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落花流水去(一)
夏去秋來,湖水畔灘塗上的芊芊蘆花一朵朵依水而生,競相綻放,毛絨絨的葦葉泛黃,並不代表著生命的枯萎,相反,金黃的葉片頂端簇擁出潔白的蘆花,如雪純白,在瑟瑟秋風的肆虐中飄蕩著潔淨的魂靈,在紛紛揚揚的飛舞中輕盈漫步,隨風吹動似層層翻滾的波浪,為蕭瑟的清秋平添了幾分“蒹葭蒼蒼,白露為霜”的唯美柔和夢境。
夏侯素菲覺得胸口沉悶,心浮氣躁,便執著一把骨雕芭蕉式團扇在丫鬟紫鵑和幾名侍衛的陪同下,前往崖下的湖水邊走走。
湖邊的楊柳依舊蔭蔭,隻是原本似少女臨水梳理傾瀉如墨長發的垂地絲絛由深綠變成了黃綠,再是淺綠,最後成為了深黃,至到繽紛似絮掉落,不似密密的蘆花花開如雪在灘塗上無拘無束地紮根搖曳,無論是最初之際蒼翠湖綠,還是漸漸化作凝重墨色,都始終保持亭亭玉立的婆娑倩影,柔了秋風,醉了風月。
“小姐,你說上門挑釁實施挾持綁架的這一小撮賊人,怎麽就這麽膽大妄為,肆無忌憚呢?他們不怕以卵擊石,被朝廷律法就地處決嗎?我聽來咱們山莊的差役大哥說,現在的酷刑除了沿襲老祖宗的‘笞、杖、徒、流、死’五刑之外,還多了一種陵遲的東西,俗稱‘千刀萬剮’,想想都覺得膽顫驚心”。紫鵑心中有疑惑,不由問道。
夏侯素菲搖了搖芭蕉式團扇,望著不遠處的灘塗,目光灼灼,沉吟道:“你看那蘆花就會明白了,它們沒有一根是彎的和折的,隻因為它們相互簇擁,抱團取火,當我們覺得‘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的時候,它們卻無視於外界天氣的嚴寒和淩厲,依然篩風弄月,淩霜自行,保持瘦瘦的筋骨獨守一方瘠土--隻要它們心中有執念,隻要它們契若金蘭,就會鋌而走險,不惜苦苦支撐,情願孤注一擲。”
紫鵑輕輕“唔”一聲,不服氣地抬了抬眼皮,抿嘴道:“經小姐這麽一講,倒是把這些賊人說得高節清風了,明明幹的是燒殺搶掠的生意,卻被粉飾著如同聖賢君子一樣的抱負和操守。”
夏侯素菲回想起在路遙穀遇見的那個驚鴻一瞥的黑衣女子,還有她隨口許下的買賣協定,她也是對夏侯山莊圖謀不軌的賊人之一,卻似秋陽裏帶著一分清高和落寞的毛絨絨蘆葦,即使青絲霜染,依舊媚態嫣然,不知道她現在怎麽樣了?賊人忽然沒見了動靜會不會也與她有關?想到此,她取扇障麵,輕歎了一聲,如簾卷西風,默然穿過暮靄蒼波的蒹葭叢畔,凝望著湖光無塵山色遠,秋水無際共長天,坦然道:“非也,我不是說他們有聖賢君子的抱負和操守,而是說他們有移天易日的野心和不到黃河心不死的頑固。抱負與野心,操守與頑固,其實隻在於君子與賊人的區別。”
紫鵑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轉過身去取了溫盅中擱放的百合蓮子銀耳紅棗湯,夏侯素菲獨自徜徉在搖曳的湖畔水塘,一席雪白無瑕的萬字曲水織金鍛邊連煙錦裙,宛如一朵自由行走在秋天裏的蘆花,外貌柔弱卻堅韌挺拔,靜聽池外喧囂,坐看塵世浮華。
“小姐,你最近身子骨陰虛火旺,氣血虧虛,入秋了胃口不好,還經常發熱出汗,喝些百合蓮子銀耳紅棗湯吧,既有補脾開胃的功效,又有益氣清腸、滋陰潤肺的作用。”紫鵑上前帶著關切的口吻輕輕道。
夏侯素菲微微點頭,若有所思,眉目低垂道:“不知怎的了,今年的秋天比以往時候來得早一些,身體卻感覺乏軟不適,煩悶得很。”
紫鵑笑吟吟奉上一盞銀耳蜜湯端到跟前,低緩了聲音,俏然道:“奴婢聽說如果心中有甚是牽掛的人,身體就會因為思念而心悸出汗,不知道有沒有道理。”
夏侯素菲的眼色中有一刹那的恍惚,宛如竄動的兩星火苗快要被勁風撲滅,她垂下眼簾,用帶著流蘇扇墜的扇柄假意在紫鵑的臉頰上一刮,含著靦腆梨窩如同秋天裏盛開的菊花,淺笑道:“你這丫頭,什麽都是你聽說,你聽說來的話從來都不是自己所思所想的話,別人順口講什麽你就撿著什麽來說,當心風大會閃了舌頭。”
紫鵑拈起絹子,嘴角含了幾分惋惜道:“奴婢就是覺得可惜了,蕭公子和小姐看起來是多麽登對的一對璧人,卻不能修成正果,終是有緣無分”。
夏侯素菲聞言靜默,接過銀耳蜜湯品了幾口之後,眸光凝視著遠方,倏然抬首,淡然道:“不屬於自己的東西,尚且不應該癡心妄想,更何況是針對可遇而不可求的緣分--他是那麽的好,無論才德品貌還是不俗身手,天底下恐怕也隻有皇家玉葉金柯的公主才能配得上他,這才叫登對。”
紫鵑雙手一攤,接過飲用過的湯盞,嘀咕道:“對於蕭公子,小姐當真沒有一絲遺憾和未了心願嗎?”
夏侯素菲目光往蘆葦叢中一蕩,眉梢微揚,有些羞澀,作勢攏一攏手上的骨雕芭蕉式團扇,旋即盈盈一笑道:“隻要他生活過著好就已經夠了,若是此生再能與他相見一眼,便是毫發無憾了。”
正當此時,有一頂鎏金軟轎從不遠處翩躚駛來,在路過夏侯素菲一行人的身邊忽然停了下來,軟轎與市井尋常見得多的官宦人家仗勢一樣,由四個人抬杠,隨行幾名婢女跟從,轎身高六尺許,閣五尺許,轎廂四周用幃幔遮得嚴嚴實實以保暖,兩壁欄檻雕鏤有金花。夏侯素菲微微一怔,抬杠的四人雖然似忠厚老實的下力人轎夫,但是個個身體煥發出來的內力卻不亞於夏侯山莊的楚雄和羅葉兩名侍衛長,她料想軟轎所坐之人必然是哪一門官宦之家的主子,或許由於不熟悉路況,停下轎來欲意詢問前方的道路方向。
夏侯素菲順聲望去,隻見一雙盈盈之間漾著笑意的剪水秋瞳正在凝眸著自己,由於轎裏光線較暗,轎簾也隻掀開了一半,她並未看清楚女子整張臉的五官輪廓,但是可以肯定女子衣著打扮格外明麗華貴,掀開轎簾的纖柔手腕露出迷離繁花暗金線織就的煙羅紫廣袖寬身上衣,刺繡處綴有光豔如流霞的虎睛石,手指上的一枚色澤濃正鮮均的高冰蛋麵翡翠戒指更是彰顯出身於官宦之家的尊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