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小鬼走後,我躺在船頭,從袖中掏出玉扣,對著淺淡的光,如脂般溫潤的光澤,沁在手心裏,無端生出一股清涼。
仔細端詳了下,即使過了這麽多年,那上麵殘留的氣息仍然存在。
我將眼裏所有的情緒放空,不想對上任何焦距。想來這條命,最後還不曉得會落入誰的手裏,倒不如成人之美,是生是死,聽天由命,我不想再去強求。
南邢找到我的時候,我還在對著玉扣發呆,空氣中隱隱有幾分血腥的氣息。
“浮桑。”他輕喚了我一聲,像是怕擾到了此時不痛不癢的光景,可呼出的喘息,有幾分壓抑,幾分沉重,全然不若平日裏的清淺。
心尖開始一陣陣犯疼,直覺上,他受傷了。
我坐起身來,不緊不慢地將手裏的玉扣收好,麵上淡漠的沒有什麽表情,“你怎麽來了?”
南邢臉上有明顯的焦急之色,卻隻是在岸邊徘徊著,不敢下到船上來,“我去了你的房間,想看看你有沒有醒過來,卻發現你不見了,找了好久才找到這,還以為你……”
後麵的話,他沒有說,隻是擔憂地看著我,眸中複雜輾轉,有些猶豫,有些慌亂。
我曉得,他是怕我醒得早,看到了不該看的,聽到了不該聽的,可是再不該看,再不想聽的,都已經在那一瞬間明了了。
若是時光倒流,我一定不會由著內心的驅使,而去窺探那扇木門裏的秘密,而且還傻傻地聽了很久,久到整個世界都開始變得糟糕了。
隔了一扇門,卻斷了所有的情意,人有時候,還是糊塗一些的好,至少可以不用傷心。
南邢猶豫了一下,蒼白的臉,也有些疲倦,“浮桑,你.……什麽時候醒的?有沒有.……有沒有.……”
他看著我,卻問不出口,沉重的呼吸裏,還夾雜著微微的輕咳。
我斂眸,手在袖中不自覺攥得緊了,胸口悶悶地疼。
而後,我抬頭看向遠處豔極的花,淡淡說道,“我醒來後看見沒人,就直接回這裏了。”我會當作什麽都沒有聽到,像每個往常一樣,什麽都不曉得。
南邢鬆了口氣,先前緊繃的情緒,瞬間鬆了下來,連呼吸都有了幾分輕快。“浮桑,總之你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他笑,眉眼間溫暖和煦。
我感覺鼻尖一陣酸澀,這個傻子,做這些,值得嗎?縱然我傷心,我難過,與他何幹?傻子,大傻子,明明已經告訴他,我們不可能了,他卻還是這般想方設法地保護我。
“她呢?”心尖顫了顫,還是問出了這個問題。
南邢的眼裏閃過一絲狠絕,稍縱即逝,一雙骨節分明的手,緊緊地攥在一起,關節都開始泛白。
良久,他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才又緩緩鬆開,淡淡道,“她先回去了。”
“浮桑,雖然她是你娘親,但是你已經大了,有了自己的生活,所以,還是不要和她有過多接觸的好。”
他睜開眼睛,裏麵閃著幽深的光。
我冷笑一聲,看著他,“你憑什麽管我?這是我的事情,和仙君……無關!”我看著他,一字一頓,說著狠絕的話。
對他,要徹底狠下心來,但凡心軟了一點,我怕自己又開始動搖,無法壓抑的難過。
我閉上眼睛,怕下一秒,那些氤氳的眼淚,便會落下來,而後所有的偽裝,所有的難過,都會暴露無遺。
良久,我睜開眼睛,緩緩說道,“南邢,我是真的不想再見到你,所有——”我望進那雙張皇無措的眸子,那裏盛 滿疼痛,可我依舊一字一頓,殘忍而狠絕,“你以後,都不要出現在我麵前了,我已經厭你至極。”
隻求,他在以後的以後,都不要來找我,不然我會忍不住。
南邢愣住,那雙好看的眉眼溢滿疼痛,他抬手按上胸口,臉上一片灰敗之色,有幾分落寞。
良久,他說,“浮桑,我們兩人的糾纏太深,除非我死了,方能了結,所以,我不能放開你的手,除非我死,你自由,我也自由了。”
“阮姬她……”他斂眸,“我並沒有旁的意思,隻是怕她傷害了你,當然,她是你娘親,不會害你,但是我希望你 保留一些,至少不要將所有的要害都敞開給旁人看,這樣容易受傷……”
他說了很多,我隻是在心裏苦笑,阮姬是我最親的人了,我又能如何做到保留。
我隻能賭一場,押上自己的性命,來賭一場不確定的親情。
我賭她是不是會對我心軟,哪怕作為娘親,心裏會有那麽一點點的不舍。
南邢走了,不曉得他會不會就此放棄,可我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和他相處下去,如果他不是帝殤,我們之間也許會有這一世善緣。
然而偏偏他是,然後我也是青垣。
我在船頭躺著,從白日到黑夜,從淺淡的日光落下,到幽暗浮起,腦袋裏空空的,什麽都沒有想,什麽也不想去想。
然後,在這忘川的河畔,萬盞河燈亮起之時,便來了稀客。
她一襲華服,皎皎生豔,連著這大片大片的曼珠沙華,都跟著失了顏色。
畢夙站定,滿身高貴的氣質由內而外,渾然天成。
她皺了皺眉頭,撩起衣袖遮住鼻子,似是有些嫌棄,“你就住在這?”
我無聊地將手枕在腦後,僅僅是斜過眼來,瞥了她一下,卻沒有搭理。
我不曉得她來這,究竟是怎麽個意思,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忘川裏萬盞河燈從陽間的入口處飄來,帶著每一個活著的人,對逝去親人的祈願,和那些悲傷的思念。
看著那些在河中跳躍的燭火,我有些恍惚,原來今日是農曆的七月十四,鬼節,鬼的節日。
其實每一年的鬼節,並不如陽間認為的那般駭人,反而帶著點悲涼感傷的氣息。
不是隻有凡間的人,才有思念這種感情,鬼也有,有七情六欲,有傷心有難過,也會因為想念一個人,而一整夜都守在著忘川發呆。
河邊已經開始慢慢聚集了一些鬼,他們飄蕩在河邊,希望看到那來自陽間,屬於自己的那一盞燈。
然後欣喜,欣喜到落淚,隻要看到那燈上熟悉的字跡,哪怕隻是一不小心,筆落染上的墨,都足以讓他們開心難過。
地府的日子是寂寞的,呆得久了,便渴望著每一封來自陽間故人的書信。
短短落筆,寥寥幾個字,卻讓他們守著看了一年又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