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世事本非一貌概
夕陽斜照、暮色輕合的時候,洛塵和蕭逸回到家中。蒲堅已經起身,半裸著膀子坐在樹下與王猛下棋,因為餘毒未清,麵上猶泛著青色,卻難掩其軒昂氣度。一雙紫眸從棋盤上移開看向洛塵時,洛塵居然覺得那深邃的紫眸裏有一股睥睨天下、傲視蒼生的味道。蒲堅看清門口站的人後,卻是溫和一笑,深沉的眼眸宛如古井深潭,看不出任何情緒,洛塵幾疑是自己看花了眼。
“洛塵,蕭神醫,你們回來了?”王猛亦從棋盤上移開視線,可看他神色似乎依舊是在思考棋局。
洛塵搖頭:“小阿耶,你就是這麽照顧病人的?”
蒲堅卻爽朗一笑:“能與景略對弈,堅便是在再受幾箭也是值得的。”
兩人竟是一副一見如故、甚至相見恨晚的樣子。
呃……看來小阿耶又遇到一個惺惺相惜的……瘋子。
“療傷要緊。”王猛一把抹亂棋局,起身笑說道。
“哎,景略……惜了我的一片大好山……”蒲堅滿臉的惋惜。
洛塵先進屋換了身衣服,出來時看到蕭逸已經拿下竹簍裏的草藥,準備煎藥,很是認真專注的樣子。
洛塵發現,蕭逸看病或者煎藥的時候都特別的專注認真,就像小阿耶看書下棋或者研究布陣的時候。她想,他們都有癡迷或者專注的事情,她卻沒有,任何的事情對她來說都是可有可無、可做可不做的,於是她顯得涼薄、顯得疏離,與這世界,與所有的人和事。她於這世界來說,宛如塵埃;這世界於她,又何嚐不是輕如塵埃?
突然,腳上癢癢的,打斷了洛塵的思緒,洛塵低頭一看,酒窩瘸著一隻腿爬到了她的腳上,正歪著腦袋瞪著一雙黑豆子眼睛懵懂可愛的望著她。
她蹲下身小心翼翼的捧起酒窩說:“酒窩,我們去做飯吧,小阿耶肯定又因下棋忘了做飯。”
酒窩撲棱了一下翅膀,撒嬌似得衝洛塵叫:“酒窩,酒窩……”
另外三人也都笑起來,小阿耶笑得灑脫隨意,蒲堅笑得深沉自若,蕭逸笑得陽光明媚而略帶尷尬。
“酒窩?”王猛走過去看了一眼洛塵手中的綠毛鸚鵡,又不自覺得看了眼笑得酒窩深深的蕭逸。
蕭逸笑意微僵,隱去嘴角的酒窩。
“哈哈,蕭神醫,我們去看看蒲兄的傷勢。”王猛顯得心情大好,洛塵以前從不輕易跟陌生人接觸,這還是第一次。
“王兄,蒲兄,你們叫我蕭逸便好……”
“唔,那就喚你蕭郎。”
洛塵走進廚房,隱約聽到蕭逸有些尷尬的聲音和小阿耶清朗的說笑聲。
“洛塵……”清晨,洛塵練完功走在回家的路上,被正在街角看病的蕭逸叫住。那人站在陽光下,笑得比這清晨的陽光還要明媚溫暖幾分。
蕭逸應該是在給那個臉上生了瘡的孩子在換藥,洛塵看了他一眼準備離去,卻不想站在她肩頭的酒窩撲棱著剛剛長硬的翅膀,笨拙的朝蕭逸飛過去,一副興高采烈的樣子。洛塵鬱悶,這家夥見了蕭逸就忘了每天喂它吃飯的是誰。
“洛塵,過來幫我一下。”蕭逸蹲下身,繼續搗鼓自己手裏的藥。
洛塵遲疑了一下,還是走了過去。
“洛塵,你先幫小石頭清洗傷口,我的藥馬上就好。”蕭逸一邊攪著一碗濃稠的綠油油的東西,一邊頭也不抬的對洛塵說。
洛塵卻遲疑的站在原地,猶豫的眼神中還帶著一絲旁人難以覺察的怯意。
而那個被喚作小石頭的男孩子雖然臉上抱著白紗布,卻有一雙極清澈的黑眸,眼眸中是對洛塵毫不掩飾的懷疑和懼怕。
那怯怯的眼眸看向洛塵,卻一直撞到了洛塵心底,這樣的眼神是多麽的熟悉,對這世界的懼怕和懷疑。
洛塵蹲下身來,輕輕地解開小石頭臉上的白紗布。那孩子一直用滿含懷疑的清眸望著洛塵,似乎就等著洛塵在看到他的臉時大聲尖叫或者轉身厭棄的走開。
洛塵解開紗布後,神色絲毫未變,拿起旁邊的軟布,蘸了溫水,輕柔的幫孩子清晰傷口。
她的手很輕柔,像是在清洗易碎的珍寶;她清冷的眼眸溫潤了許多,宛如剛剛融化的春水。
她怕小石頭覺得尷尬,沒話找話的問:“你阿翁呢。”
小石頭眼中的懷疑和怯意漸漸淡去,一雙黑眸宛如散去霧氣的清泉。聽到洛塵的問話,略顯尷尬的說:“阿翁去要飯了。”
呃……本來是要避免尷尬的,不想越問越尷尬,洛塵隻好閉嘴,專心致誌的幫小石頭清洗傷口。
蕭逸望著他們,眼中有笑意漾開,嘴角的酒窩若隱若現。
綠毛鸚鵡撲棱著翅膀大叫起來:“酒窩,酒窩……”
“噗嗤……”洛塵和小石頭看著蕭逸笑起來。
蕭逸尷尬,暗道,當時他為何要答應這隻綠毛鸚鵡叫酒窩?
處理完小石頭的傷,蕭逸又拉著洛塵朝著別處走去。他知道她排斥身體接觸,所以隻是拉著她的袖口。
洛塵鬱悶,他去給病人看病,為何要拉著她?可更讓她鬱悶的是,為何她總是難以拒絕他?
沒想到的是,沒有最鬱悶,隻有更鬱悶。一路走過,這大街小巷的人好像都認識蕭逸,並且很是熟絡的樣子。
賣包子的大叔衝他喊:“蕭醫師,剛出籠的包子,要不要嚐嚐?”
餛飩鋪的大娘見了他笑得花兒似的,年輕了十幾歲,“蕭郎,今晨怎麽沒來大姐這裏吃餛飩,明早記得來呀。”
賣繡花鞋的大哥見了他也嘿嘿的笑著招呼:“蕭醫師,自從吃了您開的藥,我老娘的偏頭痛好多了。”
還有那些街上的大姑娘們,見了他莫不是麵含桃花、眼波如飛。
而蕭逸也都是笑意吟吟的與這些人打招呼。
洛塵從來都是獨來獨往不理人的性子,在這裏住了這麽些年,也不記得這些人誰是誰,更沒和別人打招呼的習慣。這人才來幾天啊,便熟得跟他家自家人似的,洛塵實在是汗顏,也覺得別扭。真想甩開他獨自走開,奈何他早料到了似的,緊緊的抓著她的袖子不肯放手。洛塵隻好繼續做漠然狀,將周圍的人尤其是身旁這人當空氣。
終於到了他要去的那戶人家,蕭逸和洛塵甫一進門,便有一對夫妻迎了出來,“蕭大夫,您來了?”
洛塵認得他們,他們是旁邊街上張家酒館的老板、老板娘,連洛塵這種漠不關心的性子也聽說過這張氏夫妻的吝嗇之名。
洛塵微微皺眉,張氏夫婦看到洛塵也是一怔,卻隨即滿臉堆笑將二人迎了進去。
屋子裏躺著一個瘦小蒼白的孩子,看到蕭逸裂開蒼白的嘴唇一笑:“蕭大哥。”
蕭逸走過去坐下來,一邊把脈一邊溫和的問:“小七,今天感覺如何?”
那個叫小七的孩子臉色蒼白的可怕,虛弱的說:“蕭大哥,自從你給我紮針以來,我覺得好多了,我是不是很快就可以站起來了?”
蕭逸依舊是溫潤和藹的樣子:“嗯,隻要小七乖乖吃藥、乖乖紮針,蕭大哥保證讓你站起來。”
小七的眼睛像是被注入了生命一般,煥發出希望的光彩。
旁邊的張氏夫妻看到小七有了希望,不斷拿袖子拭擦著眼角。
洛塵注意到,小七雖然躺在病榻之上,卻穿得極好、也很幹淨,倒是被人叫做“鐵公雞”的張氏夫妻穿著洗的發白的舊衣服。
看來,他們吝嗇是為了攢錢為小七治病。
後來,洛塵又極不情願的被蕭逸帶到了一戶富商家,病人是那家的主人,叫李仲青,一個看上去俊朗沉穩的中年人。
蕭逸說,李仲青年輕時落魄潦倒,他青梅竹馬的未婚妻婉娘卻不嫌他貧窮,與娘家斷絕關係嫁給了一貧如洗的李仲青。
李仲青很有經商天賦,白手起家創下了一份家業,最近他卻休了與自己同甘共苦的結發妻子。
“這種忘恩負義、狼心狗肺的人,你救他做什麽?”洛塵漠然清冷的聲音裏帶了絲憤怒。
蕭逸眼裏漾了絲笑意:“李仲青與婉娘夫妻情深,李仲青得知自己得了不治之症後,怕婉娘想不開。所以先休了她,又立下遺書,決定自己死後將所有財產盡數交於婉娘。”
洛塵撇撇嘴:“婉娘既然情深,在乎的便不是他的財產了。”
蕭逸拉住洛塵,難得那般認真的說:“洛塵,我就是想讓你知道,很多的事情,我們看到的樣子未必就是他本來的樣子,這個世界盡管有很多的醜陋和殘忍,卻也有很多的美麗和溫暖,你不該一直將自己隔絕起來。”
洛塵的眸中卻覆了冰:“蕭逸,不要覺得你很了解我。我便是我的樣子,這個世界是什麽模樣,又幹我何事?”
說完便轉身離去。她很生氣,他總是能一眼看穿她,那種被人看穿的感覺真的…….很難堪。
她是費了那麽大的勁才把自己裹藏起來,卻這樣被他一眼看穿……
蕭逸看著洛塵離去的背影,消瘦而孤冷,陽光照在她的身上,卻拂不去她周身的冷意,她身旁是一個小小的影子,孤單清冷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