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無問
爛陀寺剛建廟時其實不大,僧眾不過百,僧人過得很艱難,時常吃不飽肚子。
小無問是被父母丟棄,被老和尚普惠帶到廟裏的,老和尚很瘦很小,臉皮皺皺巴巴,光禿禿的頭因為長久的日曬顯得很黑。
普惠老和尚在爛陀寺就是個老好人,看到誰都是笑嗬嗬,從來沒有見過他和誰紅過臉,平生頭一次與方丈爭執就是因為小無問。
方丈說:“師弟你知道的,廟裏最近不景氣,這次荒年時間太長太久了,來廟裏上香的施主不多,再也加不了一張嘴了。如今這般艱難,而且他沒有慧根,和我佛無緣。”
不當家不知道柴米油鹽貴,廟裏上上下下九十八口人,每日消耗眾多,雖然說一個三歲孩子吃不了多少,但這個頭不好開。不是他狠心,但走出廟門行不過千米,總能看到許多麵黃饑瘦,躺在路邊等死的人。一旦開了這個頭,那麽離爛陀寺倒塌閉廟日子也就不遠了。
荒年才剛開始,爛陀寺確實救過很多人,但架不住無窮無盡。平日好的時候,眾生皆苦需要我佛渡,眾生皆與我佛有緣。但此刻我佛慈悲,眾生皆苦,隻能自渡了!
小無問看著普惠師父麵紅耳赤的和方丈爭執,最後的結果便是小無問被留了下來。
小無問的名字就是這普惠老和尚給他起的,小無問不懂,問師父什麽意思,師父笑嗬嗬的:“無須多問,無須多問,以後自然明了。”
以後十多年漫長的歲月,小無問穿著縫縫補補的灰色僧衣,踏著普惠老和尚編織的草鞋,走過了大楚無數山川。
他們麵對災難沒有辦法抗衡,無數人在他們麵前死去,有餓死的有病死的,也有被人打死的,死法有很多種,死時的表情也有很多種,有對凡塵的眷戀,有對死亡的恐懼。
而小無問跟著普惠老和尚,所做的隻是一件事,握住將死或者已經死去人的手,念上一遍超度的經,然後挖個小坑埋了。
漸漸地所有他們遇見的將死已死的人,變成一樣的表情,一樣的或許是都感覺解脫了的表情吧!
荒年將大楚這數千座山川,數萬條江河,將其中萬物熔煉成煉獄。
而總有些傻子,草鞋破了就光著腳丫,身處煉獄卻總想著在煉獄中散發出一絲別樣的光。
有一天普惠老和尚死了,他死的很痛苦,小無問那時已經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郎了。
幾十萬人的死亡,產生的怨氣不是幾十個人可以化解的。爛陀寺方圓百裏化作了鬼蜮,起因是亡者的屍體腐爛產生了瘟疫,而後亡者的怨氣催化出了一個個疫鬼。
它們渾身散發著惡臭,軀體留著腥濃的毒液,它們快速的向外傳播。然而這隻是南楚爛陀寺一家所見,像爛陀寺這般的寺廟大楚何其多。
老方丈比小無問第一次見時蒼老了不止百歲的模樣,腰身彎的似乎比以前個子小了一半,莊嚴的佛衣髒兮兮,隻是眸子明亮的刺眼。
那一日方丈死了,普惠老和尚死了,還有好多師叔,師兄師弟們死了。
那一日肆掠的瘟疫消失了,疫鬼消失了,經年累月的荒年也消失了。
小無問看到了自他出生的第一場雨,甘露將萬丈深淵洗滌,人間變得清明。
爛陀寺人數終究是沒有過百,二十年前加上無問九十九,二十年後加上無問二十九。
佛是什麽,無問不知道,可能這就是當初方丈說他沒有慧根的原因吧!
他隻記得普惠老和尚看著遍地伏屍,跪在地上淚水溢出眼眶時的一句話:“燃起煙火,便是阿彌陀佛!”
無問感覺自己很笨,功法會的不多,隻修了一門佛家不滅金身和大日琉璃寶焰,也修的不怎麽樣,佛法更是不精,隻嫻熟一門度亡經。
不像其他師兄弟們那般聰慧,功法一學就通,佛經一點就悟了。
有一日曾經的小和尚如今的無問長老告別掌門師兄,說要去找自己的佛,他不知道自己的佛是什麽,小時候問過師父,師父卻讓他無須多問,那麽他就不問了,他要自己去找。
大荒有多大?沒有人知道,可能隻有道祖佛祖天上的仙人才能知道。
無問踩著草鞋握著禪杖就一路走了下去,沒有方向沒有目標的走了下去。
一百五十歲的無問喜歡過一個寡婦,隻是偷偷喜歡,他是和尚不能動心,尤其是欲念。
知道是知道,但就是控製不住啊!
說來也沒有多少風花雪月,也沒有多少俠骨柔情,隻是無問長老狼狽至極除去了一禍害人的色鬼,將那寡婦救了後,那寡婦死活要報恩以身相許,要給無問當媳婦,要給無問生許多崽子。
無問羞紅著臉,平生第一次紅臉,丟了草鞋光著腳丫撒腿就跑,嘴上沒有敢說一句話,因為他感覺自己心動了。
看到那沉甸甸那圓潤那挺翹,他感覺他的佛心要破了,無問是個老實人,他感覺心裏是真的喜歡,心裏喜歡嘴上便不能說不喜歡,出家人是不能說謊的,所以他隻能跑了。
一百五十年不是沒有遇見過女人,可從來沒有如此害怕過,害怕的感覺自己可能會把佛祖忘了!
他答應過師父的,此生要找到自己的佛!此生他從來沒有辜負過誰,更別說師父了。
他隻會辜負自己!
何其大的大荒,他就是靠著腳丫,走過山川,淌過江河,翻過雪山,穿過草原。他見識過妖,碰見過魔,鎮壓過鬼,碰見過何其多的人。
可這何其多,終究不如那寡婦沉甸甸的胸脯,不如那寡婦挺翹的臀。一想到這裏兩百歲的無問和尚就想哭,他感覺他對不起師父,弱了師父的名頭,自己果然沒有慧根。
無問三百多歲了,眉毛白了,個頭也沒有以前那麽高了,他依舊沒有找到自己的佛。
他自出山門就再也沒有回去過,爛陀寺的一草一木卻曆曆在目。他也沒有再去過小村莊,那寡婦早已成為灰塵了吧!但無問心中的她好似一直在那個小村。
他救過很多人,度亡經度過很多鬼怪,背包裏的袈裟早已丟失了,丟在哪裏了早已記不清了,好似換了些錢取了些藥救了個人。
他本不該如此蒼老,修行者不應該蒼老的如此快。
有一日他路過大秦西涼,路過一座山,走入一座廟,碎了一身金身,舍了一身佛法,卻記起來那個幹瘦的普惠老和尚,想起了那個韻味十足的寡婦。
這一日他其實已經忘了苦苦追求的那個佛,這一日他自己成了少年心中的佛!
這山河人間太大,大到苦其一生,赤足也沒有走遍。這紅塵俗世太小,小到兜兜轉轉,不過最後就是那一抹沉甸甸與挺翹。
“師父啊!我果真沒有慧根,嘴上說著罷了罷了,命也命也!心裏想的不過就是萬萬不能讓她瞧不起啊!”
無問姓李,木子李,一生無須多問的李無問。
無問和尚的一生隻是一個恍惚,恍惚間在楊燁的腦海中流淌而過。
一顆金丹入腹,楊燁好似看到了老僧一生。
可這少年淚流滿麵,跪倒在地大叫一聲:“師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