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我撇開他的手，隻覺倦極，“不會。”他向來會做戲，隻做假，不做真，所以，不是我不願信，而是不能信。
他有些頹然地輕笑了兩聲，滿眼蒼涼，“我們竟已到了如此地步，即便我做的再多，都換不來你的一句信任了麽？”
他低下頭，抬手按上胸口，“你告訴我，要怎麽做？你才能信我？隻要你願意，這顆心都可以挖出來給你。”
我靜默，垂頭不語，良久，才緩緩說道，“我不要你的心。”
我不要。
對麵的女人，嘴角含笑，臉上的細紋舒展，“他都承認了，也沒什麽好說的，跟我走吧，浮桑。”
我腦袋裏亂的要命，突然便出現一個自稱是我娘的人，可即便是南邢也點了頭，我憑什麽便要相信？憑什麽別人想要我的時候，便來找我，不要的時候，便將我隨意舍棄。
內心的不甘始然，幾十年，幾百年的怨恨，突然便一起爆發了出來，為那些年，我受過的傷害。
“為什麽要跟你走？”我冷笑一聲，心裏難過恐慌。
“你從前，從來不曾過問過我，現在來找我做什麽？”我大笑，“我受苦的時候你在哪？我被別人欺負的時候，你又在哪？”
她愣了一下，臉上漫上悲哀的神情，“他們封了你的記憶，所以怨恨我，也是應該的。”
“什麽意思？”我感覺胸膛裏的那顆心跳的厲害。
她歎了口氣，緩緩道，“你並不是生來便是凡人，而是被原始天尊誆去做了凡人。”
幾十萬年前，元始天尊初登帝位，本欲娶上古洪荒神氏一族長女阮姬為妻，而阮姬則是我的娘親。
這親事，在很早以前便已是定了的，兩人尚是青梅竹馬，況且阮姬整日天尊哥哥長，天尊哥哥短的。
可就在成親的前一日，阮姬不小心開啟了天宮中，一直被視為禁地的帝煞閣。
“就是那時，我遇見了你爹爹，”說到這，她眉眼間柔情似水、婉轉流波，“他是個很好的男人呢。”
帝煞閣被解禁的那一刻，一個滿身煞氣的男子，被放了出來，那個人便是我爹爹玄天。
他是元始天尊內心中最邪惡醜陋的一麵，被剝離出來後，化身玄天，鎖在帝煞閣中。
千萬年時間的囚禁，千萬年時間的消磨，早已將他本還有的一些惻隱磨盡，換來的，是無窮無盡的暴戾。
此時的他，不是人，不是鬼，不是仙，隻是一個從地獄被放出的魔，殘忍至極，瘋癲至極。
在阮姬看見他的那一刻，便從此徹底沉淪。那張臉，雖是和元始天尊長了一模一樣，可眉宇間隱隱散著的冷厲，卻和那個一直溫和的人，是不同的。
這是一種什麽樣的心情？阮姬抬手按上胸口，那裏跳的很快，像是要從胸腔裏跳出來，很難過，卻也美妙。
“我叫阮姬。”她抬頭，望進那一雙邪魅的眼裏。
那人並不言語，隻是冷冷地掃了她一眼。
她不甘心被就此忽視，“我要跟你。”說完這句，連她自己都被嚇了一跳。
玄天終於肯拿眼看她，卻是未達眼底的冷然一笑，“你要跟我？我的出現，便注定是要血洗一生，即便這樣，你也要跟嗎？”
她咬著牙，隻遲疑了一下，便堅定地點了點頭，“我跟。”輕巧的一句我要跟你，便注此一生。
她逃了婚事，背叛神氏一族，隨他血洗了整個天宮，來平定他幾千萬年積下來的怨恨。
他要以這種殘忍的方式，來救贖自己的內心，她便陪他沉淪，他要以這種暴虐嗜血的方式，來救贖時間荒蕪帶給他的殺意執念，她便陪他墜入無休止的地獄中。
即便從此萬劫不複。
元始天尊最後大怒，率眾神仙將玄天身形打散，最後隻餘元神，永遠沉眠。
尚是念及了與阮姬的舊情，不忍殺她，便在生下我之後，放她離去，隻是從此神氏一族，乃至整個天上，都不再會有她的身影。
後來元始天尊牽及神氏一族，不再與之結親，而是娶了凰女瑤光為妻。
她從久遠的悲痛中回神，眼裏還有痛苦的掙紮，“我走後，便帶走了你爹爹的元神，獨自一人，已經飄蕩了幾萬年的時間。”
她看著我，眼裏閃著淚光，“我一直在尋你，那時候你被元始天尊鎖在帝煞閣，我沒辦法。”她掩麵，順著指縫，可以看見溢出的晶瑩。
我還在愣著，腦袋裏不怎麽清醒。
短短為人幾十載，和為鬼的幾百年，雖說我不能真真切切曉得每一日的事情，可那些的的確確是我一日一日過來的。
然而，今日竟是有個人告訴我，這些都是假的，並不是真實的我，而那所謂的真實，我卻沒有一絲的記憶，空白一片。
“浮桑，跟我走吧，我們救活你爹爹，三人從此不再過問世事好不好。”她眼裏祈求。
我隻覺胸口悶的要命，心裏隱隱有些不忍。
“浮桑！”南邢出聲喚我，黑亮的瞳仁裏，神緒複雜，我竟然有些不敢直視。
“我想一個人靜靜，你們.……都不要跟過來。”我點了點有些發疼的腦袋，隻覺心裏被很多事情堵著，很難受，卻又空蕩蕩的，什麽都沒有。
就是這般複雜的思緒，擾得我有些不知所措。
我又想起先前孟婆說過的話，這個世上，天下哪有舍棄子女的父母，先前聽了這句，隻覺悲憫，可現下，卻隻覺難過。
不是要怪她些什麽，隻是無法接受，無法接受所有。她所說的一切，全部和我本來既定的生活，毫無關係，像是突然的便闖入了，讓我既驚慌，又不知所措。
走至林子的盡頭，月光霍地一下便亮了起來，不似隔著樹葉的斑駁。
南邢和那個自稱是我娘親的人，都沒有跟過來，心裏長時間的重擔，似是終於得到了緩解。
耳邊是嘩嘩的水聲，清泠泠間有些魔意。
我順著水聲，緩緩邁開腳步，腦中有些魔怔。
嘩嘩的水聲逐漸大了起來，帶著點清脆而冷凝的味道，神聖的，讓人向往的，像是本能的，在尋找那麽一片純淨之地。
仿似就在耳邊，又仿似遙不可及，朦朦朧朧間，像一場救贖。
在地府的時候，向來是我渡人無數，可這次誰來渡我？迷茫的雲霧遮住眼睛，看不清方向，雜亂的心，越走越遠，哪裏才是我的正道？
恍惚間，好像有金光降臨，“這是你的本源。”我聽見佛的聲音，“追溯了本源，這是除去一切痛苦的根源。”
我閉上眼睛，靜靜聆聽那通透的聲音，待金光落幕，眼前豁然開朗，沒有潺潺溪水，沒有幽深的樹林。
我有些迷茫，這裏好似一間閣樓，可古老的滄桑間，透著它的悲涼。門上上了封印，出不去。
“有人嗎？”我聽見自己喉中發出這般沙啞如斯的聲音。
我心裏驀地詫異了一下，仿似出於本能的，便冒出了這麽一句。
這裏是哪？我想。
剛剛似乎還在什麽地方來著？在什麽地方？我撓了撓頭，已然有些記不太清楚。
我一直便在這裏了嗎？腦袋有些模糊，好像是，又好像不是，可關於先前的記憶，卻是空白一片。
“有人在外麵嗎？”我又忍不住地這麽喊了一聲。
良久，整個閣樓裏除了我自己的聲音，什麽都沒有。我頹然地坐在地下，抱著雙膝，心情有些低落。
為什麽記不起從前了呢？我隻覺突然便以這種形態出現，很突兀，可具體突兀在哪裏又說不好。
也許很久很久以前便在這了，我想。
“咚——”外麵突然便出現莫名的聲音。
我“謔——”的一聲站起，心裏激動莫名，“有人在外麵嗎？”
可隨即而來的，卻是長久的沉寂。
“可能是聽錯了吧。”我喃喃有些失望。
“殿下，還是快走吧，天尊說這裏是禁地。”那聲音極輕，隱隱間還有些恐慌。
“你也聽到了，剛才裏麵有人的。”似是兩人在爭執些什麽，時不時夾雜著拉扯的輕微聲響。
我激動莫名，嘚嘚跑到門前，隔著厚重的鐵門，和那一道道駭人的符咒，“有人在外麵嗎？是不是有人在外麵？”
門外的人沉默了一下，“裏麵真的有人。”淡漠的聲音，隔著那道厚重，有些沉悶的感覺。
“能不能放我出去？”我怕把他嚇跑了，拍打著鐵門，“我不是壞人。”
可手方觸及到玄鐵，便感覺一陣灼熱的疼痛。這門上的符咒，原來是對我下的。
我捂著手，有些頹然，若是門外的人不願為我開門，那便出不去了。
良久，門外已然沒了聲音，想必已經走了吧，我頹然轉身，癱坐在地上。瞬間感覺自己陷入了無盡的黑暗中，所有的希望都已經幻滅，
“轟——”的一聲巨響，回音久遠而厚重。
我回過頭來，睜大一雙眼睛，升起的一道道塵煙中，站著一個冷漠的少年。
他一襲淡紫，一雙明眸深邃，逆著陽光的身形中，高貴地有些晃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