
“誒,這有人暈過去了。”忽然,高亢得幾分突兀的叫聲襲擊了熙熙攘攘的人群。
逃難的人普遍灰頭土臉口幹舌燥,站在路旁的中年男人說話聲音著實響亮得引人注目。
“快來個人看看,這裏有個姑娘暈過去了。”他站在路旁的槐樹下,槐樹下倒著個蓬頭垢麵、臉色淒白的女子。
經過的人群裏跳出個熱心腸的,推搡著中年男人往前走,“快走,別管她,什麽時候了,還有閑工夫管別人,快走快走。”
這種活人都顧不上了的時候,去關照一個半死不活涼了一半的人,純屬腦袋上有個大坑。
“卿玉。”薑容本來像大多數人那樣,漫不經心地向倒在槐樹下的女子投去一瞥。
但這一瞥讓他瞧見了女子的麵容,無法冷眼旁觀,薑容衝到了卿玉身邊,抓著她的手臂輕輕晃動,“卿玉,醒醒。卿玉,聽見我說話了嗎?睜開眼睛看看我,卿玉。”
“巧啊,在這裏看見你了,薑容。”卿玉覺得聲音耳熟,像認識了很久的人,又像碧落黃泉的召喚,費力將眼睛睜得半開半合。
她居然在看見薑容的麵影後,露出一抹了無生氣的笑,“是什麽特別的緣分吧。”
薑容遲滯的呼吸緩了過來,一種劫後餘生般的慶幸充盈心間,“醒了就好,卿玉。不說話了,留著體力,站起來,我攙著你走,卿玉。”
薑容無法描述這一天跌宕起伏的經曆之下,心境如何變化,驚惶、茫然、意外、震驚……
情緒湧入到心頭上太多,而時間又是這麽短暫,容不得人細想。
他隻曉得,在逃難路上,遇見了奄奄一息的司卿玉。
她和他自幼定下婚約,他卻沒娶到她。
二
薑家和司家沒有指腹為婚,是因為兩家在當年連麵也沒見過。
還有,薑容比司卿玉大上兩歲。
薑家和司家約定好婚事的時候,薑容才九歲,司卿玉更小,黃發垂髫小丫頭。
小丫頭年級小,眼睛倒不小,跟小杏子似的飽滿水盈盈,脾氣也不小,稍不如她意了,便變了臉色發作。
而且伶牙俐齒的,淨喜歡說些讓人哭笑不得的理兒。
司卿玉要支使薑容替她做事,薑容不願意,司卿玉便道:“我們有婚約的,你以後是要娶我的。現在讓你幫我做點事情都不願意,以後我嫁給你,你更不可能幫我了。”
“唉——”她煞有介事地歎氣,“我肯定是勞碌命。”
哪像個牙還沒長齊的丫頭。
薑容耿直地反駁,“你今年幾歲啊,現在就談嫁過來,真不害臊。”
“我愛怎麽談怎麽談,你嫌丟人,也可以不娶我嘛。我又不是非要嫁給你。”卿玉嘴上半分都不肯相讓。
小時候吵吵嚷嚷,吵到他們倆婚約上時,卿玉總說以後不嫁給薑容,薑容則十分不屑,表示他不稀罕。
過了七八年,小卿玉長大成人了,不愛找薑容玩了,信誓旦旦不稀罕的薑容反而去司家去得十分勤快。
卿玉早煩了薑容,故意磨磨蹭蹭不下樓。
薑容汗都等出來等不到卿玉,坐不住,跑到了卿玉的繡樓下,“卿玉,卿玉,我到你家等候你多時了,你怎麽還不下來?”
“來了,來了。”卿玉苦了眉頭,勉強應道。
“誰整天和你一樣閑啊。”卿玉下樓來第一句便是嫌棄。
“一天到晚在外麵瞎跑。薑容,你不讀書的嗎?明年秋試快近了,你要考進士科還是明經科。照你現在這樣子,恐怕明年明經科也考不中。”
薑容涎著臉,笑道:“明年秋試是明年的事,現在離明年不是還早著嗎?”
卿玉神色介於嫌棄與無語之間,“我真是無話可說。”
“薑容,有句詩連我們家燒火的丫頭都會背,叫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你憑什麽覺得為時尚早,你不知道未雨綢繆,不知道可能一切變化在頃刻中嗎?”
“好了,卿玉,道理我都明白。”薑容笑得幹巴巴,再笑兩聲,又恢複成了厚臉皮的樣子,“但今天我們是約定好出來玩的,你可別再數落我了。”
卿玉簡直無話可說。
“你要數落我,要教訓我也不是不成。”薑容提出中肯的建議,“你得嫁給我,做了我夫人,教訓我才名正言順。”
卿玉呸了一聲,惡狠狠地道:“你想得美。”
三
薑容不僅想得美,長得也誠不失為美男子。
八尺之軀,形體頎長。
白皙麵龐上的五官十分出色,尤其鼻子,鼻梁直挺挺,從山根到鼻頭的線條順滑,構成一個極流暢極優越的鼻官形狀。
平江城裏覬覦薑容的未婚女子、已婚少婦多如過江之鯽。
像季家小姐那樣令人反感的倒是獨一個。
事情起源於中元節前一日,薑容跟著兄長從江心嶼走路回家。恰好季小姐的馬車經過,季小姐掀了簾子,一眼瞧見在行人裏如鶴立雞群般的薑容。
季小姐對他一見鍾情,更正一下,是見色起意。
翌日,派來被她縱容得目中無人的貼身丫鬟,對薑容開門見山說道:“我們家小姐看上你了。”
“哦。”
薑容回憶起來司卿玉常掛在嘴邊的一句,我真是無語,覺得它很好地反映了他當下的內心感受。
丫鬟跋扈得像個小姐,斜著眼睛睨薑容,“你哦是什麽意思?我們家小姐看上你,你別自命清高,不知好歹,居然隻哦一聲。”
“那我應該說什麽,應該表現出什麽樣子。”薑容懶得給她臉色看,“因為你們小姐看上我,感恩戴德,彈冠相慶?”
他真是無語。
薑容無語地彈了彈頭上的空氣,那裏放著一頂根本不存在的帽子。
丫鬟不斜眼看薑容了,但態度依舊倨傲,“我們小姐是當下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的親侄女,姓季。淥王的正室娘娘姓季,霍國公襲爵的嫡長子夫人也姓季。”
本朝不設丞相職位,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即是丞相。
怪不得一個丫鬟都那麽囂張,原來是狗仗人勢,仗著季小姐的丞相叔伯啊。
“她們是小姐的堂親姐妹,照理來說,以小姐的出身相貌配婚宗室皇親也綽綽有餘。但是,小姐看上了你。”
嗯,被季小姐看上是薑容的福氣。
薑容不知道那個季小姐知不知道她的丫鬟是如何在他麵前作威作福的,知道了會不會將這蠢貨打死。
甭說他對高官厚祿沒有興趣,即使有那麽些意思,讓這蠢貨一說,但凡不是個軟骨頭,都對談上季小姐這門親攀龍附鳳全無興頭了。
“我們老爺就小姐一個女兒,小姐喜歡的、鍾愛的東西,老爺沒有一個不成全。”丫鬟自信而放肆,說得他好像已成了季小姐的囊中之物。
薑容欣賞夠了丫鬟的愚蠢,方道:“那承蒙你們家老爺小姐的厚愛,我已經和原平江城知州司家的小姐訂親了。”
“隻是訂親而已,生米還沒煮成熟飯,訂親了又不是成親,婚還可以退。”丫鬟無知地口齒伶俐,把薑容氣笑了。
大梁朝,訂下婚約基本上等同於拜堂成親。
如若一方毫無緣由地退婚,可不僅僅是打被退婚那方的臉麵簡單,羞辱程度類同於扒了對方的祖墳。
如果為了攀求富貴去退婚,那這一方一定也會受四方唾棄。
薑容笑丫鬟無知,故意調笑,“怎麽讓司家答應退親,是你們老爺小姐的本事了。我薑家絕沒這個能耐,做出退親這等辱人名節的下作行徑。”
司卿玉的父親,薑容的嶽父在平江做知州,年前犯了點小錯官降一等調到窮山惡水地方去了,但司家仍舊是官宦之家。
官宦之家怎麽可能接受被退婚,又怎麽可能主動退婚。
薑容料定司家接受不了這等屈辱。
薑容壞心眼地想看季家碰壁,想作壁上觀季家的笑話。
最好,打爛這盛氣淩人的丫鬟的臉。
然而,薑容始終沒等到那一天。
樂嗬著樂嗬著,他便樂嗬不出來了,他連哭也來不及了。
薑容以為司卿玉嫁給他是板上釘釘的事。實際上,板上釘了釘,仍舊可以撬出來。何況,還沒釘進去。
季家沒在司家碰壁。
司家主母代替人在外鄉的老爺,主動到薑家來,取消了司薑兩姓的婚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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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鄒伯延和明恂箬的轉世,
前世今生,他都是配不上明恂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