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7章 眾仙人聯袂降世,徐鳳年陷陣誅仙(4)
“老話說多行不義必自斃,對也不全對。不管怎麽說,徐驍能夠帶著一身傷病老死床榻,大概是老天爺對他那個義字當頭的回報吧。但是‘多行不仁,禍及子孫’,爺爺我是很信的,徐家又是個好例子。徐驍殺了那麽多人,你看他幾個兒女,有誰是有福氣的?大女兒很早就死了,二女兒癱瘓在輪椅上,幼子是個傻子。至於長子……這個年輕人,我想這些年過得也不算痛快。明麵上的風光,其實就那麽回事。人啊,是很奇怪的,窮人覺得有錢人日子肯定滋潤,升鬥小民覺得大權在握的大人物肯定為所欲為。對一半錯一半。打個很簡單的比方,尋常百姓給人無緣無故在大街上踹了一腳,也許罵罵咧咧幾句,憤懣幾天,這個坎也就跨過去了,但如果是你馬文厚呢?假如你給殷茂春的兒子或是顧劍棠的兒子扇了一耳光,你是不是明天明年就忘記這根刺了?不會的,這樣的不痛快,比起窮人丟了十幾兩銀子的要死要活,其實差不多。”
馬文厚嘀咕道:“殷長庚和老顧那兒子敢扇我?我不打斷他們三條腿?”
馬忠賢怒目相向:“多大的人了,知不知道輕重?!三十而立三十而立,你小子立個屁!”
老人擺擺手,示意馬忠賢不要動怒:“忠賢,你別看你兒子滿嘴沒個把門的,其實蔫兒壞著呢,也別覺得教訓了殷顧兩人的子孫就有錯,有錯嗎?沒有,隻要法子得當,其實是好事。這一點悟性,你馬忠賢比你兒子差了十萬八千裏。”
馬忠賢嗯了一聲,雖然這位安東將軍在京城官場出了名地桀驁不馴,但是純孝至極,對馬祿琅那是言聽計從,從來不會覺得自己翅膀硬了或者是馬祿琅老糊塗了。
已經消瘦到皮包骨頭的老人開心地笑了,顫顫巍巍伸手,輕輕捏了捏兒子的肩膀:“你比我強,真正打過仗,立過戰功,性子也單純,反而是天大的好事,最適合守成,尤其是天子腳下,聰明人誤事,自作聰明更是作死。馬家的擔子,你算是挑起來了。”
老人轉頭凝視著十來年碌碌無為的馬文厚:“打江山是爺爺和你太爺爺這幾代人的責任,守住家業是你爹的擔子,那麽家族中興或是更上一層樓,就該輪到你了。”
馬文厚嘴巴緊閉,不說話。
看到兒子這副病懨懨的德行,馬忠賢立即湧起一股無名之火,剛要發飆,就給老人瞪了一眼,馬忠賢立即噤若寒蟬。
老人輕聲道:“文厚啊,爺爺我呢,兒子就你爹這麽一個,但是孫子有四個,孫女也有兩個,這些年,你的三個弟弟都忙著爭寵奪權,唯獨你細心護著你的兩個妹妹,這很好。那三個沒出息的,真本事沒有,爭風吃醋的能耐倒是很夠,比娘們兒還娘們兒。把家業交給他們,撐死也就是一代人的時間,金山銀山也能給敗光。”
老人加重語氣,重複道:“你很好!”
馬忠賢愣在當場。
老人撇了撇嘴,有些冷笑:“世上有兩種人不能打交道:一種是幾近聖賢的完人,比如碧眼兒,不管你怎麽做,都很難與之有私交和實惠。還有一種是沒有底線的人。不怕人的底線低,畢竟你清楚那是什麽人,小心些終歸能夠避禍求利,唯獨沒有底線之人,你都不知道他哪天會帶給你‘驚喜’,這種人,像上任天官趙右齡,還有現在的禮部左侍郎晉蘭亭。與之深交,遲早有一天會被他們賣得精光,你委屈,他們還揚揚得意。如果馬家是小門小戶,需要攀附高枝,自然另當別論,能夠入他們的法眼就不錯了。但是馬家雖然算不得太安城首屈一指的豪閥,前十還是勉勉強強有的,那麽就可以不用搭理這些人了,兩種人都不要接近。”
說到這裏,老人分別對兒子和孫子語重心長說了一份忠告。
“忠賢,不要成天想著立下赫赫戰功,尤其不要想著去廣陵道湊熱鬧。記住,一國之君,很多時候要誰死,不見得就是他本人的意願,先帝當真就不希望能夠與張巨鹿、閻震春他們,一起善始善終地載入史冊?到時候,皇帝要你死,你作為臣子,找誰說理去?所以,千萬不要有大勳於國,但務必要有小恩於君。切記切記!
“文厚,送你一句話,是坦坦翁早年跟我說的:水深則流緩,人貴則語遲。你啊,也別再念叨那些豪言壯語了,‘不恨我不見古人,唯恨古人不見我’,‘生當封侯拜相,死當入廟陪祭’,聽著是挺解氣,其實比起坦坦翁的那句,道行差了十幾條大街啊。有些話,放在肚子裏就好,是不能說出口的。男兒的誌向抱負,不比女子懷胎才幾個月就能顯而易見了。”
馬文厚嘿嘿笑道:“現在也不愛扯這些了,以前不是想著以後萬一哪天真的揚名立萬了,後人撰寫史書,就能直接拿出來用了嘛。”
老人笑罵道:“兔崽子!”
馬忠賢有些無辜,鬱悶道:“爹,怎麽連我也罵了。”
老人有些辛苦地擠出一個笑臉,再次伸手,摸了摸馬忠賢的腦袋:“你也是兔崽子。好了,三個都罵了。”
馬忠賢笑了,但是這個粗糲漢子眼眶中已經有些淚水。
馬文厚始終一手扶住爺爺的手臂,一手攬在老人的後背。
這個時候,一位年近古稀的馬家供奉高手出現在門口,語氣有些壓抑不住的顫抖,緩緩道:“徐鳳年已經在欽天監大門口殺了三十多位仙人了。一千兩百重騎軍暫時還未投入戰場。”
征北大將軍馬祿琅的眼神有些恍惚。
然後老人突然厲聲道:“忠賢,你趕緊入宮麵聖,就算跪斷膝蓋,也要阻攔陛下動用那支重騎軍!”
馬忠賢下意識猛然站起身,但是當他意識到老人的命不久矣,又有些遲疑。
老人怒斥道:“蠢貨,我這是要用整個馬家的臉麵,給陛下當一架梯子好從高處走下來!接下來陛下要任用誰擔任重騎軍的統領,誰都可以,唯獨你馬忠賢不行!唯有如此,文厚才有希望以最快速度躋身中樞。”
馬忠賢使勁抹了抹眼睛,大踏步轉身離去。
馬祿琅劇烈喘息,馬文厚輕柔拍打老人的後背。
老人苦笑道:“讓我躺著吧,撐不住了,也沒必要再撐。”
馬文厚小心翼翼讓老人躺著。
老人握著這個嫡長孫的手,輕聲笑道:“人生七十古來稀,爺爺八十好幾的人了,你有什麽好傷心的。”
馬文厚擠出笑臉哽咽道:“這不是嫌棄我爹嘴笨,就算罵人也罵不到點子上,爺爺有大智慧,就算不罵人,我也能聽得進去。”
老人安靜地躺在那裏,已是進氣少於出氣的慘淡光景了。
老人平靜道:“文厚,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這個說法很有意思,爺爺在七十以後就真的信了,你要是不信的話,那就一定也要活到這個歲數啊。你的心還不夠靜,要多讀書,夜深人靜的時候,還可以多去那八級台階上坐坐。”
馬文厚抓著老人的手,使勁點點頭。
馬祿琅緩緩閉上眼睛:“生得比你徐驍早,死得比徐驍你晚,總算贏了你一場啊。”
當老人說完最後那句話後,終於溘然長逝:“現在我,該死了。”
這場由下而上的劍雨,幾乎眨眼間,便殺了三十多位被離陽請下神壇的鎮國仙人。
但是欽天監附近的劍陣依舊迅速升空,一劍即雨滴,密密麻麻的劍尖同時指向欽天監,欽天監無形中變成了一座困獸牢籠。
廟堂文官,被千夫所指,也許會無疾而終,沙場武將,麵對萬箭齊發,多半就要成為刺蝟,總之下場都不會太好,那麽現在萬劍懸停,蓄勢待發,想必被無數劍尖所指的仙人,滋味也不太好受。
距離欽天監大概一裏路外的一堵高牆上,大搖大擺坐著兩位看客,一位白衣如雪,一位鮮紅大袍。白衣人坐在牆上,一條腿屈膝,一條腿掛在牆上,手腕用紅繩係著一隻酒壺,仰頭灌了口酒,然後輕聲笑道:“桃花劍神,這一招,像不像當年敦煌城門口的那場大雨中,我的迎客之道?”
被點名的鄧太阿終於現身,站在白衣洛陽不遠處,點了點頭:“有點像,不過聲勢比你那次要大些。”
昔日的北莽第一魔頭,或者說如今的逐鹿山教主,洛陽凝望著遠方那場堪稱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戰場,玩味道:“做了八百年的孤魂野鬼,我見過的飛升人不少,謫仙人也不少,裏頭的門道也略微知道點,六十幾個龍虎山祖師爺齊齊下凡,受到天道限製,絕大多數無非是人間金剛境體魄和指玄境氣機,撐死了手裏多掌握幾種大打折扣的仙人玄通,也就瞧著模樣像是陸地神仙罷了,紙糊的老虎,嚇人可以,殺人不行。不過站位居中的那七八個,就算衰減了修為,但最少都在天象境界,不容小覷,尤其是最中間三位大真人,可都算道教聖人了吧?”
鄧太阿一手橫在胸口,一手揉著下巴:“提劍的,是龍虎山初代祖師,頭戴蓮花的,應該是離陽王朝的首位護國真人,天師府的紫金蓮池,據說正是在他手上造就,而那位騎白鹿的,按輩分算是齊玄幀的師叔。都是響當當的大人物,如果是飛升在即尚未跨入天門的他們,那才厲害,正兒八經的超凡入聖,現在嘛,也就是尋常的陸地神仙,輸在了體魄不夠結實,勝在了體悟天道……嗯,既然如今身在人間,尤其是麵對那小子,這也算不得優勢。”
突然又有一襲青衫悠然而現,僅就氣度風範而言,貌不驚人的桃花劍神實在是比這位差了十萬八千裏,後者哪怕已經是雙鬢雪霜,但是鄧太阿跟他站在一起,一個就像鄉野村夫,一個則是清談名士,人比人氣死人,也難怪鄧太阿的徒弟要他這個先天賣相不行的師父,每次騎驢都要吟詩作對。青衣儒士關注著欽天監那邊的動靜,感慨道:“鄧太阿,洛陽,麵對六十多位一品境界聯袂殺來,其中還有三位聖人坐鎮,設身處地,你們會做何感想?”
鄧太阿思考片刻,一本正經道:“殺到手軟,說不定需要換好幾把劍,也殺不完。”
洛陽笑了笑:“不好殺,也不好逃。”
不知為何依舊沒有離開京城返回廣陵的大官子曹長卿,神情有些無奈。
洛陽看似隨口問道:“鄧太阿,在李淳罡借劍之後,你到底還有沒有真正持劍的那一天?”
鄧太阿淡然道:“就算有,也不是今天,我跟那小子的情誼早就用完了,這次別想我插手。”
曹長卿沉聲道:“開始了!”
以巨大半圓形籠罩住欽天監的劍陣,萬劍齊發。
騎鹿仙人輕輕一提韁繩,座下白鹿向前輕輕踏出一步。
白鹿蹄子一踏之下,如投巨石入小湖,一陣恢宏漣漪瞬間擴散出去。
如聞天籟。
飛劍的衝勢頓時為之凝滯,但是飛劍速度太快,來勢洶洶,僅是略作滯緩便繼續前衝。
白鹿第二蹄又是重重落地,那股磅礴氣機再度迅猛蔓延開來。
飛劍又是被阻滯些許。
以大地為鍾,仙人白鹿每一次向前踩出,就是一次仙音浩蕩的劇烈撞鍾。
當白鹿離開欽天監大門三十步時,遮天蔽日如同蝗群的飛劍已經開始由急速飛行變成了緩緩而掠。
街道兩側的一千多重騎軍都舉刀迎敵,密密麻麻的飛劍壓頂,令人窒息,雖然速度減慢了許多,但是依然以勢可緩卻不可擋的蠻橫姿態繼續下墜。
世人俗語舉頭三尺有神明,如今卻是三尺之上有飛劍。
有數名鐵騎不信邪,更不願束手待斃,從馬背上高高躍起,向那些飛劍劈去。
戰刀如同抽刀斷水,看似輕而易舉劈開水麵,飛劍卻是毫無損傷,但是那幾柄被鐵騎戰刀劃過的飛劍,如同受到牽引,率先脫離劍陣,一閃而逝。
六名鐵騎下一刻就如同遭遇一根床弩透體而過,被從空中釘死在地麵上,屍體上並無實質的飛劍,但是各自身軀上都出現一個拳頭大小的鮮血窟窿。
自尋死路。
一名見機不妙的騎軍統領怒喝道:“下馬!沒有軍令,一律不準出刀!”
重騎軍紛紛翻身落馬,與那些飛劍盡量拉開距離。
騎白鹿的仙人隨手一揮大袖,隻見所有馬家重騎和李家甲士的頭頂,都綻放出一朵紫金蓮花花苞,迅速生長,無風而動,搖曳生姿。
如同戰場上兩軍對壘,旗鼓相當,任何一方都不敢輕舉妄動,飛劍終於徹底靜止,在空中懸停不動。
仙人同時舉起一手,五指張開淩空一抓,輕聲喝道:“五嶽聽我敕令!”
徐鳳年腳下升起一座巍峨山嶽,托著他高高升起,四周更有四座氣勢迥異的仙山冉冉升起,各有雄秀險奇。
徐鳳年摘下那柄在鞘涼刀,以刀拄地,雙手疊放在刀柄上,輕輕往下一按。
不但止住了腳下山嶽的升騰勢頭,四方山嶽也開始搖搖欲墜。
北涼鋒刃,不為風雷而動,不為雨雪而退。
離陽廣袤版圖之上,五座屹立在中原大地上的巍峨山嶽,隻要建造在山上的道觀,無論大小,所有插在香爐之中的香火,無論屋內屋外,同時熄滅,而且先前點燃的煙霧開始旋轉晃動。
與此同時,欽天監門口有四位仙人掠出,分立“四嶽”山巔,各自祭出一枚木製、銅製、玉製和金製印寶印,印鈕分別為青龍、白虎、朱雀、玄武。
徐鳳年臉色有些古怪地瞥了一眼傲立西嶽之巔的仙人,隻是輕描淡寫看了一眼,仙人、法印和山嶽就一起化為齏粉。
始終袖手旁觀的蓮花冠老道人抬頭看了一眼西方天空,好似百感交集,歎息一聲。
徐鳳年乘勝追擊,重重按下刀柄。
那一幕,恍如離陽讀書種子嘴中碎碎念叨了二十年的“中原陸沉”:在西嶽仙人象征道行的虹光炸裂後,其餘三座山嶽的仙人緊隨其後轟然崩碎。
徐鳳年緩緩落回地麵,當涼刀刀鞘的頂點觸及地麵時,五嶽山頂,無論陰晴,不約而同響起一聲炸雷聲。
這才是真正的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欽天監空中原本已經靜止的飛劍驟然加速。
騎鹿仙人冷哼一聲,扯動韁繩,仙氣縈繞的那頭白鹿高高抬起前腿,猛然踩在地麵上。
無數飛劍再度止住前衝,但是這一次,劍身瘋狂顫動,嗡嗡作響。
無形中庇護眾人的紫金蓮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凋零。
所有甲士都下意識縮了縮脖子,汗流滿麵,望著那些近在咫尺的飛劍,咽了咽唾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