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佳人
“你可太懶了,一直睡到中午,我還以為你昏過去了,打算給你噴點水呢。”
王凝之一把打掉她拽著自己的手,或者說是小熊爪子,一雙大的過分的棉手套,更是讓她張牙舞爪的。
“走啦,馬車就要停在山下了,咱們去前頭看看!”王蘭嘟著嘴,退了兩步,指了指路邊的林子,又瞟了一眼徐有福,“你真不愧是二哥的書童,一樣的懶,在這兒裝什麽車夫,不趕緊把車子留下。”
“姑娘,我們都安排好了,一會兒他們幾個就會帶上馬車返回小鎮去,等我們的,不用急,先讓公子吃點,墊墊肚子。”徐有福一副忠心為主的惡心模樣。
“還不快去!”王蘭一瞪眼,從地上抓起一把雪來,捏了捏,就要丟。
王凝之迅速躍下馬車,徐有福避之不及,被雪球砸在臉上,‘哎呦’一聲,可憐巴巴地看向主子,卻發現王凝之已經叼著餅子,往前頭走去。
“二哥!等等!”
走上山來,和徐有福這種不靠譜的小廝比起來,謝輝這種專業家丁,明顯比較靠譜,走在王凝之三人身後,開口介紹:“姑娘,王公子,王姑娘,這裏就算是入了四明山,此處我們所在,便是香山,也名達篷。”
“此山下,山穀幽深,峰巒簇擁,溪流蜿蜒而至東,四下皆為鬆林,於邊緣南部,橫跨龍山鎮,過達蓬山南的河頭橫溪村、達蓬山東麓的鳳浦嶴、達蓬山北的古道便可去往雪竇山。有傳言說,從這裏出發可以航海,可以到達仙境蓬萊。”
“姐姐,這裏好美啊!”王蘭感歎一聲,放眼望去,天地之間,皆為白雪,在陽光下,似乎是一層晶瑩的絲絹,平鋪在這山脈之上。
極目所至,也不見山脈盡頭,收目回觀,片片鬆林,也隨著風霜而來,落在其上的白雪,隨風而起,在空中搖曳,舞動,落入她的手中。
“明日到了雪竇山,側峰上的聖禪寺,從禦書亭經百步階,可至千丈岩底,水擊成潭,潭水碧透,寒氣襲人,九峰環抱,瀑布齊鳴,你會更喜歡的。”謝道韞微微一笑。
“哇,好啊好啊,二哥,咱們,額,你這是什麽來頭?”王蘭拍手歡呼,轉過頭去,卻愣住了。
王凝之正在不緊不慢地給自己眼前蒙著一層薄薄的黑色輕紗。
“二哥,你這是作什麽妖?假裝自己是個瞎子?”王蘭遲疑著問,然後,就挨了一腦崩兒。
“呀,打我幹嘛!”捂著腦袋,王蘭怒氣衝衝。
“你就瞪著眼睛看吧,一會兒眼睛就被刺得受不了,到時候可別哭著找我。”王凝之示意徐有福,他便從包裏取出來一堆的黑色輕紗,分發給眾人。
謝道韞皺了皺眉,也拿了一塊,學著王凝之的樣子,蒙在眼睛上,再睜開眼,便覺得視線所及,昏暗了許多,不像剛才那樣,白雪映著陽光,有些灼目之感。
回過頭來,笑了笑,“王二哥,點子真多。”
王凝之‘嗬嗬’一笑,說道:“當我跟他們一樣?我可是人稱聰明機智……”話就在這裏停下,王凝之愣神地看著她。
清風徐來,卷帶著幾片雪花,在她的身邊環繞,也帶起了她的衣擺,正在峰值處,謝道韞淩然俏雅,真像是那雪女一樣。
“嗯?怎麽了?”似乎感受到王凝之的目光,謝道韞疑惑地問道。
王凝之摸摸鼻子,笑了笑,回答:“沒什麽,突然覺得這景色真美。”
“我就說嘛,這裏簡直好看,錢塘每年的雪季裏,也隻有湖上泛舟,清雅閑致,與此可比,卻也缺了些曠然之韻味。”
“好好說話,拽什麽文!”
“二哥!你再打我!我就跟你拚了!”王蘭追了上去。
謝道韞慢慢跟在後頭,瞧著王凝之有些慌的腳步,無聲笑笑。
哼,真是景色美,你看著我做什麽?
……
山路迢迢,雪色瑩瑩,一路上雖慢,卻也興趣盎然。
如果你不算後頭喋喋不休的王蘭的話。
隨著太陽漸漸偏移,落入雲層,黃昏將至時分,天邊燦爛的晚霞,幾乎將整個世界照耀成一片粉紅色的海洋。
山路上,謝道韞將黑紗摘下,眼眸閃爍之間,朱唇微啟:
“落霞繽紛,白雪成紅,一脈曲折行路,幾見如此光景。”
王蘭張開雙臂,深吸一口氣,脫口而出:
“雪氣清微,紅土掩路,一雙脈脈眼眸,難盡此般風情。”
兩人相視一笑,又同時將目光放在一邊伸著懶腰的王凝之身上,王凝之皺了皺眉,“幹嘛?我才疏學淺,就不參與了。”
然而,在兩位姑娘不滿的眼神中,王凝之很快敗下陣來,雖然開口,卻打算給她們添堵:
“料峭霜寒,路途艱難,萬千風塵奇相,不若佳人娥眉。”
王蘭愣了愣,突然笑了起來,促狹地衝著謝道韞眨眨眼,又裝模作樣地歎了口氣,學著她爹的樣子,把手背在身後,快走了幾步,到了兩人前頭,這才有一絲絲笑聲傳來。
至於謝道韞,在最初的呆滯之後,突然就惡狠狠地瞪了王凝之一眼,然而,接下來就和王凝之想的不同了。
本來已經做好準備,要拔腿就跑的王凝之,還在猶豫著,要不要順手把王蘭扯回來,給自己擋災,卻發現旁邊沒有動靜,再看一眼過去——
謝道韞雙眼含怒,卻似乎不像平日裏那樣,而是有些其他的意味,雙頰之間,恰如那晚霞一般,湧起一縷紅暈,驀然的對視之間,就連憤怒都消散了,眼神躲閃中,多了一絲羞惱,張了張嘴,“你……”
就這麽一個字,她突然一跺腳,就往前跑了過去,挽住王蘭的胳膊,王蘭回過頭來,卻忍不住笑出聲來。
王凝之齜牙咧嘴,抖著右腿,一臉委屈。
你跺腳,就好好跺腳,跺在我腳上,是什麽意思?
大家都穿著硬皮靴子,你一個習武之人,力氣多大自己心裏沒點數?
剛打算開罵,就看見王蘭捅了捅謝道韞,她回過頭來,臉蛋上還有些尚未消散的紅暈,瞧見王凝之這般樣子,也忍不住笑了起來,銀月般潔白的牙,在唇間若隱若現。
“疼!火辣辣的疼!”王凝之憤怒地嚷道。
“呸!你怎麽不水靈靈的疼!”謝道韞理直氣壯,似乎不打算為了自己的行為道歉,扭頭回去,拽著王蘭就走。
“哪兒,哪兒有這麽用詞的!”王凝之低聲嘀咕著,隻能在悲傷之間,鄙夷著謝道韞的文化程度,以此獲取一絲安慰。
前頭,兩個姑娘就如那春天的蝴蝶,翩翩飛舞在這冰天雪地之間,王蘭眯了眯眼,使勁兒讓自己嚴肅一些,聲音很低:“謝姐姐,我二哥可是看上你啦!”
謝道韞愣了一下,臉上還沒消散的紅暈,又重新凝聚起來,嘴上說道:
“休要胡說!小姑娘家家的,腦子裏在想什麽!”
“我沒胡說,我看那些故事裏,才子佳人,都是這麽幹的,以,以文寄情!”王蘭有理有據,雖然根據都是些不靠譜的鄉間野談。
“呀!你再說!”
胳膊上被狠狠擰了一把,雖然隔著這麽厚實的棉衣,不覺疼痛,王蘭還是非常配合,痛呼一聲,連連討饒。
然而,在謝道韞低著頭,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的時候,王蘭卻在旁邊無聲地笑著,和謝道韞認識這麽久了,她可從沒這麽不講理的以力壓人。
至於後頭的王凝之,十分苦惱,又十分迷茫,自己剛才說那句話,隻是為了讓她們不痛快而已,誰知道這兩人,似乎很默契地,把自己句中所言之人,當成謝道韞了?
雖然自己那時候,第一反應,確實是按照她說的,可就這麽明顯嗎?
要不要解釋一下,就說自己講的,是山陰城裏,悅來樓上的菲菲姑娘?要不,錢塘的柳盈盈姑娘?還是墨竹姑娘?至於那位王藍田的好朋友,杜雪姑娘,就算了,她的相貌,比起這些花魁來,還是差了一點的。
“二哥!快點!”
前頭王蘭的聲音傳來,帶著些喜悅。
謝道韞雖然沒回頭,卻在使勁用靴子蹭著地上的雪,就好像那是王凝之的臉一樣。
咽了口唾沫,王凝之決定還是先不解釋了,自己還年輕,沒必要為了一句話毀容。
“來了!”
夜色降臨,最後一道霞光在天邊消逝,慘白的月光,落在大地上,雪粒之間,俱是晶瑩,整個世界重回靜謐而朦朧的淺雪中。
山脈綿綿之間,風聲漸息,王凝之舉著一個火把,走在謝道韞和王蘭前頭,他們已經回到了隊伍中,徐有福和謝輝則一前一後,帶著人護衛隊伍,索幸這場雪,雖不大,卻給了眾人一個極好的視野。
“呼——”王蘭呼了口氣,看著在眼前的白霧,敲了敲有些酸麻的腿,她不像別人,可是真正的大小姐,別說習武了,就算是鍛煉,那也是很少的,走了這麽久,十分辛苦,皺了皺眉:“二哥,還要多久啊?”
“還有一個多時辰吧,這場雪雖不大,但山路畢竟有些滑,慢點好。”王凝之回過頭來,左右看看,幾個丫鬟也是累得很了,這趟出門來,倒是沒帶女護衛,看著眼巴巴的王蘭,歎了口氣,“要不我背著你?”
“好!”王蘭完全不知道什麽叫客套,很自然地往前一趴,王凝之下意識反手扶著她的膝蓋,這丫頭麻溜地往上一蹭,就舒服地靠在王凝之背上了。
王凝之張了好幾次嘴,才說出話來:“你這,預謀已久了吧?”
“人家早就累了,又不好意思說,誰叫你這麽沒眼力勁兒?”王蘭笑嘻嘻地回答。
大意了,這丫頭絕對還能自己走一會兒的。
王凝之歎息一聲,“你說,我要是不小心,摔倒了,把你丟下山去,你爹會不會怪我?”
“啊?”王蘭瞧了一眼路外的溝壑,一個哆嗦,抱著王凝之的肩膀,又緊了緊,“你敢丟我,我就抱著你,一起死,反正我不下去!”
“王蘭,別怕,他不會的,”謝道韞反而是這幾人之中,最輕鬆的一個,雙手環胸,走了過來,“他要是敢丟你下去,我就把他也丟下去。”
然後,麵對王凝之憤怒的眼睛,還來了一句:“怎麽,人家叫你一聲兄長,就要有個兄長的樣子!”
王凝之仰天長歎,負重而行。
這可能就是人生。
……
“姑娘,王公子,王姑娘,到了!”謝輝一溜小跑,回到後頭,喊了一嗓子。
王凝之挺直了身子,從王蘭垂落的發梢中,看見了遠處的光。
“還不下來?”
‘呲溜’一聲,王蘭笑吟吟地出現在身邊,很自然地拍了拍王凝之肩膀,“二哥,多謝啦!”
喘了口氣,王凝之翻個白眼,剛要表達一下自己勞苦功高,就被謝道韞按住肩膀。
“嘶——哎呀!”
王凝之隻覺得後背一下劇痛,又突然神清氣爽了許多,就連勞累都仿佛減輕了些,回過頭一看。
謝道韞已經把手收了回去,兩隻毛茸茸的白色手套,耷拉在身側,瞪了一眼:“怎麽啦!”
“沒,沒事兒。”
逐漸靠近,總算是到了雪竇山地界,站在前頭的,正是謝安,還有一些護衛們。
“三叔!”
謝道韞輕呼一聲,躬身行禮,大氅下的裙擺,就如一層雪上蕩開的漣漪。
“令薑。”
謝安笑嗬嗬地扶起侄女兒來,又受了王凝之兄妹的見禮,打量幾眼:“王遷之這麽個家夥,女兒居然如此可愛,看來,你是像了王夫人啊。”
王蘭疑惑地問道:“謝叔叔,我爹還沒來嗎?”
“嗯,”謝安臉上的笑容有點尷尬,回答:“你爹來了,不過他正在和逸少拚酒,來不及接你,就我來了。”
王凝之與王蘭對視一眼,聳了聳肩,這很平常,反正自己這些年來,還沒接受過老爹出來迎接的待遇呢。
不過王蘭明顯不同,一聽這話,小臉頓時嘟了起來,“爹爹怎麽能這樣!”
“嗬嗬,走,帶你們去見他們。”謝安牽著謝道韞的小手,往前走去,“令薑,這一路下雪了,你還這樣趕路,很辛苦吧?”
“不辛苦,三叔有信來,我便一早出門了,隻是二妹受了風寒,我便沒讓她來。”
“嗯,你做的好,不過是來拜拜佛而已,不需要太折騰,不然你爹知道了,還不怪罪我?”
“怎麽會呢。”
謝道韞完美地演出了一個乖巧可愛的侄女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