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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夏荷生姿

  雨過天晴,湛藍而深邃廣袤的天空下,遠處連綿的青山環繞,光線格外明淨,空氣分外清新,晚風攜帶著沾滿花露的涼意拂過湖麵山光水色,仿佛是在輕吻戀人的臉龐。湖水一層又一層漣漪撩撥,湖麵上荷葉初出泛起的陽光曬幹了昨夜步伐急促的雨,水麵上的荷花清潤圓正,荷葉迎著晨風朝露,每一片荷葉都直挺立出水麵,粉紅的花瓣托著嫩黃的花蕊,娉婷生姿,傲然怒放。然而,之前因為陽光曝曬下而枯萎的杜鵑花,卻沒有因為這一場昨夜及時雨而重新煥發明媚青春。


  在水煙朦朧漫地的千畝夏荷,一道靚麗的身影駐立在湖塘邊,一襲素衣白裳,輕移蓮步,正伸出了纖纖玉手拋灑餌料喂著湖裏各色各樣的錦鯉,素衣廣袖隨著拋灑手勢的高低翩翩舞動,甚是高遠飄逸。近處零星幾聲蟬鳴,伴隨雲朵追逐向遠方。


  “白珊”,一句低沉渾厚的輕喚最終耐不住蟬鳴的煩躁從遠處傳來,隨之,一個略有挑眉,抱臂倚靠在樹旁的男人一步躍下了高枝。雖然聲音遠在八、九丈開外,卻猶如在眼簾響起,傳入正悠然自得喂魚女子的耳畔。她的目光凝固在清波如碧,翠葉如蓋的夏荷,看著魚尾暢擺悠遊的錦鯉,眼眸略過一絲迷蒙,如同霧裏看花花非花。


  幾個輕盈的憑空跳躍,男人已經瞬息縱身來到了女子的身邊,不足三尺之外。女子依舊沒有抬眼,伸指拈著手裏的魚食灑進湖塘裏,淡淡道:“你來看了半個時辰了,終於舍得露麵了。”


  “我想你了,又不想打擾自己的心境,所以遠遠在樹梢上看著你就好。”男人年紀大約二十五、六歲,身長七尺八寸,風姿特秀,宛如挺拔的孤鬆傲然獨立。定眼一看,原來是當日在夏侯山莊大喜之日上門挑事找茬的七人眾之首,依舊戴著一頂略顯破舊的氈笠,不過不再是身穿敝裘,而是換了一件青色紗衣,衣袂如風輕揚,帽簷也沒有壓著眼簾,露出了一張俊朗清秀的臉孔,兩道劍眉斜插入鬢,雙目亮如星辰,眉宇間透著一抹犀利的冷色。


  女子眼眸如波,低頭朝著湖水淺淺一笑,眼眸中閃過一絲不馴,俏然道:“對你而言,不是為了複國實現對權欲的追求,就是為了複位而癡戀武功,人生除了這這兩件大事之外,還有什麽會放在心上?你想我了,嗬,說出這句話,恐怕連你自己都不會相信。”


  “我知道你的心底是清晰的,這麽多年以來,我也明白你自身原本也是在乎我的。”戴著氈笠的男人嘴角泛起絲絲自信的堅定。


  “你也知道是這麽多年,女人能有多少個十年,更何況,我等了你二十年,再炙熱的思念與在乎,也已經隨風煙消雲散了。”女子娟秀的雙眸輕輕揚起,容色照人,身影曼妙,氣若幽蘭,千秋絕色,正是潛入夏侯山莊的黑衣女子,她彈了彈指甲,拍淨手上沾著的魚食,淡淡地道。


  “懷揣著國破家亡的血海深仇,我沒有其他選擇,不能像你們一樣縱情山水,吟詩作畫,悠然人生,我隻有拚勁全力,不斷讓自己變得更加強大,才能力爭有朝一日能夠奪回我後周的柴氏江山。”戴著氈笠的男人眼裏滿是蓬勃的恨意和冷峻,他幽暗深邃的冰眸子,迸發出秋風橫掃落葉的肅殺之氣。


  “這些我明白,也希望你有朝一日能夠馬到功成,奪回自己所失去的東西。”名叫白珊的女子側身回頭,目色澄澈道,“夜楓,我爹他一心想要栽培輔助你完成複國後周的偉業,我和晨燁知道你從小吃了很多苦,都期盼你得以如常所願,誌得意滿。”


  “是嗎?你和晨燁都期望我得償所願,奪回自己所失去的東西?”名叫夜楓,戴著氈笠的男人冷笑一聲,問道。


  “是滴,雖然一直以來,我不喜歡爹的強勢專橫,他辜負了我娘畢生的等待,但是他對後周的一片丹心赤忱,以及對你的殷切厚望,都讓我這個做女兒的有著幾分情不自禁的動容,而你受盡磨礪,錘煉筋骨,不墜青雲之誌,這些都是讓我和晨燁所汗顏和不及的地方,我們心悅誠服,希望你如願以償,奪回屬於自己的東西。”白珊微微頷首,一字字清如玉壺地道。


  “既然如此,那麽你們就先還給我一件原本就屬於自己的東西。”夜楓一聲嗤笑,語調涼薄道。


  “什麽東西?”白珊凝神問道。言語間,她仿佛若有所思,身體不由打了一個顫栗。


  “把你還給我,把你的心和人都統統地還給我!”夜楓目光如劍,眼底蘊含了幽深的恨意,帶著幾分咆哮提高了聲調,滿眼戲謔道:“你原本就是我的,也應該是我的,卻被他給搶了去,你讓我怎麽信服你們!”


  “不是的,我的心意從來都是由我自己掌控的,不任由他,也不屬於你。”白珊打量了他一眼,眉心一皺,隱有怒氣升騰,撣了撣身上雨後粘附在衣袖上的幾顆露珠,目光極淡地道,麵容的靜謐之色仿佛雨後初霽空靈靜逸的一抹雲朵。


  “你這是在自欺欺人,你以為麵色沉靜如水,就能夠遮掩內心的波瀾起伏嗎?”夜楓徐徐上前,走近白珊,用冰冷的指尖抬起她的下顎,森然一笑,似乎已經將她內心的神情全部盡收眼底,笑語淩厲道:“不論其他,就憑你高冷傲嬌的性情,怎麽會心甘情願地把自己的身體交付到一個處處都不如我的男人身上!”


  “的確,他的身上有很多地方都不如你,無論是武功,才貌,還是心機,他都比不上你。”白珊不懼眸光的凜冽與他四目相對,秋水為盈,神色舒展,在默然相望片刻之後,唇紅齒白間緩緩吐出了其中的真諦:“可惜,你贏了他所有,隻是有一件東西,你比不上他,所以你輸了!”


  “什麽東西,我竟會不如晨燁?”夜楓嘴角銜著不屑一顧地冷意,目光灼熱得如同七月流火的驕陽,怒火中燒,眼睛發直,喉嚨幹澀到了極處,不甘心地質問道:“究竟是什麽東西?”


  白珊恬淡一笑,笑容如同春風拂麵三月竹葉尖的雨珠一樣,綿軟如脂。她偏著頭,清淡眉宇間流露出一絲倦意,一個抬眸將下顎從夜楓的手指滑開,深深吸了一口冷氣,迎風感受著旭日東升的暖意,目光一凜,連綿輕歎了一聲,喃喃道:“年少情深”。


  聽聞後,夜楓的眼眸凝起一縷寒光,朝陽初照的融融暖意竟然使他的後背滲透出如同寒冰利錐的涼氣,瞬間穿透五髒六腑,產生了一種絞心之痛,倏然蒼白了臉色。須臾,他微微一怔,複又如常,目光冷冷梭巡在白珊的嬌容上,似是不信,連連搖首,濃眉一軒道:“什麽年少情深?不過是懵懂無知的青蔥歲月罷了,既敵不過時光的摧殘,也擋不了內心潛伏的欲望。”


  白珊凝神思索片刻,有些愁腸百結,她凝望著遠處如眉峰聚的青色山巒,峰上雲霧繚繞,山徑蜿蜒曲折,像一條彩帶從雲間飄落下來,輕風吹皺湖麵峰巒疊嶂的倒影,空氣中隱約傳來荷香幽幽,愴然埋首,目中盡是陰翳,低低喚了一聲:“夜楓,二十年了,你的情意又在哪裏呢?從前的懵懂無知,不是因為我和他的年少情深,而是因為我對你給予了太多的期待,然後一次次地敗給了自己的屈辱。”聲音依舊清澈如同山間娟娟泉水,娓娓動人,卻掩蓋不住心底的一絲波瀾與淒楚,起初不過愁雲淡淡雨瀟瀟,暮暮複朝朝,最後漸漸濃鬱,心如死灰,自困流沙。


  四下裏無聲,過往雲煙的二十年光景又浮現在心頭,年年月月如同翠玉荷葉上滾動著的盈盈露珠,顆顆晶瑩璀璨浸透心扉。


  秋月春花,又逢陽和啟蟄,無憂穀的春天格外春意盎然,草長鶯飛,桃紅柳綠,滿山的迎春花扭動著嬌軀,如同熱戀般的初吻,貪婪地吸吮著春天裏的雨露,含苞待放的玉蘭盈風吐香,一個個碩大的白色花蕾呈現卵圓形的姿態,綻放出成甜甜的笑厴,如夢似霞,更像一雙玉手拱起,在微風的不經意間流瀉一首春深似海的詩韻。


  在溪穀的水畔的大樹旁,一個約莫十五、十六歲舞象之年,腰間配飾一支翠色欲流的笛子,身形修長的男孩子正在忙著在樹間紮秋千,用樹丫枝為架,兩根藤條套上踏板,並精心地在上麵牽引布置了紫藤與淩霄花纏繞,藤條相互交織,緊緊相依,枝葉各自舒展,濃濃的紫,淡淡的白,串串花朵散發出甜甜的芬香,在微風中搖拽,在空氣中繚繞。一陣利索的忙碌下來,秋千已經搭好,男孩額頭一直掛著豆大的汗珠,挨著兩鬢,晶瑩的汗水滴落,沾濕了衣裳,他卻輕抿著嘴唇,露出甜甜的滿意微笑,便偷偷著躲在大樹後,等待著心儀的女孩子從溪邊經過,給一個春天裏如同藤蔓般充滿活力的驚喜。


  不出一盞茶的時間,一個嫋娜娉婷的妙齡少女從遠處而至,約莫及笄之年,與她結伴而行的是一個豐神朗朗的少年,糾結的膀臂,隆起的健壯胸肌,散發出力透紙背的陽剛氣質,兩個人一前一後地走著。身旁高枝上花中嬌客的曼陀羅和烈香茶花,葉色蔥綠,或淡紅,或淺粉,或雪白,多為重瓣,清香四溢。腳下更是盛開的一路鮮明豔麗的虞美人,黛含嫵媚,一抹抹嫣紅如同火焰一般在習習風裏跳躍。


  少女輕歎一聲,含了幾許鬱鬱之情道:“夜楓,你就不能陪同我去一次嗎?我爹都同意喲,你在猶豫什麽?下山祭墓踏個青有這麽為難嗎?”


  “往常不是一直都由晨燁陪著你嗎?今天怎麽了,你要向仲父請求換成我去。”少年的語氣中有些不解,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麵,煞似不耐煩地問道。


  “我想要誰陪同我去,就誰去,還需要什麽理由嗎?我讓晨燁幫我做什麽事情,他從來都是不吭一聲地就去做了,難道讓你將就我一次,隻一次,就這不妥那也不行的,你倒是怎麽了,這麽不爽?”少女心中也有不悅,眼波微微一沉,怒氣道。


  “因為我是我,晨燁是晨燁,他滿心歡喜要做的事情,並不是我主動願意做的。”少年的目光回頭剜了她一眼,篤定地回答道,麵色陰沉地如同泥塑的雕像,帶著一股攝人的寒意。


  “那麽我也回答你,因為我是將神武安君的女兒,是你仲父前半輩子最對不起的人,我要讓你陪同我去,他即使不同意,你也比選要陪著我去!”少女也不甘示弱,不以為忤,軒一軒眉,折了路旁一朵花開正豔的虞美人捧在手,聲音清冽冷澈,宛如豐雪壓枝頭,寒梅白銀重。


  “如此說來,那麽好吧。”少年的麵色稍稍見霽,屏息片刻,緩緩道:“不過我是我,仲父是仲父,他欠你和叔母的東西,並不意味著就需要我來償還。”


  少女微微一怔,眼中一亮,清澈的眼波慢慢褪去高傲與毅然,隻剩下眉目濯濯,仿佛春風拂麵的楊柳依依,明媚動人,放柔了聲音,喃喃道:“你就這麽不喜歡我嗎?凡事都不願意順從我的心意與之較勁,是讓我一定要向你低頭屈服嗎?”


  少年渾然不以為意,反而以溫和的目光相迎,哧一聲淺笑道:“你爹說若是要練得上上乘武功,就必須斬斷七情六欲,否則被之所困,將會氣血兩虧,骨髓鬆空,身心衰贏。”


  “哼,我爹說?你是覺得我爹對你的訓練太過於苛刻,卻又對他無可奈何,所以就把怨氣故意發泄報複在我的身上,刻意對我冷若冰霜吧!”少女的臉色慢慢冷淡了下來,眼底裏含著如同一層冰屑的怒氣。


  少年默言片刻,靜靜地仰望著頭頂碧空如洗的萬裏晴空,幽暗深邃的冰眸子,蘊藏著銳氣,仿佛是在凝望著前方自己不知深淺的人生,臉上忽然露出一枚薄涼的笑意,輕搖了搖頭道:“不是,我隻是在試探自己性格的韌度幾何,水不試不知深淺,心不狠不知此生何寄?”說著,他的目光一凜,靨上笑容愈發濃鬱,緩緩道:“自古以來,成就帝王霸業,皆是薄涼絕情之人。漢武帝劉徹冤殺長子劉據,隋煬帝楊過弑兄篡位,唐太宗李世民發動玄武門之變,唐玄宗與太平公主姑侄相殘……我背負國仇家恨,身上的擔子千均重,舉步維艱,要想出人頭地,就必須對自己心狠,隻有舍得對自己心狠,天下才不會對你心狠。”


  言語間,少年轉過了頭,隨手一揚,拈了一朵落花在手,瞬息將花瓣揉碎在掌心,對著少女沉吟道:“所以,我必須要對你心狠,才會不被七情六欲所困,在興複後周的宏偉征程中實現我的雄圖霸業”。在暖風微醺,陽光融融的春日,他的臉色被隨風散落的破離碎瓣,映照著格外蒼白如紙。畢竟,芙蓉不及美人妝,水殿風來珠翠香。少女的盛世容顏驚為天下人,世所罕有,對少年又情有獨鍾,日後人生若得妻如此,夫複何求?這對於能否開疆辟土,入住東宮,光複後周,將會是一個製約性因素,因為一個人的時間和精力終歸是有限的,若不能全心全意成就一件大事,就隻能三心二意地從俗浮沉。


  少女的神色一僵,心頭仿佛被一根尖銳的芒刺深深插刺,又一下子被呼嘯拔出,她的麵容上維係著平靜的神色,輕輕嗅了一嗅手上姿態蔥秀的虞美人,嫋嫋娉娉,花瓣質薄如綾,光潔似綢,花冠輕盈燦若錦霞,因風飛舞,儼然彩蝶展翅,淡淡含笑道:“相傳楚漢相爭,西楚霸王兵敗烏江,聽到四麵楚歌,自知難以突出重圍,便勸摯愛虞姬另尋生路。虞姬執意追隨,拔劍自刎,香銷玉殞,血染之地,長出了一種鮮豔如同碧血凝就的花,後人便把這種花稱作“虞美人”,並欽佩美人虞姬節烈可嘉,創製詞曲,常以“虞美人”三字作為曲名,一訴衷腸。”說著,她疑遲一會,聲音沉沉入耳,問道:“如果要論實現雄圖霸業的曠世之才,霸王項羽勇猛千古無二,巨鹿之戰以一敵百,三千兵馬坑殺了二十萬秦軍精銳,可是他的身邊不是依舊有虞姬相伴嗎?”


  “結果呢?項羽乃楚國貴族後裔,繼承叔父遺誌,以複楚滅秦為己任,縱使有取天下之才,但無取天下之慮,都是女人的婦人之仁害了他,讓他優柔寡斷,不肯過江東。”少年的眉宇之間含了幾絲不屑一顧,眸中帶著透徹如同寒冰的一縷目光道:“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如果不是被兒女情長所累,有所顧慮太多,導致英雄氣短,天下原本就應該是他的。”


  本是田間路邊野草一般瘋長的虞美人,在晚春,在初夏,花紅如血,似天邊的落霞燃燒在凡塵間的一幕景。纖細修長的莖,柔弱得仿佛承載不了薄薄的花瓣,萬般心事藏匿在花芯,欲訴還休,在明媚朝霞裏,因風而飛舞,無風也搖逸。風來若蝶,風去如美人,含羞而立,無聲地唱著一曲,更一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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