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回到我的烏篷小船,好些時日未見,我尚且還有些想它。看守的小鬼還未離去,見了我過來,頗為殷勤地起了身,“七葉姑娘,冥王不是派您去做些差事嗎?怎得這麽快便回來了?可是做好了?”
我衝他笑了笑,“沒,歇息幾日再去,不急,沒什麽事情的話,你今日便先回去吧。”
他走了之後,我獨自一人站在船頭有些恍惚,岸邊依舊是蔓延到極遠的曼珠沙華,開得火紅而妖嬈,一陣風吹來,片片花瓣被風吹起,漫天飛舞間,有種孤寂、決絕的淒美。
我垂下頭來,看著自己一襲同樣豔紅的羅裙,“已經不再是白色的了。”我喃喃說道。
還記得那晚徹骨的疼痛,而後,勝雪的白衣,便被我自己的鮮血,染就成了這種豔極的紅色——可我卻深深地厭惡著它。
它時刻提醒著我,浮桑,是歡喜白色衣衫的浮桑,而我,卻是隻穿紅色的七葉。
我進了烏篷裏,在小方桌前坐下,隨手燃上蠟燭,小小的烏篷裏,瞬間暈滿昏黃。篷壁上的燭影跳動,卻獨獨映不上我的影子。
實際上,在以往的幾百年中,這小船派上用場的時候,實在是少之又少。
這裏是忘川河畔,兩側是盛開的曼珠沙華,但凡在地府中能投胎的人,便都奔向了孟婆婆的奈何橋,誰還會在這河畔旁迷惘的徘徊,等一段前世解不開的情緣。
這世上,癡情者實在是少之又少。
為君生,為君死,生前便都是對著月神這般許願,可當成為一縷孤魂時,卻又不甘心為了等一個沒有結局的結局,而魂飛魄散。所以但凡他們初來地府,在猶豫了幾日之後,都是毅然決然地選擇忘記,開始一段新的人生。
他們之間的那些情感,到頭來也隻換來了那幾日的猶豫。
風吹盡,紅色的曼珠沙華盛開,有那麽一絲孤寂,幾百年來,都不曾有人願意為了那一場短暫的相識,為那一世的俗緣而望穿這繁花盛開的河畔,徘徊著久久不肯離去。
“浮桑!”船外隱隱約約傳來急促的呼喊聲。
我皺了皺眉頭,將烏篷的簾子放下,可那聲音卻越發的近了。
“浮桑!”聲音已然近到了跟前,帶著些許的顫抖。
我忍不住起了身,撩起簾子跳下小船,沒好氣問道,“找我有什麽事?”
他身上帶著股淡淡的血腥味,呼吸也有幾分沉重,想必是方才和冥王打鬥的時候,受了些傷。
“浮桑,我是來找你的!”他定定地站在岸邊,認真地看著我。
“我知道,你來找我做什麽?”我想說些重話狠話,可看著他那張有些許蒼白的臉,心裏便很沒骨氣的弱了下來。
“我……”他臉上透著些許落寞之色,“你還在恨我嗎?”
“不恨。”我看著被風吹起的紅色花瓣,淡淡地說道。
他臉上露出驚喜之色,“浮桑你原諒我了嗎?”
他往前走了幾步,“我找了你好幾百年了,都以為你不在了,還好,還好你還在.……”他彎起略微蒼白的唇角,一雙手抬起,想要搭上我的雙肩。
我往後側了一步,冷笑一聲,“我說了,不恨你,不是因為原諒了你,而是——”我看著他,一字一頓道,“我不想將多餘的感情,付諸於一個不相幹的人身上。”
他那隻手僵硬地空置在半空中,有些微的顫抖。
許久,他才頹然地放了下來,“你還是不肯原諒我,你還是不肯原諒我……”喃喃的話語裏,透著孤寂。
他這是要做什麽?不去找他的鳳初,來找我做什麽?難道是想讓我幫他找?
我終是有些不忍心,清咳了兩聲,“咳咳.……其實也過去了這麽久了,要不咱們就一筆勾銷了吧。”隨即,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雖說我也不曉得司馬鳳初現下在哪,然——”
我沉吟著,頗為裝模做樣地為他細細分析道,“這些年還未見她投過胎,你且再細細找找,想必也是能找到的。我嘛,尚有公務在身,不怎麽方便陪著你一起找。”
我拿眼偷偷瞄了一下他的反應,怕他覺著是我推脫了,甚是浮誇地嚷嚷著,“哎呀,你不曉得,冥王那老頭總是會派給我很多任務,前些日子還讓我去凡間呢,整日的都忙死了……咳咳……我都快要累病了.……”
他站在那,靜靜地看著我,那雙深邃的眸子裏透著複雜的神色,“我真的不找她,我找的是你,浮桑,我找的是你,一直都是你……”
我心裏有些亂,不明白他到底是怎麽個意思,想那前世的事情已經過了這麽久了,我本也不是小氣的人,便不想與他糾結那些陳麻子爛穀子,畢竟我也沒有些自虐的嗜好,非得給自己找些罪來受受。
然而,他似乎並不想就此了結,不知是不是又覺著我好利用了,然而以前之所以能讓他用著,畢竟也是因為他有恩於我,讓他用用尚是可以的。
現下,前世已過,我們互不相欠,是說什麽都不會吃大虧的。
“浮桑,你——”他猶豫著,“你怎麽不穿白色的衣服了?我不記得你曾喜歡過這種顏色。”
“哦,那個啊——”我不在意地回道,“我早就不喜歡白色了……穿了那身衣服,便要對得起它本身的意思,我厭倦了,不想做好人,所以不喜歡了.……”我說得深情感傷,半真半假,誆得連我自己都差點信以為真了。
“對了,你以後不要再喊我浮桑了,我現在是鬼使七葉,你可以叫我七姑娘。”我轉過頭來,很好地和他劃清些界限。
“你非要這樣嗎?即便我告訴你,在過去的每一日,我都在對你的愧疚中度過,你也要這樣嗎?”他眼裏又開始布滿感傷,讓我的心跟著疼了一下。
可隨即的,我便轉了頭不再看他,他向來隻會做戲的。
“咳咳.……仙尊若是沒什麽事情的話,還是先回去吧,我該睡覺了,早睡對皮膚好些。”我摸了摸臉,那裏以前被蟲子啃食的地方,似乎還疼著。
他認真地看了我一會兒,緩緩道,“我先走了,不過我明日還會來的,我說過,我找的,是你。”
待他走後,我鬆了口氣,這人怎麽這般難纏,這一番糾纏之後,弄得心情甚是不爽。
我熄了船上的燭火,心情頗為煩悶地順到鬼判的地窖中,又不怎麽厚道地順了壇醉春風。這也不能怪我,誰叫那什麽大帝惹得我一陣煩心呢,要怪便怪他好了。
來到閻王的殿裏,他果然又在忙著公務。
我將一壇酒砸在他的案上,“喂,陪我喝酒。”
他抬起頭來看了看我,“怎麽,冥王派的事情做完了?我怎麽覺著,某人此時應該沒有這麽閑吧?聽說下午的時候,天上有個什麽大仙還是大神的,因為前世被某人拋棄,現下都尋到地府裏來了,嘖嘖嘖.……哎,有些人一天到晚的不老實,便隻會惹一身情債啊什麽的……”
他頗為風涼地絮絮叨叨著。
我瞪了他一眼,“閉嘴,你喝不喝,不喝的話我可抱走了,自個兒留著慢!慢!品!”說完,抱著醉春風作勢要走。
他立馬攔了我的去路,“哎哎,沒說不喝,快,放下,放下……”說完,起了壇子上的封,閉上眼睛使勁嗅了嗅那飄出的淡淡香味,一臉享受的樣子,“好久都沒喝到了,今晚我們喝個痛快!”
我倆躍上屋頂,看著遠方寂寥的天空,一杯一杯飲開了。
“他是誰?前世的孽緣嗎?”他看了看我,不怎麽在意的問道。
我撇了他一眼,將玉盞中的酒一飲而盡,“誰的孽緣啊,那是冥王惹了人家,這才找上了門。”我鬼扯胡謅地敷衍他。
“切,”他撇了撇嘴,一副明顯不會相信的表情,可卻沒有再追問下去。
良久,他望著遠方,眸色深沉,“七葉,你不會明白,這世上最痛苦的事情,並不是你愛的人不愛你,而是在你還不明白對她的感情,究竟有多放不下時,卻先狠狠地傷害了她,等到悔悟過來,那人,已經不在了。”
他眼裏劃過久遠沉重的疼痛,“那大概是她對我的最大懲罰吧,讓我找不到她,便是連悔過的機會,都不給我。”
我沉默著喝下手中的酒,望著遠方不語。
良久,我起身拍了拍屁股,“我先走了,去冥王那一趟問些事情,以後有空了再找你喝。”說完,衝他眨了眨眼睛,“以後多偷幾壇給你留著,省得每次你都像餓狼一樣。”
說完,我飛身躍下房頂,留下他一人還在對著寂寞的夜色獨飲。
喝了些酒,本來是有些微微的醉意,可一路上的涼風甚是清爽,將我又吹了個透徹。
我一路來到冥王那極其騷包的宮殿,沒有敲門,也沒有讓把守的侍衛稟報。
“你就沒有什麽想說的嗎?”我將生死簿從懷裏掏出來,沒好氣地甩在了他那金色的案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