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女人如弦
“我覺得女人的確如同顫動的琴弦,不過並非執意要讓撫琴的人順從自己的意願,才能彈奏出嫋嫋餘音,而是需要琴與撫琴的人彼此默契,相互適合,才能配合得天衣無縫,演繹出靈動九天的悠揚樂曲。”夏侯素菲頓了頓,語氣有些凝滯,解釋道:“琴聲究竟是天籟之音,還是嘔啞嘲哳,不但要取決於彈琴者的技巧,也要取決於琴本身的質地,若是弦不對琴,指不對位,便如同粗繩拉鋸,索然無味。”
蕭正羽微微一愣,目光凝聚往她麵上一掃,方才含蓄笑道:“別家的琴不敢說,夏侯山莊的琴在撫彈之下,手感頗佳,琴音敦厚清潤,極具古風,乃是上等金絲楠木材質所精細雕工,質地優良純正。”
“蕭公子出自名門世家,自然見多識廣,經手下撫彈的各類琴弦,不知有多少屬於細膩溫潤,雕工精致的質地,就莫要委婉地笑話夏侯山莊了。”夏侯素菲垂著眼瞼,心念倒是思索著透徹明白,俯身恭敬道。
蕭正羽頷首一笑,微感窘迫,便用茶盞的蓋子慢慢撇去了花茶的浮沫,輕啜一口,齒頰留香,將唇邊的笑意略略一凝道:“小姐,這是在委婉地笑話我是一個用情不專,三心二意的薄涼之人,閱女無數,得隴望蜀?”
“蕭公子誤會了,素菲並無輕嗤公子的意思。隻是客觀而言,自古朝廷權貴能娶三妻四妾,買笑追歡所得,又是另當別論,所以才妄自多言了幾句,並不是有意要非議公子。”夏侯素菲與他相視了一眼,輕輕一笑,訕訕道。
蕭正羽聽她話語中頗有齊人之福之意,嘴角浮現出一絲隻有自己能夠讀懂的玩味,重新浸潤另外一盞擱放在茶幾上的碧螺春,他將蓋子反過來貼在茶杯一邊,螺旋式把水注入杯中,然後微微搖晃茶盞,使茶葉充分浸潤。他的眉梢眼底多了一份閑淡,麵容猶帶微笑,得體地隱藏心中湧現的幾分無奈和惆悵,緩緩道:“你知道品茗之前注水的時候,此時茶香高鬱,是聞香最好時候,但是卻不能品飲。”
“知道。”夏侯素菲凝視著他的舉止,心中仿佛猜出了幾分端倪,但是在簡短的回答後,選擇了默然不語,隻是靜靜地看著眼前被擱置在一旁的花茶。
蕭正羽之前泡的茶水是金銀花,一朵朵黃白相間的花瓣在滾水裏綻放開來,似乎剛從酣睡中蘇醒,這會才在舒展身體,湯色黃綠明亮,帶著青青的潤澤。夏侯素菲輕輕一低頭,即使在距離茶幾三尺之遠,還是聞到了那股飄漾在茶水與空氣之間清純雋永的香氣。
“其實,茶如人,初品識麵,深品銘心;人如茶,苦澀留心,冷暖自知。原本看起來光鮮亮麗的外表,不一定就是就包裹著一顆儀靜綽態的心。”蕭正羽捧茶在手,疑遲片刻,又朗聲道,“本是兩個人無意睡眠的人,對飲品茗,怎麽就變成了一問一答的折騰了?茶水再不急著喝,又要涼透了,還請夏侯家的大小姐屈身就坐品品茶吧。”說著,他的手指輕輕彈在茶盞上,發出了清脆悅耳的聲響,曼妙聲音,如鈴鐺鐺。
夏侯素菲清眸一亮,不再多言,默然緩步上前,相對坐下。麵對茶幾上的金銀花和碧螺春,她拂袖抬起手腕徑直選擇了金銀花茶慢慢啜著,由於浸泡的時間較長,花瓣慢慢沉澱到了茶杯的中央。而剛剛衝泡好的碧螺春,卻色澤銀綠,翠碧誘人,正在杯中白雲翻滾,清香襲入。
“清熱去火、降溫祛暑,還是應該選擇碧螺春最好!”蕭正羽忍不住對她說道,一種善意的提醒中,夾含了幾分潛意識的關切。
“你知道‘香靠衝,湯靠吊’的說法嗎?每一種茶葉衝泡形式都有其對應茶茶葉泡法,螺旋形注水的優點能夠讓茶葉直接接觸到滾水,缺點會對麵上的茶葉產生衝擊力,適合於紅茶、綠茶和白茶;環圈注水要求水線沿壺蓋或者杯麵旋滿一周,收水時正好回歸出水點,力度保持均勻,適合嫩度比較高的綠茶;正中定點注水則需要茶底隻有中間部份與水線接觸,其它部分統統在一種極其緩慢的節奏下溶出,如果處理不好,就容易出現茶湯分離的情況,適合花茶或者烏龍茶。”夏侯素菲抿一抿鬢發,聲音清洌如水道:“碧螺春雖然是綠茶,但是屬於綠茶中的極品,有著一嫩三鮮的特質,所以最好的衝泡注水方式並不是螺旋式,而是環圈式,螺旋式注水會影響茶湯口感。相比較而言,金銀花茶雖然味甘,性寒,且不屬於名貴茶葉,但是沒有那麽多矯情的講究,而且本身也最適合在炎炎夏日作為防治痢疾的飲品服用,所以我選擇了金銀花。”
蕭正羽目光詫異,隻望著夏侯素菲,他在心中悠然歎了一聲,又何嚐不是呢?長公主趙璿就如同那綠茶中的極品碧螺春,雖然形美色豔、香高味醇,但是自持尊貴,生性傲慢,又多矯情,自己雖有憐愛,但是一味遷就,也甚是疲倦。
午夜風起,帶來幾多酷暑退去的涼意,似一雙撩人的大手,將廂房的帳幔呼呼吹起,燭台上紅燭搖曳,幽幽熒熒的光影照得蕭正羽臉上的神情如同波光明滅。
夏侯素菲起身走到床榻前,將枕頭和絲衾鋪好,又忙前忙後地從後屋舀了一盆盥洗熱水端上來,放在洗漱台上,顧不上擦拭不小心濺落在身上的水滴,便曼步上前福了一福,對著蕭正羽清淺一笑,徐徐道:“行俠仗義又落拓不羈的蕭公子,時辰已經很晚了,縱使胸口再疼,也要忍一忍,準備洗漱上床歇息,哪怕眯一眯,也是好的。”說著,她又從衣袖裏取出一瓶跌打膏,具有活血散疲、消腫止痛的功能。
“對了,這是我晚上宴席前回屋換衣,從抽屜裏取得黃金斷續膏,是用珍貴赤芍、乳香、三七、血竭、紅花等二十一種藥材製作的膏藥,塗抹在受傷處,會達到活血化瘀、消腫止痛的功效,山莊的侍衛如果有跌打損傷,都會用它。”夏侯素菲滿心歡喜地道:“差點忘了,原本晚宴的時候就想交給你的,但是見你服用了續命熊蛇丸和百年靈芝,神色恢複的不錯,便認為此膏藥估計排不上什麽用途了,再加上現場賓客和群豪眾多,怕當眾遞給你會引起旁人的誤會……”說著,她的語氣漸漸低沉了下去,臉色越發赤紅如霞。
蕭正羽的眼中閃著明亮的光芒,嘴唇微動,略略沉吟,眉毛曲折彎成新月的弧度,他知道眼前這個明眸皓齒的女孩對自己有心了,處處在為自己著想,身為夏侯山莊的小姐卻幹著丫鬟幹的事情,心中不由得湧上一股暖意,口中隻漠然道:“你不是已經否定了我不是因為胸口負傷疼痛而睡不著嗎?怎麽還做起多此一舉的事情來?”
夏侯素菲的目光炯炯,隻望著他漠然的目光,喃喃道:“因為我並不是不相信你胸膛的傷口在發作,隻是明白身體無論怎樣的疼痛,你都會默默地隱忍住,不會在旁人的耳邊提起。隻有長期心頭的委屈和壓抑困擾思緒,才會讓自己寢食難安,想趁機找一個人傾訴。”
聽聞後,蕭正羽怔了怔,頓時覺得啞口無言,眼角含著一縷淡淡的清愁,他忽然伸出了左手,撫摸向夏侯素菲的臉龐,讓她心頭驟然哽住,神色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識地低頭看著腳下的繡鞋,回避他猝不及防的目光,那是一雙深邃著似乎要滴出水來的澄澈眸子。
“看,你的額頭都滲出汗水了,果然不是能夠利索幹事的人呀。”原來,蕭正羽伸手是替她擦拭額前掛著的幾滴汗珠,唇角拉出一絲慵懶的弧度,喃喃道:“也是,自身原本就不屬於該幹事伺候人的勞累命。”
夏侯素菲心中有些不悅,覺得自己是吃力不討好,但她並沒有把神色絲毫表露在臉上,而是略略一笑,盈盈道:“比起蕭公子的救命之恩,這點勞累算的什麽,縱使再不是勞累命,報答也該勞累勞累。”
說罷,抬眼看蕭正羽已經自己舀了熱水盥洗,滾熱的毛巾敷上俊美麵孔的那一刻,他的身體伸起了懶腰,微微打了個激靈,神誌舒坦下來,狹長的眼眸似潺潺秋水,鬢側幾縷微微沾濕的發絲,緊貼著細致如美瓷的肌膚,更顯衣冠勝雪,風姿雋爽。
見狀,夏侯素菲轉身放下黃金斷續膏在床榻旁,準備從檀木桌上取起團扇辭謝,就此關上門扉便抽身離開。不料,卻被還在盥洗的蕭正羽緩緩叫住。他雖然背對著她洗漱,卻如同後背長了一雙眼睛似的,能夠洞察她的一舉一動。
“既然小姐都說要報答救命之恩,就關上房門,把好事做到底吧。”蕭正羽放下了毛巾,擦拭了手,便一副神情鬆懈的模樣,舒緩地躺在已經鋪好的床榻上,並撩起一角幔帳,露出**雄健的胸膛,雙目似開未開,嘴角掛著輕柔的笑意,凝望著夏侯素菲準備跨門而出的倩影,招了招手,喃喃道。
夜闌人靜,錦衾光滑,帳幔擺動,紅燭搖曳,碧色花瓶裏大麗菊和梔子花相互交織的濃鬱花香,彌漫在整個房間,桂馥蘭香的氣息,讓月下睡意朦朧的人有些暖暖醉意。夏侯素菲聽見他喃喃的呼喚,側目而視,不禁瞅見了他那堅毅雄偉的胸膛,心中仿佛有一把烈火在燃燒,背心卻透著一絲冷意,她既舉步不前,也沒有回應蕭正羽的要求,雙手扶住門邊,一時躊躇猶豫。
正在心神不定之時,蕭正羽忽然想起了什麽,笑得燦爛,音容仿佛一抹亮光劃破天際的暮氣。他一躍起身,徑直走到房門前,還沒有等夏侯素菲反應過來,就一把扣住了門扉,並把目光迎上她的目光,輕聲問:“你不是一直想嗎?”簡單的一句話,竟讓夏侯素菲的心跳如同鼓錘咚咚作響加快,臉上已燙得如火燒一般,神色在瞬間紅潤又黯淡了下來,桃李年華的春心萌動,麵紅耳赤,讓自己羞愧難當,咬了咬嘴唇,急忙低聲駁斥道:“我想什麽了?”
蕭正羽的目光清冽,直直地盯著她,忍不住笑著刮了一刮她的鼻尖道:“你說你想什麽了?”說著,他拿起了手上的黃金斷續膏,在她的眼前晃了晃。
夏侯素菲此刻才明白,原來是自作多情一場,漲紅了臉,心中拽著幾分忐忑,眉心微動,眼中竟微蓄了一點淚光,在刹那間收回,也不知道是虛驚一場,還是空歡喜了一場。
蕭正羽略一怔忡,矍然變色,啞然失笑,剛才刮鼻子那個熟悉而又陌生的動作,竟也讓他的目光變得清越起來,曾幾何時,他與趙璿沐浴在愛河中有過的甜蜜,讓他對為了充滿了憧憬和期待,兩情相悅的時候,刮鼻子、摸耳垂、撒嬌是最撩人的三個時刻,可惜,這一切仿佛已經如同閃電一般瞬息即逝,剩下的隻有連綿不絕地催促各類官場社交應酬,以及各種以鞭撻上進為名的抱怨與指責。他將眼中浮至眼眶的盈盈波光收納至眼底,嘴角浮現出輕鬆的笑容,望著她,良久道:“我有些困乏了,不想活動身體,你幫我擦拭下膏藥吧。不僅胸膛受到內傷,還有頸肩和後背,對方的出手太凜冽了,殺氣挫傷了我幾乎整個筋骨,為了比拚士氣,我隻有在現場隱忍不發。”
話音剛落,夏侯素菲的心中陡地一冷,原本倔強的淚水,立馬刷刷地墜落了下來,讓蕭正羽有些不知所措。
於是,他將她攏於懷中,目光猛地一亮,麵無表情地凝視著燭台明滅不定的火焰,輕聲地安撫道:“沒事的,你不是說我服用了續命熊蛇丸和百年靈芝之後,神色恢複的不錯嗎?怎麽說哭就哭了!像個孩子一樣,陰晴不定。”
夏侯素菲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抽噎痛哭,隻是覺得心好疼,如同被鋒利的鋼刀割過一樣,眼裏滿是深情。她梨花帶雨的臉龐伏在他溫暖的肩膀上,感覺心理好踏實,仿佛依偎在一座巍峨大山的懷抱。
哭畢,夏侯素菲臉色發窘,似乎是被人看穿了見不得光的心事一般,漲紅了臉,羞得轉了身,澹然施了一禮,聲如細蚊道:“對不起,剛才我失態了!”
蕭正羽嘴角上揚,泛起深深的笑意,那是一種憐香惜玉之情,更是一種內心久違的心慟,柔聲道:“我又沒有吃什麽虧,哪裏用的著說什麽對不起!”
清夜無塵,月色如銀,四下裏冷冷清清,庭院裏繁花卻怡然怒放,花開燦爛如霞,爬滿枝條。一陣晚風吹過,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隻見花海在滾動,花浪在推湧,花香在翻騰,隨風將如同久旱逢甘霖的芬芳馥鬱吹進東廂房,彌漫在空氣裏的氣息均是甜的。
低垂臻首,透過層層的輕紗帳幔,在東廂房的椒塗牆上搖曳的燭光倒影出夏侯素菲臉替蕭正羽塗抹黃金斷續膏的身影,她的頭幾乎要低到他的胸前,清晰地感受到他的均勻呼吸,纖纖玉指撫摸他身體強壯的肌肉,裸露肌膚之間的接觸,因為盛夏季節的悶熱,時不時被濡濕的汗水粘貼在一起,潮潮的,使悸動的情愫邁過床榻,在心間蕩漾,幽幽餘香在空氣中流淌,窗外飄落一地的碎花,簾後落下了一地的閑情,燭光花影夜蔥蘢。
塗抹好膏藥之後,夏侯素菲從檀木桌上取起了團扇,但是並沒有辭謝,而是輕手輕腳地靜靜走在床榻前,為在不知不覺中閉上雙眸已經沉沉睡去的蕭正羽打著扇子。風聲在床前鼓鼓地吹,耳垂上的的玉石翡翠墜子隨風晃動,宛如滴滴答答的水珠墜落,她便取下耳墜放置在床榻前,又默然坐立床邊,宛如貼身婢女一般,悉心地煽起扇來。
風起扇底,蘊靜生涼。夏侯素菲凝視著已然在睡夢中的蕭正羽,屏息凝神,生怕打擾了他淺淺的睡眠,她靜靜凝視著眼前這張清新俊逸的輪廓,滿心歡喜,低眉婉轉一笑,他終於安然熟睡了,這樣身上的疼痛是不是就暫時不會疼了吧!想到此,她手中的扇子揮動的頻率更勤了,額前和背脊的汗珠卻一滴滴地滲透了出來,不知不覺地濺濕了衣襟上。
殊不知,貌似睡得很沉的蕭正羽,隻是佯裝,他一直閉目養神,眼角咀嚼著一絲感動,心念在刹那間靜穆了下來,渾身感受到軟酥酥的溫馨,讓他覺得這個原本煩躁悶熱的盛夏午夜,卻勝似秋潮。
人生如茶,情愛又何嚐不是?一杯剛剛泡上來的茶,似初戀中懵懵懂懂的少年,在涉世未生的茶水裏,憑借不諳世事的闖勁而上躥下跳,卻不知杯有多厚,水有多深;當茶葉浸泡一段時間後,開始慢慢學會沉澱,少了莽撞,多了成熟,開始浸透了愛情的味道,浮上去很難,沉下去卻容易;當最終悟透愛情真諦的時候,卻還來不及好好品味,就發現茶葉已經沉入杯底,色彩變得暗淡、清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