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春冰
夏鳳池知道他是不想自己夾在青鳳和他之間為難,剛想再去安慰幾句,玉琉璃便飛也似的跑了!
她擔心玉琉璃一時衝動,做出什麽傻事,便不願立即回到北平,想要告誡姚家提防,又不知道如何開口,煎熬中過了兩天,這天晚上她剛要入睡,突然就聽到有人拚命砸門,她心裏一驚,想別是又出了什麽漏子。等她剛把門打開,就見那人滿臉是血,撲通一聲就栽倒地上。來者正是玉琉璃,他也不知道從哪裏來的,眼角處鮮血淋漓,令人不忍直視。夏鳳池慌忙讓客棧夥計去喊一個肯上門的醫生,價錢好商量。哪知道這時候因為天色已晚,又下著雨,竟然沒一個肯來。夏鳳池情急之中,想起自己認識一個開外科診所的日本大夫,應該就在附近。她從電話黃頁裏找到那家診所,用蹩腳的日語結結巴巴比劃了好一陣,那日本大夫恰好還記得她,立即就坐著轎車來了。
哪知因為來的太急,大夫竟然連麻藥都忘記帶了。再回去的話,時間肯定就久了。玉琉璃咬牙道:六小姐,我受得起罪,你讓他盡管給我縫針吧!
於是那日本大夫先是給玉琉璃清理了傷口,隨即就開始往他眼角縫針,因為沒有護士,夏鳳池隻好邊上站著幫忙。她的記憶對此格外清晰:那針被止血鉗夾住,肉裏刺進去,肉裏拔出來。皮縫了九針,肉縫了九針,統共十八針。每走一針,玉琉璃臉上的肌肉便抽動一下,他整個人更是大汗淋漓,好像從水裏撈出來一樣。
夏鳳池忽然就有點明白:他這是在懲罰自己,為得是白水晶的失蹤。終於,她忍不住哭了。
玉琉璃慘笑道:姐姐沒了,我心裏比臉上還要疼。
這時,大夫已經縫好了針,又給他留足了藥,吩咐他按時拆線,隨即才走。夏鳳池道:你破相了,從今以後就不能再用徐淑來的身份做買賣了。
玉琉璃說:沒事兒,我也算是個手藝人,大不了去珠寶店給人打下手,最不濟還能潘家園擺個地攤。夏鳳池此刻正蹲在地上拾掇那些帶血的紗布,聽了這話,她抬頭道:我以為你是想把買賣做大,有個自己的鋪麵,再娶一房妻子,舒舒坦坦過日子。
玉琉璃“嘿嘿”笑出了聲,道:這年歲,除了當大官,哪有舒服的日子?就連易老夫子那樣的小官,都是朝不保夕的。我又不要什麽升官發財,有口飯吃就行。
這年月,人人都在逆流而上求安穩,隻有他是在順流而下求自在。
令人意外的是,第二天夏鳳池竟然接到沈荻華的邀請,邀約她在天津本市的一家咖啡店見麵。這個時間選的真是微妙,夏鳳池覺得很有必要會一會這位美麗的新娘。
沈荻華今天在等一個人。
她坐在二樓咖啡店臨窗的位置,外麵的人流,車輛,像一幅畫一樣在窗前流動。紛紜的思緒漸漸隱去,她想起即將舉辦的婚禮,不由感到了憂心忡忡,像一個囚犯眼看著行刑時間的逼近。
之前,她對於自己的處境隻是感到一種模糊的憂慮,而原因自己也不明白,現在,她腦海裏有東西在不住翻動,那些瘋狂的回憶,快如閃電般掠過她的腦海,勾起內心尖銳的巨痛。
她不由想起了姚少商,一絲寒氣湧上心頭,不由打了個寒顫。想要知道姚少商真實的想法從來都不容易,他是那樣的不露情緒,甚至可以說深不可測。她不知道從什麽時候,就有點害怕他身上那種毫不留情的理智,以及任何時候都冷靜的出奇。
在人多的時候他總能侃侃而談,各種事各種人都打點的很妥帖。他們單獨相處時,就很少說話,客氣的像是兩個陌生人。
那天在現場,當隻剩下他們兩個活人時,他說:我們從來沒有談過感情,因為我覺得沒有必要。
她用沉默抗拒他輕視的語調。
他就笑了:哎,你像冰一樣堅貞,像雪一樣純潔。
他頓了一下,才道:你真的以為自己是絕代佳人,值得男人花這麽大精力去追求嗎?
她受不了他平靜而銳利的眼神,感覺自己已經被牢牢控製。
他撇撇嘴,繼續道:就算你是頭母豬,我也會娶你的,因為我需要一個新娘。
她頭一次發覺自己掉進了一個漩渦,有人在掌控這一切,她不得不麵對生活的猙獰。
眼前的畫麵飛速旋轉,泥土裏的水蒸氣快速升騰的,那是潮濕、發黴的味道,是血腥的味道。
他拖著屍體從三樓來到地下室,沒想到一個教書先生,力氣倒很大。把屍體拖進地下室後,他累得喘不過氣,就坐在地上休息,白水晶的屍體在不遠處,衣服血跡斑斑,沈荻華身上也都是血。
他大概是太累了,把白水晶的屍體丟到一個廢棄的石灰坑裏時,他惡狠狠地問未婚妻:找到同類的感覺怎麽樣?而她明白,今天的這件事是他們之間的盟約,比婚姻更牢不可破,她需要忠實履行在這場交易中的義務,那就是:嫁給他!
她想起了玉琉璃,那雙清澈的眼眸,孩童般清澈純淨。
終於,她流淚了,開始隻是輕輕的啜泣,繼而便痛哭流涕。她哭得很投入,以至於夏鳳池進來時,她沒有認出。
而夏鳳池,看到的隻是一個眼神渙散的女人,獨坐在窗前流淚,仿佛生活在一場已經消失的夢中。
沒有多餘的鋪墊,沈荻華開門見山:是姚少商殺掉了白水晶。
他發現了未婚妻與玉琉璃的私情,以為他又易裝成女人前來與沈荻華私會,惱羞成怒中他揮刀行凶,結果發現殺錯了人。誰叫他們姐弟他們長得太像了。
沈荻華講述整件事情時,倒沒有流淚,她聲音平穩,隻令人感覺到敘述者的痛苦和空虛。她還說,玉琉璃之前曾勸她離開姚家,和她一起離開天津,卻被她拒絕了,他很憤怒。
她說:我寧可玉琉璃一槍殺掉我。
夏鳳池遲疑道:你不肯和他一起走?可是我記得你在北平,向姚少商提過解除婚約?這說明,你最早也是願意選擇玉琉璃的,為什麽?
沈荻華望著窗外,發了好一會兒呆,才道:我希望被人愛上,真正的愛上。
她不再流淚,然而默默無聲的絕望遠比哭喊的出來的痛苦,更能震撼人心。
可空氣裏有一處仍然是凝固的,像早春的湖上始終有一塊冰沒有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