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3章 徐鳳年做客武當,莽皇室謀皮北涼(3)
徐鳳年無比清楚,哪怕眼前女子奇遇再多,可受累於天賦根骨,成為大天象境界已經是她的武道極致。而這個徽山大雪坪女主人的武道曆程可謂驚心動魄,先是以“大逆不道”的陰毒秘術吞並他人氣機化為己用,勉強躋身一品,如果不是他徐鳳年先前用聽潮閣秘藏的數國玉璽幫忙鎮壓紊亂氣機,她極有可能走火入魔,甚至就此香消玉殞。之後迅速跨過指玄進入天象境界,王仙芝重創她的體魄卻最終拳下留人,何嚐不是救她一命,否則就算獲得趙黃巢和劉鬆濤的分別饋贈,她也難以逃過玄之又玄的天象大劫。可以說,她軒轅青鋒的武道之路,走得跌宕起伏,一次次火中取栗,堪稱他徐鳳年之後第一人,也正因為如此,徐鳳年對待這個執念極重的女子,向來很好說話,在北涼如此,在京城如此,在徽山重逢更是如此,今日武當山遇上也是主動避其鋒芒,要知道先前鄧茂和耶律東床可就沒有這份待遇。準確說來,徐鳳年跟她軒轅青鋒,談不上什麽男女情愛,徐鳳年也許是出自某些同病相憐,而她大概是因為心中積鬱的那口怨氣,這才讓兩個離陽登頂武道最快的男女顯得糾纏不休。
徐鳳年雖說很早就知道軒轅青鋒的勝負心很重,但是她已經身為數百年來第一位女子武林盟主,為何還要爭奪那個虛無縹緲的天下第一,仍是讓徐鳳年百思不得其解。
雷聲大雨點小的這場鬧劇,讓諸多看客都感到無趣。世事皆如此,不給希望都無妨,給了希望又讓人失望最可惡,許多脾氣急躁的江湖人忍不住大聲冷嘲熱諷,小聲惡言相向。不知為何已經很久不曾以紫衣現世的軒轅青鋒,斜瞥了眼這群聒噪不止的看客,僅是一瞥,就讓眾人噤若寒蟬。徐鳳年有些忍俊不禁,看著那些偷偷縮脖子的家夥,心想自己當年浪蕩江湖旁觀那些高高在上的少俠仙子,大概也就是這麽個光景了。隨後徐鳳年和軒轅青鋒在韓桂、清心師徒的領路下繼續登山,先後過眉棱峰和走蛟坡,接下來便是武當主山大蓮花峰了。軒轅青鋒一路無言,到了蓮花峰山腳,她終於開口說道:“李淳罡的兩袖青蛇,鄧太阿的倒持太阿,顧劍棠的方寸雷,宋念卿生前遞出的最後那式走劍,黃鎮圖的第九劍六千裏,劍氣近黃青的十六觀生佛,柳蒿師的雷池,在登上峰頂之前,你一一說給我聽。”
看到徐鳳年皺著眉頭,軒轅青鋒冷淡道:“你若有不想說的招式,也可以換一招相差不多的頂替,或者……你自創的招式也行。”
聽著那一大串名字,小道士清心隻覺得天雷滾滾,太嚇人了。隻覺得這位姐姐的胃口,真大。
徐鳳年沉聲問道:“你是想集百家之長熔於一爐?你真對陸地神仙不死心?趙黃巢當年就沒有提醒過你,你的情況跟我弟弟黃蠻兒有些相似?事不過三,讓你僥幸躲過了指玄、天象兩層境界的遺禍,如果仍是執意躋身陸地神仙,你就不怕曇花一現?”
軒轅青鋒漠然道:“這是我的事情。”
從頭到尾這位都不是一個討喜的娘們兒啊。
徐鳳年笑道:“行吧,羊皮裘老頭兒的兩袖青蛇不能教你,事實上我一時半會也根本教不了你,也不能擅作主張把桃花劍神的倒持劍傳授給你,至於老黃的劍九你就更別想了,不過顧劍棠的方寸雷、宋念卿的走劍和柳蒿師的雷池都沒問題,黃青的十六觀劍尖坐佛也不難,除此之外,我再跟你說一說拓跋菩薩獨特的氣機運轉方式,以及提兵山第五貉和慕容寶鼎的兩種壓箱底招式,如果你學得夠快,我還有不少好東西,盡管拿去。”
這次輪到軒轅青鋒感到匪夷所思了,她轉頭凝視著這個有些反常的家夥,那雙眼眸像是在說我漫天要價也就罷了,你竟然連坐地還錢都省了啊。
徐鳳年微笑道:“我會一一教你,但你也要答應我一個條件,以後找一個或者幾個徒弟,也需要對他們傾囊相授,就算是盡量別讓這點江湖香火斷了。”
隨後四人上山,韓桂有意帶著小道士清心走在前麵,拉開一大段距離。徐鳳年果真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為軒轅青鋒講解那些世間頂尖武學的精髓所在。軒轅青鋒一一記下,偶有不解處,也會毫不猶豫地刨根問底,更會在精妙處直接打斷徐鳳年的言語,細細思量過後才讓他繼續講述。這段山路,徐鳳年就像個博聞強識的教書先生,而軒轅青鋒就是個很用心去死記硬背的稱職弟子。
在大蓮花峰後山臨近山巔僅一裏餘路的白龍背,站在遠處的韓桂轉頭發現那兩人已經停下腳步,接下來一幕,更是讓這位極有可能是下任武當掌教的年輕道人咋舌:徐鳳年與那女子分別時,前者不輕不重踹了後者的屁股一腳,後者顯然已是惱羞成怒,整座白龍背頓時殺機重重,但不知年輕藩王說了句什麽話,女子愣了愣,竟是就此作罷,下山而去。
小道士清心立即佩服得五體投地,心想自己以後若是也能闖蕩江湖,一定要有那北涼王一半的風采。
三人再度登山時,饒是韓桂也忍不住好奇問道:“王爺與那女子是舊識?”
徐鳳年笑著點頭,柔聲道:“是認識有些年頭的仇家了,而踹她一腳,是有個人的……夢想吧。”
清字輩的小道士很認真地想了想,想著那位神仙姐姐的冷豔模樣和倨傲氣韻,毫不覺得那人夢想就幼稚了,嘿嘿笑道:“王爺,那一腳踹得很威風八麵,我喜歡!”
韓桂揉了揉眉心,頭疼。
極遠處,傳來一聲冷哼。
嚇得小道士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徐鳳年揉了揉小道士的腦袋,幸災樂禍道:“你慘嘍,二十年內,千萬別下山去江湖了。”
小道士怯生生道:“那位姐姐,很厲害?”
徐鳳年微笑道:“想做王仙芝第二的女子,你說厲害不厲害?”
小道士苦著臉道:“難怪小師叔祖總說山下的女子是老虎!”
就在此時,一位白衣僧人大袖飄搖,從山頂大步走來,一副要跟徐鳳年拚命的架勢。
白衣僧人氣勢洶洶而來,徐鳳年臉色有些尷尬,怕倒是不怕,就是難免有些心虛。天底下任何一個當爹的,誰不會惱火竟敢坑蒙拐騙自己閨女的王八蛋?當年李東西離家出走偷溜出兩禪寺行走江湖,懷揣著小二百兩銀子,估計是她爹在寺中講經說法積攢好多年的家當了,結果一遇上他們三人,胡吃海喝,很快就窮得叮當響,估計這位女俠回家後說漏了嘴,給白衣僧人記恨上了?徐鳳年理虧,隻好強顏歡笑,打定主意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白衣僧人步子大走得快,身後其實還跟著一位婦人,算不得多漂亮,而且塗抹脂粉稍稍厚重了些,原來李東西當年在梧桐院往自己臉上掛半斤胭脂,那是有家學淵源的啊。白衣僧人風風火火來到徐鳳年身前,指著徐鳳年的鼻子就興師問罪道:“我閨女東西和我徒弟南北呢,聽說你小子早先嫌多兩張嘴吃飯,就把他們趕去西蜀南詔了,這就是你們清涼山的待客之道?回頭讓我瞅見閨女要是瘦了幾斤,你信不信我去你們家門口罵街去?”
來到白衣僧人身旁的婦人先是對徐鳳年展顏一笑,然後扯了扯李當心的僧袍,小聲碎碎念道:“什麽我不我的,得自稱貧僧。東西回山後跟你說多少遍了,高人就要有高人的氣度風範,東西不總說當年跟她一起遊曆江湖的劍客,叫什麽來著,老黃?她就能一眼看出高手身份?李當心,你再看看你,像話嗎?”
白衣僧人顯然還在氣頭上,冷哼一聲,隻是稍稍改口道:“信不信貧僧去清涼山撒潑打滾去?貧僧今兒也就是沒帶那把磨了無數遍的刀……”
婦人應該是比自己男人多出許多人情世故,咳嗽一聲,打斷白衣僧人的威脅言辭,扭頭對徐鳳年笑著解釋道:“王爺,別聽這光頭瞎說,根本沒啥刀不刀的,其實就是咱們寺裏老住持砍柴劈柴的玩意兒,東西她爹就是掛念那顆老光頭……哦不對,是掛念他師父,所以呢,時不時拿出來磨磨刀,怕生鏽嘍。老方丈沒留下什麽東西,也就一把柴刀,一部手抄《金剛經》,和那口每日勞作歸來後洗手的大缸。唉,柴刀和經書還好說,拿了就拿了,那口缸就沉了些,隻得放在寺裏不去動了,否則咱們東西將來的嫁妝也能多一樣物件……”
白衣僧人無奈道:“哪有把水缸當女兒嫁妝的道理。”
婦人白眼道:“江南道多少名人雅士都喜好用缸底淤泥製壺?值錢著呢!”
徐鳳年微笑附和道:“對啊,我曾經見過江南盧家的禮部盧老尚書就用過一盞名壺,正是早年去兩禪寺燒香時,變著法兒跟老方丈討要了十幾斤泥製成的。”
婦人頓時眉開眼笑,看待這位沒啥架子的年輕藩王越發順眼了:“對對對,可不是!”
然後她對白衣僧人瞪眼道:“好好說話,莫傷和氣!”
李當心摸了摸自己的光頭,一物降一物,媳婦發話,比聖旨管用。
韓桂這時候好不容易能插上話,稽首行禮道:“貧道小柱峰青山觀韓桂,對無禪僧人神往已久。”
李當心看著這個佛道之爭前名聲不顯的武當道士,比起對待徐鳳年,就多了幾分笑臉,瀟灑還禮道:“韓真人有禮了,此次蓮花峰三場辯論,你我二人在最後一日的第三場,到時候還望韓真人嘴下留情啊。”
韓桂笑道:“貧道委實當不得真人的稱呼,無禪僧人喊一聲韓道人即可。”
李當心哈哈笑道:“道人道人,得道之人,道士道士,證道之士,真人真人,求真之人。貧僧還是喊你韓真人比較好,若是王重樓在此,貧僧倒是不妨喊一聲王道士,如果洪洗象站在身前,那就真得尊稱一聲洪道人了。”
韓桂笑而不語。
李當心瞥了眼韓桂那清澈的眼神,收斂了鋒芒,輕聲感慨道:“你們武當跟龍虎山確實不太一樣,若是那幫黃紫貴人聽到這話,不要說希字輩的老道士,就是凝字輩的,這會兒也該火冒三丈不清淨了。”
韓桂平靜道:“非是武當道士相較龍虎山天師府心境清淨更長,隻不過兩山修習道路不同,但終歸殊途同歸,貧道師父和王掌教就對龍虎山老真人趙希摶極為尊敬,數次邀請老真人來我武當論道,老真人每次隻要途經北涼,也從不因門戶不同而拒絕。貧道就兩次親耳旁聽趙老真人說那三教合一,獲益匪淺。”
白衣僧人笑問道:“如果貧僧沒有記錯,正是你們武當呂祖首倡三教合一?那麽試問到底是誰的一?”
韓桂不作思量便脫口而出道:“呂祖曾言道同器殊,這是三教合一的根柢所在。以貧道淺見,不知其是,卻略知其非。就是這個一,未必在參禪到深處無禪可參的無禪高僧手裏,也未必就在如今恰逢滅佛盛道的武當山上,一樣未必在那些飽讀詩書最擅清談的登山讀書人口中。”
李當心再次摸著自己的光頭,眼神中似乎頗多欣賞,點了點頭,歉聲道:“貧僧三次無禮試探,韓真人別怪罪。”
韓桂笑道:“無妨無妨。”
一行人結伴登山,白衣僧人跟韓桂隨意聊著武當風土人情,既無佛教機鋒也無道家玄機,如同他鄉遇故知,言語都是踩著西瓜皮滑到哪裏是哪裏。白衣僧人有意不理睬徐鳳年,大概是怕自己又忍不住找刀砍人去了?一個男人,遇上搶自己媳婦的,那是二話不說就拎刀砍人的,遇上搶自己閨女的,砍不砍,除了那個膽大包天的小兔崽子品性到底如何很關鍵,再就是得看閨女她娘親的態度了。此時那位李東西的娘親或者說是南北小和尚的師娘,對徐鳳年則極為和顏悅色,雖說不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歡喜的眼光,但也像是路上偶遇了一個對自己閨女有那麽點想法的晚輩年輕人,談不上會多麽刻意熱絡,但肯定不會拉下臉對待。婦人也是心大得無邊無際,一開始還有些端著姿態,畢竟眼前年輕人那可是西北重藩的第一號人物,可很快就水到渠成,嘮嘮叨叨家長裏短起來,埋怨到了北涼境內,花起錢來真是厲害,尤其是李東西從北涼回去後捎了好些胭脂水粉,早就用光了,結果她如今去那幽州鋪子一看,那價格真是死貴死貴的。
說到這裏,婦人就很是感謝了徐鳳年幾句,說東西那閨女當年不知輕重,離開清涼山王府的時候一口氣就收了那麽多昂貴禮物,然後婦人就自顧自笑起來,坦言如今要她還錢那是絕對還不上的,這趟走得急也沒帶回禮,家裏那些積蓄早就給她敗光了。聽著婦人毫不忌諱自揭其短的絮叨,徐鳳年臉上的笑容就沒有斷過。豎起耳朵偷聽兩邊動靜的小道士清心就奇了怪了,師父一個道士跟大名鼎鼎被譽為“肉身菩薩”的白衣僧人談得攏就已經夠奇怪的,這位堂堂北涼王也能跟那婦人說得來?
白衣僧人李當心是蓮花峰爭論最重要的人物,作為當代兩禪寺住持,本身就是天下佛教執牛耳者,而徐鳳年也是武當頭等貴客,故而這一行人就直奔山頂的武當主觀紫陽宮落腳。武當原本倒是沒有這般給人劃出三六九等的習慣,隻不過很快武當山就發現他們不講究,登山訪客卻是最講究介意了,是從客人嘴中得知,原來隸屬於武當山道教的九宮三十六觀,竟然在江湖上早就有了座次之分高低之別,能夠在九宮下榻那是最能彰顯官場身份和江湖地位的事情,如果能躋身三十六觀中的上八觀休憩,也值得沾沾自喜一番,隨著香客增多,尤其是那撥江南、淮南兩道世族名士的到來,許多遠離主峰的下八觀也人滿為患,以至於不得不閉門謝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