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給神仙講神話故事
陽城縣往北三百裏，便是險地枯月嶺。
枯月嶺一如白蓮衣所言，綿延五百裏，如一條伏龍背脊，延伸於大地之上，嶺上密林遍布，動輒五六丈的大樹比比皆是，枝葉層層疊疊，遮天蔽日，常人入之，往往難以分辨東南西北，久而久之，便成了野獸飛禽常住之地，人跡罕至。
在眾多大樹根脈蔓延的地下，黑暗一直往下延伸，直至地底數十丈處，才有一點幽光，將四周照亮。
那是一個即使有了三兩盞燭燈，也依然顯得幽邃難明的地方，燈火僅僅照亮了洞中一張白色獸皮鋪就的石椅，那上頭倚著一個黑袍人影，不，與其說是人，不如說是像人。黑袍籠罩之下，看不清本來麵目，隻有兩點青光狀若鬼火，能令人分辨那是麵部所在。
座下匍匐著一個青麵獠牙，尖嘴赤發的妖怪，他低著頭極恭敬地對座上黑袍道：“大王，二大王座下的巡邏妖黑豹……已經死在了六百裏外的清雲觀。”
黑袍輕哼一聲：“陽城縣這半個月來非比尋常，城頭的氣雲有異，應該是有修士出沒，早讓他約束手下，少往南方捕獵，黑豹那點道行，行事不知分寸，死了能怪誰。”
那聲音寒氣徹骨，令座下小妖都時時覺得渾身微麻，大氣都不敢出一個。
“接著說，黑豹是死在哪兒的人手裏，天師宗的道士？還是明光寺的禿驢？”
“不……不知……，據清雲觀遠處樹林的柳樹精所見，有兩名佛道人士往清雲觀去了，之後等他二人離開道觀後，柳樹精才敢派手下藤精前去查看，到時黑豹已經渾身燒灼，魂飛魄散。”
“哦？”黑袍深處青光微動，它稍稍沉默了一會兒，“多半是天師宗與明光寺的人……”
小妖略微思忖，道：“柳樹精說清雲觀裏，當時月黑風高，就隻見他二人從陽城的方向來，沒過多久又往陽城去了。”
“陽城？”黑袍疑道，“千真萬確？”
“那柳樹精膽小怕事，不敢說謊，應該不假。”
黑袍眼中青光爍爍，似有所思，沉默了半晌，幽暗中才傳出他的聲音：“告訴管事的二大王，派手下一個善潛行的幽鬼，帶上隱氣珠，速速潛入陽城縣中，看看城中有幾名修士入住，切記，不許輕易傷人暴露，本王要查清楚城中那股莫名的感覺來源。”
“是！”
小妖得令，身形緩緩後退，逐漸隱沒在燈燭外的黑暗中。
隻剩王座上黑袍一人。
還有幾天，還有幾天他就能突破瓶頸，練出第六境妖丹，屆時陽城縣一城生靈，都會如這枯月嶺地脈一般，供他任意取用。
為了突破這個瓶頸，他早早就將洞府遷入了地脈之中，隱蔽妖氣與形跡，也能更方便地修煉，一切，隻為了那一個目標。
等第六轉丹成，就算那城裏有九轉境的修士，也未必不能對付。而且，他手裏還有……
哼，等著吧……
……
“卻說，三皇治世，五帝定倫，夏商周後又是大亂春秋，秦皇定鼎，漢帝分疆，帝王將相各憑其才，數百年後，又是三國逐神州……”
勾欄處說書人的清亮嗓音聲聲入耳，吳逸又一日睡醒後閑逛，遠遠站在門口處，靜靜聽著。
此世之國雖國號東秦，曆史構成卻又和吳逸前世的曆史，不同中又有些相同，夏商周秦漢三國大體一致，三國歸晉後，則是南轅北轍，先是孫恩舉兵割據，十年兵甲最終創立大楚朝，享國二百年後，又遭北蠻入侵，南北對立百餘年之下，楚朝滅亡，分成諸侯國十六，而後複經乾，雍，景，武四朝，共千餘年光景，又經五國紛爭，才到了而今起於建陽，一統中原，定都東洛的東秦王朝。
個中英雄事跡無數，早被說書人傳唱無數，但吳逸聽來，除了人名地名故事不一樣外，這和他前世所知的古代武將演義也差不多套路，甚至還多有不如。
聽得膩了，吳逸無意識間打了個嗬欠，順口吟出一首詩來：
“混沌未分天地亂，茫茫渺渺無人見。自從盤古破鴻蒙，開辟從茲清濁辨。覆載群生仰至仁，發明萬物皆成善。欲知造化會元功……”
他自聖尊入體以來，雖然眼下還是半點修為都沒有，但賴於聖尊法力維持，自己耳力眼力，以至體力都比較前世強了不少，就連不自覺說話的聲音，都嗓子清亮，中氣十足。
一首還沒念完，兩處異口同聲的“好詩！”已瞬間響起，打斷了吳逸的念詩。
一處是遠處的說書人，吳逸嗓子氣聲俱佳，早就讓在場所有人聽得清楚。
另一處，卻是來自寄宿於吳逸心口處的聖尊，老實說，這自內而外發出的讚歎，才是嚇得吳逸停下來的原因所在。
聖尊讚道：“好詩！天地開辟之理簡明扼要，這也是你那個世界的東西？而且似乎還有下文，後麵呢？”說話時，吳逸感覺到心口一陣極輕微的悸動傳來，似乎聖尊說話時情緒若是起伏大了，自己也能有所感覺。
就像是，在心髒旁邊放了一個音箱，開關一開，聲音發出的震動會傳至自己全身。
吳逸剛想解釋，卻見眼前那位說書先生已經湊了上來，手握折扇，拱手道：“這位兄台一鳴驚人，想必胸中自是藏了不少好故事，不若給大家講一些助助興？”
吳逸嘴角抽搐笑著：“這是我家鄉一位老先生說的故事，並不是我所創，再者現在這場合……不妥吧？”
說書人搖頭笑道：“哪裏？此地鄉親聽得將軍演義聽的多了，難免乏味，神怪之說又見得極少，在下不過偶爾得閑講些故事，稍稍解悶罷了，兄台若不介意，不妨講一回。”
說著，他抬手指向了勾欄坐著的幾十位老少鄉親，多的是拖兒帶女的父母，隻見他們俱都出聲起哄道“講一個！講一個！”
眼前眾情難卻，吳逸心口處也有一個聲音道：“講講？本尊也想聽聽你們那個世界的故事。”
“真要講？”吳逸對著聖尊道。
“不講本尊可就出來了。”
“講！”
內外夾擊之下，吳逸擠出一副笑臉上了說書人的案台。
眼下是烏壓壓的一片鄉親，個個大眼小眼齊刷刷望向這邊，吳逸還未開口，就想起了前世上學時上台演講的尷尬情狀。
希望自己還記得一些吧。
沒有驚堂木，吳逸習慣性地將手在案上一拍，清嗓道：“話說鴻蒙初判，閻浮世界，分為四大部洲，此回單說東勝神洲，那東勝神洲海畔有一小國，名叫傲來國，國東處海上有一山，名為花果山，此山是三島之來龍，十洲之祖脈，萬劫不移的大地靈根。山上有一仙石，乃是開天辟地以來便有之靈石，高三丈六尺五寸，合圍二丈四尺，暗合周天三百六十五度與政曆二十四節氣；上有九竅八孔，暗合九宮八卦。自盤古開辟以來，每日受天地靈氣，日月精華，年深日久，靈石內育仙胞，忽一日，靈石崩裂，現出一枚石卵……”
腦中前世記憶漸漸湧現，吳逸越說越順，從石猴出世，說到發現水簾洞天，眾猴稱之為王。手掌再次一拍案台，道：“這正是：借卵化猴完大道，假他名姓配丹成。曆代人人皆屬此，稱王稱聖任縱橫！之後種種傳奇，翻天覆地，則是後話了。”
吳逸說完長舒一口氣，看向了台下聽書的眾人。
鴉雀無聲。
西遊記的故事在這個神怪世界這麽沒吸引力嗎？吳逸正在納悶，卻見一陣零碎掌聲從台下響起，緊接著，其餘人紛而響應，鼓起掌來，掌聲瞬間衝溢滿堂，就連那說書人也是擊節頷首，表示讚歎。
吳逸此時還在享受著掌聲，忽然間臉色驟變，一陣青一陣白，匆忙跑下台，還不等那說書人說話，吳逸就已經臉色極為難看，轉身一路風也似的離去。
倒不是吳逸怯場害羞還是別的，原因很簡單。
他此刻已經意識開始模糊，快喘不過氣來了。
從故事講完開始，他就覺得心口處莫名一陣灼燒，就像是被人用火慢慢烘烤，然後窒息的感覺從心口傳至四肢。
這祖宗又發什麽瘋？我說的故事踩到她雷點了？可是……
吳逸連走十幾步，身體的虛弱才開始逐漸減緩，就在他險些支撐不住，意識模糊，就要倒地時，渾身馬上就要噴湧而出的痛覺一下子消失了，心口處的劇痛也無影無蹤，體力也恢複如常。
“拜托，姐姐，姑奶奶，祖宗！故事是你讓我講的，不講你要弄死我，講完了你又要弄死我，你們神仙都不講道理的嗎？”吳逸緩過神後，朝著內心聖尊叫苦道。
“借卵化猴完大道，假他名姓配丹成……妙極，妙極！小鬼，你這故事暗藏玄機，本尊聽了受益匪淺，似有所悟，當下元神就已經恢複了第一個周天。妙極了！”良久，吳逸意識深處，才傳來聖尊的話語，語氣聽上去卻是欣喜異常。
吳逸無奈道：“怎麽，你每次恢複功力我都要受這罪嗎？”
“你是凡夫俗子，又沒有修為在身，難免受些苦，要是聽本尊的修煉，可就能免了這番苦痛，不然，往後還有的受呢。”
“我……”吳逸忍住飆粗口的衝動，伸出右手，在自己心口處，豎了一個中指。
問就是國際友好手勢！
別人穿越是自帶係統，自帶掛，我這是養了個定時炸彈。
……
越想越煩，吳逸決定回酒家吃喝一頓，發泄心情。
但才走出了幾十步後，吳逸就發現，自己邁出的腳步，從前幾步開始就一直在原地晃蕩。
後背衣服上傳來的觸感告訴吳逸，後麵有人以一股完全不容抗拒的力量拉著自己。
回過頭望，吳逸愣住了。
“是你！”
拉住他身後衣服的，正是昨日彩雲間遇見的那位紅衣對髻的可愛少女。
更準確點說，是仙女。
吳逸心裏既知對方是神仙，臉上也努力擺出一副笑容：“這位姑娘，有何貴幹？”
少女嘻嘻一笑：“你講的故事挺好玩兒的！可不可以再講講？”
又來！
已經莫名其妙遭了一次罪了，吳逸知道對方是神仙，哪裏還敢拿前世的神話小說隨便亂講：“這個，恕難從命，實不相瞞姑娘，這故事全是在下家鄉道聽途說而來，大都是編出來的，當不得真。”
少女點頭笑道：“我知道你是編的，東勝神洲是沒有叫傲來國的，也沒有花果山嘛，就是因為是憑空編的我才叫你講啊，不然叫什麽講故事呢？對不對？”
這個理由……
吳逸被她這一說，瞧著她兩隻水靈靈的眼睛，一時間也想不出什麽拒絕的理由，便道：“那姑娘想聽什麽故事？在下盡力就是。”
“就聽猴子的！”
兩人走到了吳逸所居住的酒家，準確來說，是那少女以不容拒絕的腕力拉著吳逸，走到了酒家樓底下，占了一處座位，就地聽講。
吳逸覺得這少女抓握的觸感極柔，卻完全不容掙脫，心知這下是想不講也不行了，便悄悄對聖尊道：“聖尊，有沒有什麽辦法？”
“沒有，本尊要躺著睡覺，講講又不會死人，怕什麽。”
“……”
叫小二給少女斟了一杯茶，吳逸坐下，控製了聲音大小，以隻有他們二人都能剛好清楚聽到的程度，開始講起。
三壺茶過，旁邊的客人換了幾輪，吳逸簡單地講述了美猴王享樂天真三五百載，決心尋仙訪道，穿州過府，直到西牛賀洲地界，拜入須菩提祖師門下學藝之事。
“妙啊！”即使吳逸省略了許多細節沒有講，比如靈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這些地名，少女聽到菩提祖師出場關節處，仍不禁兩眼放光，頰生紅霞，叫道。
吳逸瞧她一個神仙，也聽得如此入迷，一副天真可愛，不禁打趣道：“如何妙了？”
少女也學著一副老氣橫秋的樣子，照著吳逸故事裏說道：“講一會道，說一會禪，三家配合本如然。這菩提祖師名帶菩提，講的卻是道學，寓意三教合一之理。這石猴拜入門下，這是天大的機緣，一定能成得大道，不可限量！”
吳逸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暗自吃驚：“這小姑娘畢竟是神仙，竟讓她這麽簡單就說破了個中奧妙。”
少女一把握住他的手，道：“看不出來，你一個書生，竟然能編出這等有玄機的故事，你叫什麽名字？”
“都說了這是我聽來的，我叫吳逸，吳國之吳，安逸的逸。”
“之後呢，猴子學了什麽法術？”
吳逸就知道，難免會走到這一步，對麵是神仙，自己總不能真的說學了後強銷生死簿，大鬧天宮吧？萬一裏麵說了哪個神和她碰巧有關係豈不是糟糕？這世界既有太上老君等三清，想必也會有天庭其他神仙，完了說改編不是亂編怎麽辦？
“後來……”吳逸想了一番，還是決定不冒險，把這個故事草草完結，隻講了學藝回山，大敗混世魔王，中間的取名，學長生不死術與七十二變等等詳細情節俱都省略了。
“啊？猴子學了個武功，回花果山打敗混世魔王就完了？”少女秀眉皺起，嘟起嘴，顯是不大滿意。
吳逸聳聳肩攤手：“對啊，這些故事本就是我小時候道聽途說的，我能記得就已經不容易了。”
“那……那你還知道別的嗎？”少女兩眼巴巴，望著吳逸。
“額……其他的，應該有，猴子的是真沒了。”吳逸見對方眼中光彩晶瑩，越看越難以拒絕，硬著頭皮答道，“不過，今日時候不早了，得容我想想，要講得明日再講了。”
少女聞言，望著酒店外頭的天空，才鬆開吳逸。
“那，說好了，明天這個時候，你給我講新的故事哦。”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少女踏著小跳步行出酒家，臨走前，她轉過身來俏生生一笑對著吳逸說道：“我叫李雲英，明日見！”
李雲英……
吳逸一邊感歎這女孩可愛之餘，也在想著，天上有姓李的神仙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