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萍城(三)
第九十四章萍城(三)
“還有這飴糖,是我兒子愛吃的…他牙不好,還愣是饞糖,麻煩姑娘代我轉告他,一天隻許吃一顆,要是敢貪吃…老子…老子下次可就不給他買了。”
說罷,他愣了愣,於是苦笑道:“也是…恐怕是沒下次了……”
他毫無血色的臉上帶著遺憾、不甘、和對這人世,以及妻子與孩子的眷戀。
阮陶把頭低的極深,不讓他看見自己眼裏打轉的淚水。
大胡子還沒死呢…她不能哭。
“胡說什麽呢!那是你的媳婦兒和兒子,要送你自己送,有什麽話你當麵跟他們說!你們以後還會長長久久的在一起,你還可以給你兒子買許多許多的飴糖!”
說罷,阮陶用袖子飛速抹了一把快要溢出的淚水,轉頭衝那少年說:“麻煩你去我的房間幫我把包袱取來,我要給他治傷。”
可絡腮胡卻突然捂著胸口開始急促的咳了起來,最後一聲的時候,他吐出了一口血。
看著染紅的地麵,絡腮胡自嘲的笑道:“沒機會了姑娘…你的好意我心領了,祈禱你能與你的夫君早日相逢。”
“別像我……”
“千萬別像我……”
他語氣漸漸虛弱,最後將頭側向了自己身邊那早已是兩具冰涼透骨的屍體,眼皮不斷向下沉著。
阮陶惶然不安的在他耳邊一聲又一聲的喚著,可大胡子的氣息卻在以極快的速度消失,根本讓人來不及抓住。
冰涼的淚水一顆一顆的從臉上滾落下來,阮陶忍著絞心的痛將大胡子胸口的那支利箭拔了出來。
在她拔下的那一瞬間,卻發現了什麽。阮陶將銳利的箭頭照著燭光細細一瞧,上麵……竟然刻著一個齊字。
這是齊家人的箭?
為什麽這種東西會出現在梁國人的手裏?
阮陶心中疑團重重,她走向少年,將那支箭頭收入了懷裏,又極其認真的問道:“你所見到的梁國亂兵,他們穿著什麽樣的衣服?用的是什麽兵器?”
那少年仔細回憶了一下,說道:“玄色的甲衣…背上掛著長弓,他們很少說話,基本上見到活人就殺,跟地獄來的索命鬼一般。”
玄色甲衣……長弓……
阮陶反應了過來,可竟驚駭的睜大了眼,難以置信的呢喃道:“不是的…錯了錯了…全都錯了!”
那根本不是什麽梁國的士兵!
普通的百姓鮮少得知,但阮陶最清楚不過,玄色是齊國戰士們最為含蓄的標誌!
和靖王爺年輕時最善騎射,所以豢養的殺手和士兵也頗為精通此道。
……那群士兵,其實是從和靖王府調遣過來的!
可是他們為什麽要殘害同胞呢?阮陶百思不得其解,其他人更是如此,所以才會誤以為那些慘無人道的“索命鬼”是梁國的士兵。
“我要去戰場尋我要找的人,你呢?”
天空剛剛露出了魚肚白,泛著灰朦的時候,阮陶重新踏上了路途。
經過了解,那少年叫賀霄。
她在客棧的馬圈發現了兩三匹被人遺棄的馬兒,便隨手解來了一匹給賀霄騎搭乘。
“你要走的路,是我九死一生才逃出來的地方。”
阮陶不解的看著他:“既然那是你拚死也要離開的地方,為什麽現在還要跟著我?”
賀霄微微笑道:“我想回去,找到我的父母,把他們好好安葬在一起……如今這世上再無我的親人,若連他們的屍首我都找不到,後半生我恐怕都會活在悔恨當中。”
他的側臉淡薄而透著一份隱隱的淒涼,讓阮陶不禁揚起了一絲笑意,道:“那好,我跟你一起找。”
許是因為同樣失去過家人,阮陶能夠理解他的心情。
有了賀霄這個本地人帶路,阮陶都省去了研究地圖的時間,本來還有兩日的路程,一日就讓他們敢到了。
離得萍城近了,也就有了更多齊國士兵的看護和保障。
日落西山之際,賀霄貓著腰在一叢雜草推裏來回翻找著,邊找還邊疑惑的說道:“奇怪……我記得出事的地點就在這裏啊?”
阮陶走上前來,又蹲下了身,隻見賀霄指著雜草上那一攤顯眼的血跡說道:“你瞧,上麵還有痕跡,我爹娘和弟弟妹妹們就死在了這裏。”
“怎麽會不見了呢……”他心思如墜煙海。
阮陶拍了拍他的肩,嫣然一笑安慰道:“不見了是好事,或許是因為你的父母還沒死呢?”
賀霄對她露出了一個略有疲憊的笑意:“真的嗎?”
她點了點頭:“對啊,說不定你的父母現在也正找你呢。”
他輕輕“嗯”了一聲,讓阮陶還以為是自己的安慰起了效果。
可她不知道的是,賀霄的內心此時有多麽沉寂和凝重。
……因為他親眼所見,那比手臂還要長的劍,活生生紮爛了他父母的身體。
——血肉模糊。
人都成了那副樣子,又怎能活過來呢?
都是些騙小孩子的話罷了。
阮陶拉著他的袖子,努力想讓自己輕鬆的情緒也感染到他:“當讓啦!本姑娘可從不說謊!”
眼看天色要黑了,自從經曆了上回在客棧打尖兒的心理陰影,安全起見阮陶決定帶著賀霄去別人家借宿一晚。
好巧不巧讓他們給碰上了心腸純良的人家,那是個年至古稀的老婆婆,家裏就她一個人住,平日裏冷冷清清,見到阮陶和賀霄要來借宿,便欣然允許了。
那老婆婆端來了許多精致可口的飯菜來招待,阮陶看著那美肥剔透的五花肉,謹慎的疑惑打敗了肚裏的饞蟲,她問道:“萍城危在旦夕,老婆婆你家怎還能吃得上肉啊?”
那老婆婆笑容和藹說:“不是我做的,也不是我買的,是阿魚那姑娘給我分來的。”
“阿魚?”阮陶仔細琢磨著這個名字。
“她啊,是個心地善良的女孩兒,我膝下無兒無女,是她這些年來一直不離不棄的照顧我。說來慚愧,如今都這般困難了,她還惦記著我這個老婆子……”
那老婆婆麵龐帶上了一絲淺淺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