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5章 北涼道四線皆戰,龍象軍苦戰流州 (2)
王家老太爺笑了笑:“讀書人做詩文,以言辭端正、意氣高爽為最佳,就會被稱為有風骨。那麽讀書人做人的風骨,大概就是儒家張聖人所謂的‘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了。這個很難的,我就是很想做好,但是做不到。隻不過我有一點比很多人要做得好,就是有些人自己無脊梁,便看不得別人有風骨,不但不自慚形穢,還要吐口水甚至是使絆子,我呢,最不濟,見賢思齊的心思還是有的。”
小丫鬟悄悄撓了撓頭,迷迷糊糊,聽不太懂啊。
大概是說得累了,老人開始閉目養神。
這時候院門那邊傳來一陣細細碎碎的腳步聲,丫鬟趕忙轉頭望去,愣了愣,是那位擔任禮部侍郎卻始終無緣王氏家主位置的王老爺來了,而且他進院子的時候始終堆著笑,微彎著腰,落後兩個陌生男人半個身位。丫鬟舉目望去,結果眼睛一下子就挪不開了,因為三人中年紀最輕的那個女子實在是太好看了。南朝廟堂的“老字號”禮部侍郎王玄陵在鄰近藤椅後,稍稍加快步伐,對好似睡著的老太爺輕聲道:“太子來了。”
老太爺睜開眼睛,剛要在王玄陵和丫鬟柴米的攙扶下起身,那名正值壯年的高大男子就趕忙笑道:“王老太爺不用多禮,躺著就是,耶律洪才這趟空手而來,本就理虧也無禮,老太爺不怪罪就是萬幸了。”
雖然戰戰兢兢的禮部侍郎已經得到北莽皇太子的眼神示意,但是依舊拗不過自家老太爺的堅持,後者站起身後,十分吃力但畢恭畢敬地作了一揖,微服私訪王家府邸的皇太子無奈道:“老太爺這是要耶律洪才無地自容啊,坐,趕緊坐。”
老人竭力挺直腰杆坐在藤椅上,王玄陵和小院丫鬟各自端了一張黃花梨椅子過來,當侍郎大人看到那個絕美女子竟然與太子殿下幾乎同時落座後,頓時眼皮子一抖。
這位從虎頭城戰場趕回西京的北莽皇太子,和顏悅色道:“老太爺以文章家享譽四海,是陛下也讚不絕口的純臣君子,這次我是臨時聽說老太爺百歲壽辰,匆匆忙忙就趕來了,一時間又拿不出合適的壽禮,就隻好兩手空空登門造訪,回頭一定補上,還望老太爺海涵。”
老人開懷笑道:“太子殿下折殺老夫了,折殺老夫了。”
看到這些年來言語漸少的老太爺談興頗高,應對更是得體,更沒有犯老糊塗,就怕弄出什麽幺蛾子的王玄陵重重鬆了口氣,心想家有一老如有一寶還真是沒說錯,看情形,當下隻能站著的自己,這是有望坐一坐那把尚書座椅了?
耶律洪才雖說在北莽王庭不受那些草原大悉剔的待見,也沒有幾個北莽最有權柄的大將軍和持節令明確表示站在他身後,但是此人終究是名正言順的王帳第一順位繼承人,在最重視正統的南朝遺民中,還是有相當一部分貴族比較看好耶律洪才。以前的兩位前任南北兩院大王黃宋濮和徐淮南,其實就都對這個性格溫和的皇太子十分親近,但是隨著徐淮南的暴斃和黃宋濮的引咎辭任,以及董卓、洪敬岩、種檀這一大撥青壯將領的崛起,耶律洪才就越發低調了。
在一旁束手靜立、屏氣凝神的王玄陵當然不蠢,太子殿下這次悄然登門,一半是衝著王京崇那孩子的冬捺缽身份來的,一半則是因為自家老太爺在南朝遺民中有著不容小覷的威望。尤其是王家與甲字大族聯姻後,等於觸及了南朝的真正中樞,而不是像那些尋常的乙字世族,表麵看似風光,家族也有人當侍郎做將軍的,但其實就是一群依附隴關豪閥的應聲蟲而已。
王玄陵一時間沒來由百感交集。他腳下這塊土地,梅林別院,王氏宅邸,整座西京城,乃至整個南朝,正是那位氣魄雄渾的慕容氏老婦人,特意為洪嘉北奔的春秋遺民開辟出來的一方世外桃源。除了當年那場莫名其妙就發生的血腥瓜蔓抄,砍去了好些從中原各國挪至南朝境內的“桃樹”,讓人心驚膽戰,慕容女帝對他們這些南朝遺民大抵能算是頗為嗬護。一些北庭大族的南下尋釁,事後都會受到耶律王帳不小的責罰,也許不算太重,但絕對不能說是不痛不癢。就像他王玄陵所在的王家,雖然稱不上是昔年中原鍾鳴鼎食的大族,但好歹也頂著一個“十世翰林”的身份,仍舊是數千裏流亡,背井離鄉,簡直比泥濘裏打滾刨食的喪家犬還不如,哪裏能想到在南朝重新成為身著黃紫朝服的廟堂公卿?
耶律洪才臉色突然陰沉起來,低聲道:“老太爺,我方才也聽說了那幅字,那隴關第二氏真是無理取鬧!等我回到草原王帳,一定會跟陛下親自說這事,萬萬沒有理由讓老太爺受這等天大委屈!”
老人笑著輕輕擺手道:“無妨無妨,這幅字且不說其中含義,就字而言,在咱們南朝說是一字千金也不為過,雖無落款,但顯然是當今天下書法四大家之一餘良所寫,老臣這點眼力見兒還是有的,不愧是‘筆畫如龍爪出沒雲間,布滿骨鯁金石氣’,不是那位能讓離陽文壇也佩服的兵鎧參事,如何都寫不出這份意境。再說了,老臣好不容易活到這把年紀,也該倚老賣老了嘛,很多事情自然就可以當是童言無忌,一笑置之,一笑置之即可。千古詩書多言‘人生不過百年’一語,這個‘不過’委實說得熨帖,老臣就算過不去,又有什麽關係?所以啊,殿下就別掛念這件事了,當茶餘飯後的談資都比大動肝火要強。”
聽到老人這一席話,那名神情倨傲冷清的女子好像也有些意外,她第一次正視這個王家老太爺。
耶律洪才爽朗笑道:“壽星最大,我就聽老太爺的。”
老人微笑的同時,不動聲色地瞥了一眼王玄陵,後者好歹也是花甲之年的老頭子了,在老太爺麵前仍是像個犯錯的孩子,立即慌張道:“不是侄兒多嘴……”
耶律洪才幫忙解釋道:“老太爺,跟王侍郎沒關係,是我自己聽說的。”
老人笑道:“在這院子裏,殿下最大,老臣就聽殿下的。”
耶律洪才會心一笑,看似簡簡單單一句玩笑閑談,就讓皇太子將許多原本已經打好的腹稿都咽回去。既然火候夠了,再添柴火,反而過猶不及。
和老人又聊了聊詩詞字畫,軍國大事隻字不提,耶律洪才看到王家老太爺難以掩飾的疲態,就起身告辭,當然不會讓老人起身相送,由眼巴巴盯著尚書很多年頭的那位王侍郎陪同離開院子。
名叫柴米的丫鬟偷偷拍了拍自己胸脯,原來是太子殿下親臨,真是瞧不出來,半點架子也沒有。
重新躺回藤椅的王家老太爺閉著眼睛,一隻手悠悠然拍打藤椅扶手。
柴米躡手躡腳取來一柄團扇,為老太爺輕輕扇動清風。
微風拂麵,本就不重的夏末暑氣越發清減。
老人臉上浮現笑意,喃喃自語道:“從容坐於山海中,掐指世間已千年。”
丫鬟不敢說話,隻是由衷希望這個百歲老人,能夠再活一百年。
老人沉默下去,不知道過了多久,開口說道:“柴米啊,手累了就別扇了。”
丫鬟笑道:“老太爺,放心好了,奴婢還能再扇會兒。”
王家老太爺輕聲道:“趁著今天精神好,跟閨女你多說些話。”
丫鬟小心翼翼道:“老太爺不累嗎?”
老人笑道:“還不覺著累。”
丫鬟悄悄瞥了一眼院門口:“那老太爺盡管說,奴婢聽著。”
老人緩緩道:“小丫頭,告訴你啊,以後最好不要嫁給讀書人,尤其是有才氣的讀書人,才氣太盛,就容易用在許多女人身上,心思最是流轉不定,在一個女子身上停不住的。今年花前月下卿卿我我,也許明年就是陪著別的女子了。要嫁給老實人,不是沒有老實的讀書人,有是有,就是太少。像我這個糟老頭子,年輕時候就是這種負心的讀書人,等到真正靜下心的時候,來不及嘍。”
少女停下搖扇子,掩嘴偷著笑。
老人笑道:“不信?不聽老人言,是要吃苦頭的。”
少女趕緊說道:“信的信的!”
老人打趣道:“回答這麽快,明擺著就是沒有過心,小丫頭你啊,還是不信的。”
少女皺著小臉蛋。
老人晃了晃手腕:“去吧,回屋子休息去,讓老頭子獨自待會兒,兩炷香工夫後你再來。”
少女嗯了一聲,端著小板凳去屋簷下坐著,不遠不近,聽不到老人說話,但是清楚看得到那棵梅樹、那張藤椅。
老人其實沒有自言自語,隻是神色有些感傷。轉眼春秋故國沒了,轉眼恩師摯友都已逝世,轉眼異國他鄉二十載。再轉眼,我一百歲了。然後少女震驚地看到一幕,風燭殘年的老人試圖站起身,好像知道她要過去幫忙,老人沒有轉頭,對她擺了擺手。
老人好不容易才站起身,仰頭癡癡望著那梅樹枝葉。老人笑了。李先生,納蘭先生,咱們中原讀書人的風骨,我王篤,沒丟。
隔岸觀火變成了玩火自焚,就是離陽北關防線的最好寫照。作為薊北門戶的銀鷂、橫水兩城同時失陷,北莽五萬鐵騎的兵鋒直指南方,讓整個薊州人人自危。
一時間京城朝堂上熱鬧非凡。有人諫言讓近水樓台的兵部左侍郎許拱就地接手唐鐵霜入京為官後留下的空缺,“輔佐”大柱國顧劍棠處理北地軍政;有人建議坐鎮遼西的膠東王趙睢增援遼東,攻其必救,讓那支五萬騎軍不得不返回東線,以防薊州局麵徹底糜爛;也有人彈劾薊州將軍袁庭山調度不當,致使薊北戰火蔓延,難當重任,應該由將門之後的副將韓芳全權主持薊州一州軍務。
廣陵道西線在謝西陲的排兵布陣下,不但成功阻滯了已經渡江的南疆十萬大軍,甚至派遣一支奇兵奔襲了廣陵江南岸的一處險隘,使得南疆兵馬進退失據,在西楚水師大舉進逼之下,南疆步軍和青州水師幾乎是縮成一團,全線收縮。在這種迫在眉睫的形勢下,太安城的文武百官越發愁眉不展,對於兩遼邊軍的按兵不動終於無法忍受。北莽蠻子往死裏打西北,你顧劍棠紋絲不動是對的,但是連你盯著的北莽最東線都跑去薊州打秋風了,顯然是要繞開傾半國賦稅打造的兩遼防線,要將沒了薊南老卒導致兵力空虛的薊州,作為南下中原的突破口,你顧大將軍還能無動於衷?!就不怕北莽五萬鐵騎一口氣殺到咱們京畿西?雖說你顧劍棠是如今王朝碩果僅存的大柱國,但你老人家的心也真是太大了吧。
遼東靠近薊州邊境有個太平鎮,小鎮上居民大多是邊軍兵籍出身,也有些被朝廷貶謫流徙此地的官員,偶爾會有商旅途經小鎮,順路捎帶著做些小買賣,前四五年那種價廉物美的綠蟻酒就在這裏很緊俏,可惜顧劍棠卸任兵部尚書後,領大柱國銜兼任兩遼總督,邊軍都清楚顧大將軍跟北涼不對付,於是產自北涼的綠蟻酒這些年就不怎麽有商賈兜售了。太平鎮麻雀雖小,五髒俱全,有三四家酒樓,連正兒八經的青樓也有一座,小窯裏的私妓暗娼就更多了,邊軍將領對此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堵不如疏,遼東邊軍被譽為離陽王朝的定海神針,皆是青壯漢子,但是跟北莽蠻子對峙多年,一向相安無事,少有交戰,邊軍將士如何發泄?難道還男人找男人不成?於是太平鎮這樣的小鎮子,就如雨後春筍一般迅速冒出,一些手眼通天、門路寬泛的邊軍大佬,還有本事從京畿周邊甚至是中原江南一帶販賣年輕女子,一次就能往兩遼帶來數百人。
太平鎮以長壽酒樓生意最為火爆,其是一位實權校尉的私產,除了綠蟻酒,基本上喊得出名號的離陽好酒,如劍南春燒之類,隻要有銀子就能在這裏買到。酒樓裏常年有拉曲彈唱的各色女子,相貌無非是中人之姿,但在鳥不拉屎的邊境上,也算是挺稀罕的光景了。這兩天長壽酒樓來了對兄妹,年輕女子懷抱琵琶給人說書,兄長負責賣力吆喝和收取賞錢。這本不是什麽奇怪的事情,但那女子要死不死的,隻說那北涼王徐鳳年的故事,說那姓徐的如何走過離陽江湖,如何孤身入北莽,又是如何在北涼贏得軍心民心,這可就惹了太平鎮居民的眾怒。隻不過一夥人借機去欺侮那清秀女子,不承想給那貌不驚人的年輕漢子打得抱頭鼠竄。長壽酒樓樂見其成,幹脆就提出準許女子在樓內說書的條件,是要她兄長每天打次擂台,一旬過後,太平鎮附近的軍伍好手竟然都輸了,那個外鄉青年連贏了十場,生財有道的長壽酒樓又開始坐莊了,估計最少賺了近千兩銀子,害得鎮上青樓的皮肉生意都銳減了好幾成。
傍晚時分,長壽酒樓擂台已經打完,酒樓走進一撥氣度不凡的酒客,四人在二樓靠欄杆位置要了一張桌子,樓下那名女子正在準備今天的第二場說書,她的兄長新換了一身清洗到泛白的潔淨衣衫,縫補得厲害。兄妹兩人從涼州到陵州,再從陵州入河州,過薊州,一路風塵仆仆來到這座小鎮子。不同於離陽常見目盲說書人的手段迭出,女子隻有一把琵琶,說書時從不搖頭晃腦、嬉笑怒罵,說至人物悲苦或是壯懷激烈時,也僅是略微升降嗓音,絕大多數時候都是語氣平淡,娓娓道來,就像隻是個說故事的,至於聽眾愛不愛聽、樂意不樂意給賞銀,她一概不去管。
坐在二樓靠欄位置的四個酒客,要了一壇號稱“一斤破喉嚨,兩斤燒斷腸”的劍南春燒,一壺極易入口、後勁也小的古井仙人釀。四人中隻有兩人落座,年輕些的腰間佩了一柄古樸長刀,神色間顧盼自雄,意氣風發。好似年輕人長輩的男子臉色淡漠,啟封了那壺仙人釀後,自飲自酌。其餘站著的兩人腰間懸佩有兩柄兩遼邊軍製式戰刀,雖然沒有跟在座兩位平起平坐的地位身份,但是旁人一看就猜得出他們是常年帶兵領軍的不俗人物,否則身上那股沙場氣息不會如此濃重。
年輕人伸長脖子瞥了一眼樓下眾人,有些不耐煩,皺眉道:“那姓嵇的怎麽還沒到,看架勢,還真把自己當成大雪坪十大高手之一了。”
雙鬢青白相間的年長男子不動聲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