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少仙小煩惱,上仙大麻煩
“大道至簡,要訣在於存真。篤定存思,靜息內視,心存玄真,內外相應。”
這是幼時師尊講解的修習法門,道靜當時以為自己已經可以領悟,還曾照搬這段話來回答玉晨玄皇的考問。如今走出天台山,方知天外有天,而自己隻不過如那浩渺天河中的微星一點,所見所知與所能還都太少太少。
晨光透過明水,映亮了周遭密密匝匝的咒文。新的一天開始了,經過了一整夜的嚐試與努力,道靜疲憊的坐在院中,望著門外那一方天地,覺得自己與那裏的距離仿佛更遠了些。
“無無無不無,有有有非有……”這是《靈寶五篇》的第一要旨,道靜喃喃低語,努力的回想一切可能有幫助的知識。
他反複的嚐試,發覺困住自己的咒禁,極像縛神法陣。這種法陣既是拘押又是保護,無論出入都需要一定的法訣。隻是不知道法訣究竟是什麽,也不知道該通過怎樣的手段開啟。它與縛神法陣不同的是沒有陣眼,更加讓人不知該從哪裏著手。他不情願的回頭望望房門,難道自己真的要麵對一麵白牆思過?光是想象就覺得沒麵子。
師尊都從來沒有這樣罰過自己。事有輕重緩急,眼下天台山不安定,縱然該罰,也該由師尊親自罰過,其實究竟是師尊不讓自己回去還是和裕存了別的念頭?師尊的親隨門人確實並不都在天台山一處,但同塵宮法術詭秘,勢力非同一般。會安排和裕在此,師尊究竟是何用意?
道靜想起和裕同自己說話的神情,倨傲嚴苛,和師尊的風格太不搭,真不知為何將他收為門人。
昨夜全力施為下被咒禁反震亂了內息,有那麽一瞬間仿佛覺得物換星移,眼前出現的竟然是天台山的經室!自己跪坐在長案前,手中握著筆正在抄寫古卷。這是師尊安排給他的功課,每日必抄寫一篇。可這古籍文字深奧,內容晦澀難懂,抄著實在枯燥。那本是一個爽朗的秋日,草蟲輕鳴更顯安靜。自己被窗邊的紅葉吸引了目光,而師尊正穩坐堂上專注的看一卷竹簡。
不如……
他一手執筆做出認真書寫的樣子,另一隻手在書案下偷偷劃著符咒,真力一運,立即分出一縷元神,迅速的竄出窗外,重新匯聚依舊是本尊。
這一個和裏麵奮筆疾書的那一個,都是本人,這是師尊親授的內視分身之術,那時候這招用的最純熟。聽了一會兒室內沒什麽動靜,道靜竊喜著快快樂樂的跑去了劍台。
雖然不知為什麽玩了一刻鍾法術就失了效,他也無所謂,收了心抄書便是。抬頭看一眼師尊,他的目光依舊專注於中書簡,隻有嘴角微微揚起似乎在笑。
猛然睜眼,卻見天地晦暗,入目唯有咒文的微光:“原來是一個夢……”
他目光空空,正獨自出神。而晨光中有兩團模糊的身影鬼鬼祟祟靠近了院門,一路走來一路竊竊私語。道靜甚至都不用看,就知道是誰。
“償揚傷勢剛穩定下來,你也受了驚嚇,理應好好休息,來這裏做什麽?”
鹿箭一吐舌頭道:“我們不放心你嘛,聽虛無疾爺爺說你被和裕關了起來,好像他的法術很厲害的樣子。怎麽樣,你有沒有想到出去的辦法?”
道靜心說我想到辦法這會兒早就走了,還會在此處發呆?
但看兩個人一臉關切的樣子,他還是覺得心裏舒服了一些,見端木償揚一直捂著肩看起來還很虛弱,他不忍讓他們再為自己擔心,隻道我會想辦法的,你們在這影響我思考。
“哦,那你餓不餓?”
餓的!
道靜深吸一口氣,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我不餓。”
鹿箭狐疑的看了看院中空蕩蕩的石桌,又看了看道靜的肚子,最後看了看端木償揚。
端木償揚歎口氣,慢吞吞慢吞吞的從懷裏掏出一個紙包。
“肉包子要不要吃?”
要吃!
可是咒禁攔在中間,這個願望明顯實現不了。或許是饑餓更能催發潛力,道靜看著端木償揚忽然靈光一閃,湊到了近前:“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和裕靜坐內殿,望著牆上泛黃的畫卷出神,香煙嫋嫋,第一縷日光透過窗欞打在了他的身上。門窗緊閉的室內,憑空蕩起一陣微風,吹散了熏爐上淡藍色的煙柱。連帶他的身影也漸漸模糊起來,化為一縷煙塵飄入畫中。
晨雨剛歇,天空上烏雲移開一道縫隙,金色的天光灑向天湖之畔,落在一個湖藍色的身影上。
和裕單膝跪地:“屬下叩見主人!”
“起來吧。”
“是!主人,少主尚在同塵宮中,已經恢複神智與修為。”
“哦?”玄逸蒼白清冷的麵容上終於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很好,辛苦你了。”
和裕想了想,還是把自己關住了道靜的事情稟告了他的主人。雖然他堅信自己這麽做是為了讓道靜能有所覺悟,盡快的成長起來,但畢竟那是主人唯一的徒兒。想要解釋自己的做法,或許要費一些力氣。
玄逸淡定的聽完,默然轉頭望向天湖上蕩漾的波光,目光迷離。他漫聲道:“我知你是一番用心良苦,但靜兒自小在我身邊長大,未曾經曆過半點苦辛坎坷。我最大的期望無非就是他能夠平安快樂的長大,在他將來的人生中能夠順心遂性,便是足夠。”
“主人,眼下仙界隱有動亂之勢,雖有屬下等竭力盡忠,但少主也需自強。即便主人不願少主卷入是非,也當讓他有自保之力。或可讓少其暫留屬下處專心修行,或許讓少主離開您身邊單獨經過一段時間的磨練,可以讓他學會獨立,將來也好……”
“也好接掌這裏的基業?和裕,你不了解一個孩子的心。對於靜兒來說天台山隻是他的家,或許他是到了該接受曆練的年紀,但這一切的目的隻是為了將來他可以有選擇自己人生的權利,況且……”玄逸回首望著自己的老友,語氣轉柔,緩緩道:“颶風不會折斷鴞鳥的翅膀,你的咒禁雖強,卻也不能夠阻攔他想回家的願望。”
和裕定定的看著自己的主人,一時失語。
水化為氣,氣合生雲,雲匯成雨,雨落為水,涓流飛瀑匯成這波光瀲灩的廣闊天湖。這循環往複生生不息,正如無數大大小小的事件串聯而成了每一個人的生命曆程。後事承前世之因,後事又負後事之果,天道承負,不會因生命的停止而終結。仙人擁有凡人難以企及的漫長生命,卻不是用來享受這世間的種種美好,而是用來承受與了卻這一切的因緣。
天賜的生命不息,承負的輪轉便會繼續, 直到終局,才能無憾的將長生交還上天。
曾經有很多次,玄逸都以為自己達到了終局。在嵩高山吹笙引鶴的時候,在迎來西王母聖駕的前夕,甚至在緱山親手奪去饕餮性命的那一刻,他都曾這樣想過。然而命運沒有給自己這樣的機會,自己至今還活著,或者說,天台山的主神上仙,還活著。
至於那還是不是自己,經曆了拂魔法陣後,他便不願想了。
拂去魔氣、倚正清風,拂魔法陣本身乃是純正仙醫道法,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事卻是他沒有料想到的。
法陣緩緩運行,他沉靜的心中卻響起了一個人的聲音。
或許是在崇山之巔,或許是在扶桑樹下,玄逸一時不知自己究竟置身何處。目光所及盡是一片赤紅,卻如蕭丘寒焰洱海陰火,沒有真實的溫度,明明滅滅中有一個黑色的身影浮現。很熟悉,卻又讓人陌生。
那個人說:“好久不見!”
“你是何人?”
“這是世上最難以回答的問題,我不是人,也不是任何一種生靈,我的身份,還需要你來賜予。”
那個人問自己:“你可有過什麽願望嗎?”
“有過。”
“如今還有什麽遺憾嗎?”
“也有。”
“你是仙人,為何沒有做到超然物外,無欲無求?”
“無物、無欲,便無眾生,既無眾生仙人何來?我為蒼生謀福祉,便如同為自己求物欲,何須超脫?”
“嗬,天界神仙何其多,也不是非你不可。”
“確是如此。但即已有我,少不得要做些什麽以正天道。”
“何為天道?這不過是你的一家之言罷了,我看最終未必能夠得償所願。就如同你寧願承受痛苦也想除去我,卻想不到正是你的痛苦讓我得以複活!”
“可你終究還是會被除去。”
“我那時候真該把你的心挖出來看一看,是不是頭冰做的雲豹。怎麽就捂不熱,養不熟?隻要你身邊還有活著的人,我就死不了。正如你的寶貝徒兒,正如你一心庇佑的黎民蒼生,無論是過去的現在的還有將來的,他們的一切苦難都是拜你所賜。或許有一日你回望為仙為神的這一路,會清楚的看到其實自己並未真正得到過什麽。
魂火明明滅滅,冷硬的話語還在繼續:
“待到那日,我再聽聽你如何說。”