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空虛的全職媽媽
這是一幢八十年代的沿街灰色水泥外牆樓房,狹窄而昏暗的樓道裏堆滿了零亂的雜物,錚亮的木扶手上有一層深棕色的包漿,因為上樓的時候得扶著它在迷宮一樣的樓道裏前行,可以省卻不少摸索的時間。樓道隻容得下一人通過,要是一家人,就得排著隊上下樓了,要是有人交匯,就要到平層錯身。攸悠就住在七樓,房子是公公留下來的遺產,就在武林廣場附近的小弄裏。這樣的環境與十米之外延安路上的繁華格格不入,一個是發達而嶄新的聲色世界,一個是古舊的貧民窟;一個是燈紅酒綠紙醉金迷,一個像是陰暗潮濕的梅雨季捂在缸裏正待發黴的豆餅。房子老歸老,可是不可多得的地段好,離女兒蹦蹦的幼兒園走路也隻有五六分鍾。
\t攸悠是個全職媽媽,她每天生活的重心就是圍著女兒蹦蹦轉。每天早上七點鍾,蹦蹦就像鬧鍾一樣準時起床,然後攸悠就開始了一天的忙碌生活。她給蹦蹦做好吃的,給蹦蹦梳洗打扮,然後八點鍾的時候,她不修邊幅的牽著蹦蹦的手下樓去上幼兒園。
\t幾乎每天,約八點鍾的樣子,攸悠一開門,對麵的房門也一定開了。在攸悠看來,這是一對沒有孩子卻年齡相差很大的夫婦。男的是個四十歲來歲的男人,身材修長,有一張五官英氣的臉,笑起來的時候,右嘴唇不由自主的向上一提,有點壞壞的但是很迷人的微笑。攸悠說不上為什麽,就是很喜歡這種笑。女主人是個年輕的女孩子,二十五六的樣子,一頭烏黑發亮的長發像瀑布一樣掛下來,彎彎的眼睛,小小的鼻子和嘴巴。她笑起來應該會很美吧,可是攸悠從來沒有看過她笑。蹦蹦看到他們的時候,都會熱情的打招呼:“王叔叔好!劉阿姨好!”這個時候,王濤都會愉快的應答,伸出手狠狠的摸蹦蹦的頭,故意把她的一頭童發給打亂了。而劉雅嫻一般都不應聲,顯得很是冷淡。這個時候,攸悠總會報以微笑,側身讓出位置,讓王濤和劉雅嫻先過。然後她拉著一蹦一跳的蹦蹦下樓,出小區右拐約十來米,幼兒園就到了。
\t把蹦蹦送進幼兒園後,攸悠每天第一件事就是去菜場。並不是因為攸悠有多勤快,而是因為有了女兒後,她對吃的東西再也不馬虎了。她盡可能的保持食物的新鮮和營養,所以她從不屯菜,每天隻買新鮮的菜,每天隻吃新鮮的菜。買完菜,她就往回家走,然後開始搞家務,處理生活中的一些瑣事。這樣獨自照顧蹦蹦的生活她已經堅持兩年多了,每天都是她一個人照顧孩子,像陀螺一樣不停的轉,沒有一個幫手。她並不是單親媽媽,可是現在她隻比單親媽媽好一點,就是還有經濟來源,孩子的父親還可以每年不固定的回一兩趟家,因為許可是跑遠洋的,一年大部分時間都在海上。婆婆雖然也住在杭州,可婆婆是個對親情很冷漠的人。她很年輕就離了婚,一個人帶著許可,可是許可一結婚,她就好像跟兒子劃清了界線似的,再也不見麵了。她不喜歡熱鬧,也不喜歡她們母女去探望或是來看望孫女,每天窩在家裏,除了買菜辦事,非必要的時候絕不出門。公公雖然早跟婆婆離了婚,可是也一直未再婚,而且早逝,因此攸悠還可以住在丈夫繼承下來的老房子裏安身立命。攸悠的生活很簡單,在杭州很少跟朋友走動,雖然娘家也在浙江省內,但她很少回去。因為父親再婚且後媽也表現出一副不歡迎的態度,親生母親也已再婚,後爸雖然嘴上說希望她常去,但總不是自己原本的家。總之攸悠貌似有好幾個家,實際上處處都不是她的家,到哪個家都是個多餘者,隻有公公留下來的老房子才是她的庇護所,雖然環境很糟糕,但這才是她真正的家。也正因為跟許可的家庭有許多共同之處,兩人才會惺惺相惜。
\t攸悠的世界隻有蹦蹦,和與許可每天的熱線電話。雖然一個人夠苦夠累,可是攸悠得堅持,因為她愛許可,愛蹦蹦,愛這個家。生活雖然無聊,有時候還有點狂躁,但攸悠還是在自己的軌道上基本順利的運轉。要說不孤單,不寂寞,不欲望,那都是騙人的,畢竟她隻有二十七歲。在別的姑娘還在企圖的拖延婚期,極力延長單身生活的時候,她已經是一個三歲孩子的媽了,而且還是一個人帶著孩子,沒有約會,沒有飯局,沒有豐富的夜生活,日複一日的孤單,日複一日的帶著小孩,日複一日的夜晚瞪著窗外的月亮,聽著窗外的喧鬧來打發時間。也許,今年,他會回來了吧。這是攸悠心裏的渴望和期盼。隻要賺夠一套房子的錢,就可以離開這個地方了,有個新家,我要完全按照我的意願把它裝修得美美的,有個愛我的老公,可愛的女兒,隻要再忍一下,就出頭了。
\t白天無所事事,她就會想許可。他現在在哪個洋上漂著呢?有時候她也會翻翻相冊,回憶談戀愛的時光。那時候兩個人在同一個大學,一個學長,一個學妹,莫名其妙走到了一起,才發現兩個人有很多共同語言,共同愛好,從此恨不得每天都粘在一起,每天都有說不完的話,談不完的天,做不完的愛。後來結婚了,生蹦蹦了,許可就出海了。他說現在才知道自己肩上的責任有多重,為了讓自己最愛的親人生活得更好,再也不能蹉跎了,在外麵苦幾年,他就賺得盆滿缽滿的回來了,過愜意日子了。如今這個美好的願望也快實現了,首付基本已存好,趁這次回來, 她一定要跟許可一起把房子給定了。
\t攸悠經常給許可打電話,許可也經常給她打電話,可是船一靠岸的時候,許可就一般沒有電話了,這個時候攸悠的心就跟貓抓似的。聽說有的海員隻要船一靠岸,就會去找樂子,她不知道許可會不會去,每次開玩笑似的問許可時,許可總是斬釘截鐵地否定,他說別人家都會去找,我不會,我還不想死。
\t“那靠岸你在幹什麽呢?忙得連打電話的時間都沒有了?”
\t這個時候許可說:“我在思考生活。”
\t“海上那麽多時間不夠你思考嗎?”
\t“不一樣。在海上想的跟在地上想的完全不一樣。不過我經常會跟他們一起去補給食物,在邊上轉轉,去酒吧喝個酒。不知道為什麽,一靠岸,我就不想你們了,一上船,我又非常的想。”
\t攸悠無法理解許可的解釋,在她來說,去哪不都一樣,隻要想,隨時都可以打電話,隻要想,再忙你都有時間可以打電話。或許是我想多了吧,攸悠這樣自我安慰。有時候許可明明在海上,身邊也全是男人,可她還是要胡思亂想,好像船上哪個角落裏躲著一個女人似的。可是這時候隻要許可的電話一接通,她馬上又找回了安全感,原來是自己想多啦,老公還安全的呆在船上,隻屬於我和女兒呢。
\t攸悠的生活波瀾不驚,可是欲望總是一波一波的湧現。怎麽辦呢?我還年輕啊。這個時候攸悠又對現在的生活抱懷疑態度了。我這是為什麽呢?等待丈夫半年臨幸一回,過得這麽苦,這麽壓抑,這樣的人生有何意思?!但一想到許可,他不也同樣在備受煎熬,至少我比他還好呢。我還在光怪陸離的社會中,而他在海中,在船上,在一群男人中。這樣一想,攸悠又能熬過一個又一個漫漫長夜了,這是她現在最大的動力:最愛的男人正在海上為了這個家在吃苦,在奮鬥,我還有什麽不能忍的。
\t可是有時候眼睛不能忍啊。攸悠自知不是一個女色鬼,可是有時候,麵對一個異性,攸悠的眼睛情不自禁的往人家襠部看去。“不能看不能看。”她告誡自己,可是一會兒工夫,她的眼睛又盯著人家襠部了。“我不要做盯襠貓啊。”攸悠趕緊轉身走開。
\t攸悠實在不能忍的時候就轉移注意力。有一次她看到一樓錢大媽坐在單元門口金桂飄香的桂花樹下織毛衣,就覺得有盼頭了。
\t錢大媽是個織毛衣的好手,她織的毛衣款式好看,線不鬆不緊,冬天穿了又得體又暖和。錢大媽看到攸悠,說:“秋天來了,生意好起來了,單子多得接不過來了,隻好推掉,心裏麽又舍不得,真是愁死人”。
\t攸悠說:“我倒還真會打,讀中學的時候跟著大人學的”。
\t錢大媽眼睛一亮,“呶,你來試試看。”
\t錢大媽站在邊上看攸悠打毛衣,邊說:“像你這樣年紀的人會打毛衣還真找不出來了。”
\t“我是個奇葩。人家女孩子早談戀愛去了,隻有我跟著大人打毛衣。”
\t看攸悠越織越順手,錢大媽說:“要不你也來打吧,我接活,分給你做,工錢全部給你。我怕客戶回報掉了下次就不來了,這樣麽下次還有回頭客的。”
\t“不不不。”攸悠放下手中的織了半身的毛衣,“我隻是試一下而已,我要照顧蹦蹦的,哪有時間來打毛衣。”
\t“又不用你一天到晚打的,蹦蹦上幼兒園了,你就打一點,晚上蹦蹦睡著了,再打一點。”
\t攸悠還是搖搖頭,“人家等穿的,哪禁得起我三天打漁兩天曬網。”
\t錢大媽說:“你看噢,我,一個人;你,白天也是一個人。沒事我們就打打毛線,聊聊家常,這日子不是有個伴了嘛。”
\t攸悠笑了,錢大媽這麽一說,她還真突然覺得這是個好辦法。白天一個人吃飯,一個人逛街,一個人買菜,就連生病,也隻有一個人硬抗著。攸悠笑著說:“錢大媽,那這樣吧,我可以來打毛衣,可是我不收錢,我隻是幫忙而已,這樣好不好?”這樣,打多打少,錢大媽不會說話給她聽了。
\t“好的好的。”錢大媽臉上笑開了花。
\t攸悠抬頭看看四周,這是一個隻有前後兩幢房子的迷你小區,住在這裏的人以前都是一個廠裏的職工。它左邊是圍牆,牆那邊是個老教堂。場地中間劃著密密麻麻的車位,隻是白天大多上班去了,隻有幾輛車零散停著。右邊是圍牆加大門,門口有個也是住在本小區的老人來當門衛。這個門衛的工資是大家每月湊錢發給他的,老人對住在這裏的人都很熟悉,隻要是陌生人,都能一眼認出,這樣也保證了大家的安全。院子裏四個角落都種著一棵碩大的桂花樹,正在這個季節裏繁茂的盛開,還有幾個年紀大點的老人帶著小孩在東家長西家短。
\t攸悠不喜歡坐在院子裏織毛衣,好像給人感覺她隨時豎著耳朵聽八卦似的。錢大媽說:“桂花開了,聞著就渾身舒暢,待桂花謝了,天冷了,我們就進屋去。”
\t攸悠說:“家裏開著窗也能聞到啊,這香氣,隻要有風,多遠都能聞到。”
\t“我家裏亂,待我有空收拾好了就進去。”
\t攸悠手上套著毛線,錢大媽邊繞邊說:“你公公啊,是個好人,見著誰都很有禮貌。年輕的時候也長得好看,在我們廠裏那是公認的帥哥。他唯一的不幸就是娶了你婆婆。”
\t攸悠尷尬的笑笑,她不喜歡別人提起那個冷漠的婆婆。錢大媽又說:“古話說得好,交不著朋友苦一時,討不好老婆苦一世。你婆婆凡是對他好一點,體貼一點,他們也不會離婚了,你公公也不會那麽早走了。”
\t攸悠知道公公三十五歲就走了,交通事故。據說出事前他已經恍惚幾天了,老覺得有人要殺他,他在馬路上狂走,神誌不清,直至出事。
\t錢大媽繞好線說:“這毛線衫,到底是手工的好。買來的一洗,要麽縮水,要麽變成抹布,隻有這手工的怎麽洗都不會變形。現在的人都講究了,要穿手工的。”
\t她看到一位穿著入時的年輕奶奶拉著小孫女在散步,她努努嘴說:“呶,那個女人家,年紀嘎大還穿這麽花俏,年紀輕的時候也不是省油燈,我們老廠長都鑽過她的被窟窿。”她壓低聲音神秘笑道:“我知道這裏所有人家的底細。”
\t攸悠後背一陣冷汗,這錢大媽還真八卦,原來坐在院子裏不僅是度時光,更重要的是為了消遣,摸清每家每戶的家醜啊。為了避免惹是生非,她心裏暗下決心,以後還是不來織毛衣了,少跟錢大媽接觸。
\t攸悠看看表說:“錢大媽,不好意思,我要接蹦蹦去了。”
\t錢大媽掃興的說:“這才三點,還早啊。”
\t“可以接了。”攸悠趕緊站起來,將放在一張舊桌上的手提袋拿起來言不由衷地說:“下次再來幫你織。”說完攸悠就後悔了。哪有下次,沒有下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