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空氣中有些微涼的觸感，我伸出手，對著太陽，將它的輪廓描了一遍，仿佛隻是這樣做，便能將那層溫暖永遠留住。
我曉得，這一切都是徒勞的，可即便是徒勞，我也渴望著。
從小築裏出來，拋下一室的打鬥聲，我有些厭倦，不想去過問任何事情，隻是厭倦。
冥王一襲玄色寬袍長衫，靜靜地站在離我幾丈遠的地方，腳邊是開得妖嬈正盛的曼珠沙華，配上那襲黑色，極端的妖豔，極端的邪惡，荼蘼到了極致。
我頓住腳步，淡淡地望進那雙慵懶邪魅的眸子裏，“什麽時候來的？”
他雙手負於身後，微微頷首，眸中深沉，“在你哭的時候。”
“在我哭的時候？”我喃喃，神情有些恍惚，呆滯的目光透過他，望向那片繁盛的紅花。那麽陰邪的花，卻能開得這般茂盛，可這世間的人，即便內心純粹，卻活得艱辛。
上蒼憐憫世人，卻將我逼上絕路，後退一步，便是萬丈深淵。
眼前一片黑暗，我在那片黑暗中摸索，苦苦掙紮，卻又不敢動，怕隻是一小步，便從此萬劫不複。
我斂下眸子，不去看那讓我嫉妒的生命力。
“你能帶我走嗎？”我喃喃，像是在祈求，又像是在自言自語。這個人就像是風口浪尖上的一根稻草，在我無助的時候，剛好抓在了手裏。
我想走到很遠很遠的地方，遠到再也看不見這些人。
冥王愣住，在濃膩的萬花叢裏，花開了又敗，敗了又開，繁繁雜雜千年萬年，都這樣過來了，我卻說要走，要逃避。
而後，靜默許久，我斂眸，笑出聲來，“和你開個玩笑，你怎麽會帶我走呢。”絕望時逢生，卻沒有生出希望。
一陣風吹來，將衣角吹起，吹散了暖膩的時光。
視線開始模糊，有溫熱的液體落在胸前，我笑著抬手去擦，“起風了，嗬嗬，這幾日眼睛不好，吹了風就要流淚，嗬嗬，嚇到你了吧？我自己都嚇壞了……”
冥王走過來，垂下頭靜靜地看著我，那雙眸子深沉的厲害。
他將我擋在眼前的手拿開，“浮桑，想哭就哭吧。”
我抿著唇，將哽咽埋在喉間，“她是我娘。”嘴裏一片苦澀，混著微鹹的眼淚，混著淺淡的光，胸口悶悶地疼。
冥王眸光幽深，“我知道。”
“她是我娘。”我沒忍住，哽咽出聲，她是我娘，卻希望我死，比將我千刀萬剮還要疼千倍萬倍。
冥王將我攬在懷裏，“嗯”了一聲，輕輕拍著我的背，像是在安撫一個受了傷，警覺著任何人的小獸，耐心而溫柔。
我沒有推開他，因為直覺上，這會是和冥王最後一次的擁抱。
晚點的時候，回到了昔日的小烏篷船，幾日沒來，在看見的那一刻，所有的想念，讓我念想到心酸。
還是我的小船好，在最失意的時候，遮風擋雨，給我一片淨土，默默地陪伴在身邊。
我走在木板的船頭，腳下發出“咯吱咯吱”的腐朽聲響，滄桑了所有時光。
心裏開始沒由來泛酸，原來在不知不覺中，它已經開始慢慢老去，沒有等我回頭，沒有等我一起，便先行老去。
看船的小鬼見到我時，有些驚訝。
“七姑娘，您今日打算在這船裏休息嗎？”
我深吸一口氣，衝他揮了揮手，“我以後都在這住下了，平日裏沒事的話……你也不用來看著了，想必要過河的鬼魂，也沒有幾個吧。”
盡管我是地府的鬼渡使，可這撐船渡河的差事，著實是清閑的很，而且尚有其他的小鬼照料著，用到我的時候，著實少之又少。
“七姑娘，您在那住的好好的，幹嘛非要跑到這小破船裏住……”那語氣和眼神頗為哀怨，“您來了，我就要回到以前的地方住了，那裏都是鬼，擠在一起得多難受.……”
他嘟嘟囔囔著，將心裏的不情願，甚是不怎麽矜持地全表現了出來。
我瞪著他，抽著嘴角，有些氣結，這明明是我的地方，現在回來了，反倒要被旁人處處嫌棄，而且，到底誰說了算啊？
反了反了，簡直無法無天了，可是偏偏窩著一肚子的火，又說不出半個理來。
是我隨隨便便的，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然後呢，走之前還信誓旦旦地拍著人家小鬼的肩膀，豪邁宣誓，從此以後，這船就是你的天下了。
看，話都放了出去，結果呢，沒幾天又怏怏跑了回來，人家小鬼頗有些怨言，也是應該的。
我瞪了他許久，把他瞪得有些心虛，才作罷。
而後，我幹咳兩聲，掩飾自己臉上的尷尬，“那什麽，這裏歸我，那小築歸你，算我們換的，怎麽樣？”
小鬼欣喜著來回飄了兩下，“真的嗎？我真的可以到那裏住嗎？”而後似是想起什麽，又頓住，失落地撇著嘴， “七姑娘淨會說笑，您把住的地方給我，讓冥王曉得了，還不得打死我。”
我看著麵前半大的少年，鼻子有些酸，想來，他也是在最好的年紀，便香消玉損了，咳咳……雖然這個.……香消玉損形容他不怎麽合適，可也是讓心疼的很。
“你這個年紀，沒死的話，也快要娶親了吧？”我斂下眸子，歎了口氣。
“那可不怎麽著，都定了親了，她.……可好看了，隻是.……”
他頓了頓，斂下眸子，神色有些難過，“在地府呆了這麽多年，我忘了她長什麽樣子了，隻知道……她長得很好看……至少在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喜歡了.……”
心裏有些酸，有些疼，半大的少年，尚且不懂情愛，在最初的那一眼，便在懵懂的羞澀中許了終生，還尚自歡喜著，卻沒了以後。
即便是忘了她的模樣，在他心中，那人依舊是最美的。
“那你為什麽不去投胎？投胎的話，上天憐憫，興許還會賜你們一世姻緣.……”說這句話，我不過是安撫他，希望他不要就此將所有的陰壽耗盡，白白將生生世世都浪費在了地府裏。
上蒼憐憫？我自己都不信的東西。
他撇了撇嘴，神色更難過了，仿佛下一秒，就能哭出來。到底還算是個孩子，喜怒盡顯臉上，毫無掩飾的單純著。
“那時候我太小，不聽大人的勸告，帶她去對麵的山裏玩兒，結果真的遇到了土匪，然後，她……”
他頓了頓，眼裏有些悔恨，“她被人欺負了，我被那群人打死了。”
“她被欺負的時候，不斷喊著我的名字，讓我救她，嗓子都喊啞了。可是，那群人告訴她，我為了逃命，早跑了，她信以為真，放棄掙紮，後來，就吊死在了樹上。”
他掩麵，嘴裏喃喃，“我沒有跑，真的沒有跑.……我怎麽會丟下她一個人呢.……”
而後，他抬起頭來，眸中澄澈，“我希望能再見到她，然後跟她說，我沒有棄她而去，沒有負她。”
他說得堅定，眼裏純真而倔強著。
隻是為了一句話，便在這裏忍受千百年孤寂，究竟，值得嗎？
我笑，鼻尖有些酸，“你都不記得她長什麽樣子了，還怎麽告訴她？”
他笑，一雙眸子閃著光，有幾分靦腆，“隻要見到她，我就一定能認出來。”
我被他的笑晃到了，有些恍惚。
而後，良久，我斂眸，“你有她隨身之物嗎？”
他依舊笑得澄澈，毫無防備地從脖頸上，解下一塊很普通的羊脂玉扣，遞到我跟前，“喏，這是那時她送我的信物，說是……說是……”他紅了臉，垂下頭，有些羞赧。
我接過那塊羊脂玉扣，笑著打趣道，“說是什麽？定情信物？”
他的臉更紅了，飄在半空中，有些急，“七姑娘，你……你.……”
我趁他不注意，將玉扣悄悄藏於袖間，又幻出一個一模一樣的，還給他，“喏，可要收好了，不然就找不到你的小娘子了。”
他聽了我的話，慌忙接過玉扣，小心翼翼地掛回脖頸上。
“七姑娘，那……你休息吧，我走了。”他撇著嘴，顯然還因為著要和那些鬼擠在一起而煩惱。
我頗為遺憾地歎了口氣，甚是苦惱，“那小築你若不願住，便算了，我明日送給其他小鬼，反正空著也浪費了。”
他急了，慌忙飄到我身邊，“那……那.……那冥王.……”
我瞪他，而後笑，“那是我的住處，自然我說了算，和那老頭有個毛線關係。”
他飄飄悠悠的，還不怎麽放心地叮囑我，“七姑娘，我可真去住了，你一定要和冥王說清楚，是你逼我去的，不是 我自願的……”
我有些哭笑不得，“好，是我逼你去的，你無權無勢，不得不屈服在我的淫威下，行了吧。”
他睜著一雙澄澈的眼睛，嘟噥著嘴，不情願道，“好吧，看在你這麽懇求我的份上，就勉為其難地答應了吧。”
我嘴角抽了抽，瞪著他，“不要得寸進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